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夕死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里仁第四》)
译文:
孔子说:“早晨明白了道,晚上就死也无憾了。”
人是有文化——也就是能“闻道”的动物,没有文化——也就是不曾“闻道”,就跟其他动物没有了差别,人生独有的意义与价值都无从体现,生也就等同于死了。所以宋人黄晞称:“生而不知学,与不生同。”(《聱隅子》)所以明人钱宰称:“盛衰固常理,何必金石坚?朝闻庶有得,夕死不愧天。”(《拟古》)所以清人魏源称:“不闻道而死,曷异蜉蝣之朝生暮死乎?”(《默觚上·学篇十四》)《汉书·夏侯胜传》记载,汉宣帝即位之初诏议立武帝庙乐,名儒夏侯胜以武帝“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根本“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被指控为非议诏书、毁诬先帝而下狱并处死刑,而他泰然自若:“议已出口,虽死不悔。”跟他一起被捕且同样被判死刑的还有受其牵连的丞相长史黄霸。两人身在牢房:“霸欲从胜受经,胜辞以罪死。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胜贤其言,遂授之。”胡文辉称:
我觉得,这句话或许是我们祖先最伟大的话语之一,不仅代表了人类的求知欲望,更代表了生命的积极精神。我过去在《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的跋里,引用过马丁·路德的一句话:“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毁灭,我仍愿在今天种下一棵小树。”这跟孔子、黄霸所言,也是意蕴相通的。(《学问的人生——怀张晖》)
与之前后辉映的是焦竑《玉堂丛语》中的记载:
石首杨文定下锦衣狱,与死为邻。公励志读书不止。同难者笑之曰:“势已如此,读书何为?”曰:“朝闻道,夕死可也。”
孔子并不讳言“死”与“短命”之类的字眼,遣词的直白正体现了态度的通达,受到钱锺书的一再推崇。在用英文写的《还乡》一文中,他向外国读者介绍:
中国古典哲学的很大一部分也是关于死亡的诠释,教人如何面对死亡。不过,由于中国古代哲学家对来世和不朽的信念过于含混,以至不能为生命的终结提供任何安慰或意义。他们考察人生时想必会和阅读神秘小说一样感到不满,因为最后一章都下落不明;且死亡仅仅是恐惧,与诱惑和未知基本不相关。他们因此试图以化解死亡的方式来解释死亡,如称其为悬解、安息(“息我以死”),更常见的说法则是回家。……但只有在归于列子名下的著述中,上述观念才找到了最具雄辩性的表达。在对生死代谢发表了长篇议论后,列子云:“鬼,归也,归其真宅。”接下来的论述类乎Raleigh关于“死之伟大”(mightie death)的告白:“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古者谓死人为归,则生人为行人矣。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必谓之狂荡之人矣。”(《列子·天瑞》)这番话说得很豪气,很漂亮。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像黑屋中独处的孩子靠锐声唱歌给自己壮胆。这种雄辩术体现了内心深处畏惧死亡的人以漂亮言辞自慰的需要,他借此说服自己死并非死,而是别物。孔子的态度则更为无畏:他诚实地面对死亡,并直言不讳:“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相对于这种坦然接受天命的态度,悬解、安息、还家等说辞看起来就像是麻醉灵魂的冗词赘语,徒然暴露出嗜酒者无酒喝式的恐慌。(龚刚译)
在用文言写的《谈艺录》一书中,他向本国读者介绍:
释老之言虽达,胸中仍有生死之见存,故有需于自譬自慰。庄生所谓“悬解”,佛法所谓“解脱”,皆尚多此一举。非胸中横梗生死之见,何必作达?非意中系念生死之苦,何必解脱?破生死之执矣,然并未破而亦破也;忘生死之别矣,然未即忘而亦忘也。宋儒所谓放心而未心放者是也。《论语·里仁》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明知死即是死,不文饰自欺,不矜诞自壮,亦不狡黠自避,此真置死于度外者。
美学家王朝闻晚年或与会,或登坛,介绍者几乎没有例外地称其为“王朝(cháo)闻先生”。王氏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专门撰文声明:我叫王朝(zhāo)闻,不叫王朝(cháo)闻,自述本名乃王昭文,以早年就读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时与同学重名,遂以孔子这句名言中的前两字取而代之,既不变读音,又借此寓志。今人莫明其义,误读其音,不但听来逆耳,而且完全湮没了其命名的用心。正是:
名不正则言不顺,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