第1章 行万里

我是上世纪20年代的农民，小时候家里条件还算可以。住着瓦房，上着私塾。脚下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父母起早贪黑，种地存粮。虽然是土砖房，也有大几间。每天放学时，弟弟都会在村口迎接我，弟弟穿着我补丁的对襟衫，期待我的破布书包里有三两个糖果。我牵着弟弟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一碗稀饭就泡菜，全家吃得津津有味。家里人丁稀薄。弟弟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妈也没有亏待过他，温声软语，保证弟弟顿顿吃饱。先生放假的日子，我也会跟着爸妈下田插秧，打油菜籽。先生教了许多，四书五经，我也仔细好学，每每主动作答。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学校里有个小姑娘，清雅俊秀，聪明活泼。是先生的女儿。我觉得自己不是痴心妄想，因为镜子里的自己也是明朗挺拔，是个勤快懂事的少年。如果早知道自己会有穷困潦倒，乞讨为生的一天，我会把自己的心埋在尘埃里，甘心走进风霜血雨里。

17岁那年，全国掀起一场抓壮丁的浪潮。我被抓走，爸爸被打死，妈妈郁郁而终，弟弟不知所踪。不知道被前后押着走了多久。我口渴极了，嘴唇发白干裂，奔命跑去峡谷溪流旁，咕噜喝了个够。到了晚上，夜色悠悠，我光着脚，靠在峭壁上，周围人声攒动，我饿得反胃，没有力气说话，更别说赶路。我知道这样下去，活命机会之小，更别说当兵抵炮弹了。等他们都昏昏欲睡了，我振奋起来，悄悄顺着藤蔓溜进了另一个山洞里，一连几天不敢作声。我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个茅草屋醒来。床边放着一碗清水，和一个馍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来。吃到不停打嗝，这时推门而入一个黄瘦的女孩子。“你醒啦，我去山里找牛，发现的你”女孩子微微一笑，双手叉腰，蓝布衣衫下是一具枯瘦的身材，女生低头捡碗。我赶忙回神主动收拾。我，身无分文，家破人亡，无处可去。女孩知道后喃喃道，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帮忙种菜。我的脸涨得通红，心里石头却落地了。

爸爸生前做得一手好木匠。我也耳濡目染。夜里我睡在谷草上面，白天编竹篮，做凳子，拿到近处街上叫卖。这女孩子也是一个孤女，长期营养不良，日日操劳。我得几个钱，就去买肉，改善伙食。看着女孩子日渐白胖起来，我心里油然升起阵阵成就感。天寒地冻的日子，两个孤单卑贱的灵魂紧紧相拥。从此，我已经忘却年少的骄傲和虚荣，只为我的小家和生计奔波。

第五年，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我奔去街上请接生婆。十万火急下撞到了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我急忙道歉，就跑了。那人在我身后声声地呼唤着哥哥。震惊之余，我猛然回头，那人已到跟前。眉眼像极了村口的小弟弟。俊眉大眼，衬得脸蛋越发白净瘦削。男生紧紧抱住我，声泪俱下，哥哥，我要吃糖。原来，弟弟当年走散后就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因为是儿子，养父母对他蛮好，知冷知热。弟弟跟着我到我的茅草屋见到了他嫂子和刚出生的小侄子，塞给我媳妇5块钱，就走了。我站在村口跟他挥手再见，就像当年他在村口等我回家。

如果生活这样平淡狼狈地过下去，我想我会非常知足的。奈何，上天又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这里要修一条铁路去外省，铁路局开的工资相当诱人，为了老婆和一双儿女的未来更美好，家里的顶梁柱当然要挣钱呀。老婆本来不同意我去，小脸哭戚戚地说道，穷有穷过法。我有私心，我心里的不甘和梦想又跳出来。天麻麻亮，我望着熟睡的老婆孩子狠心走了。

我读过私塾，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在工地上俨然一副孔乙己做派，自大清高。同事看不惯，工头还好，会主动关心。我的人际关系一塌糊涂。我的心里兵荒马乱，开始思念灯火人情的小家。当我坚持不住，打算离开那天，同事突然对我发火，说他不见了一个手表，他们揪住我的衣领，要求我交出来。原本和善的工头也冷着脸，朝我吐了口唾沫。他们把我扔了出去。我又一次身无分文了。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打结。我抢了叫花子的一个缺口碗儿，走一路，要一路。渴了饿了翻垃圾桶。脑子里全是媳妇的埋怨和孩子稚嫩的脸蛋。

好不容易拖着散架的身体倒在我的茅草棚外，眼睛无力闭上睡过去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啄醒了我。这一次，我没有躺在床上，身边也没有了食物。我还在门口，屋里没有任何生气。推开门，眼前是带着尸臭的皮肉和白骨。我的天，轰然倒塌。深深的愧疚和恐惧缠着我，捏着我喉咙，我跑了，慌不择路。

如今的我，快要死了。我80多岁。我罪有应得在一个土砖房间里，屎尿失禁，老死。上天还是又给了我一家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一个继子，一个继女。几十年的屈辱和风霜让我无比扭曲，总是家暴这最后一个老婆，导致她神经失常，早早去世。我该怎么回忆我的一生？悲惨又无奈，潦倒又滥情。可怜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