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太炎對“同部説”的批判
所謂“同部”,即相同的部首,白兆麟在《轉注説源流述評》中把此派别歸入“主形説”,即從文字的形體上去研究轉注學説。“同部説”的代表人物是清代學者江聲,他在《六書説》中對轉注有過詳細的論述:
即如考、老之字:老,屬會意也,人老則鬚髮變白,故老从人毛匕,此亦合三字爲誼者也。立老字以爲部首,所謂“建類一首”。考與老同意,故受老字而从老省。考字之外,如耆、耋、壽、耇之類,凡與老同意者,皆从老省而屬老。是取一字之意以概數字,所謂“同意相受”。叔重但言考者,舉一以例其餘耳。由此推之,則《説文解字》一書,凡分五百四十部,其分部即“建類”也;其始一終亥,五百四十部之首,即所謂“一首”也;下云“凡某之屬皆从某”,即“同意相受”也。此皆轉注之説也。[5]
江聲認爲考、耆、耋、壽、耇皆从老(或从老省),屬老部,與老同意,而只取“老”字作爲代表,這一論述應該是來源於徐鍇,徐鍇在《説文解字繫傳》中言:“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謂‘老’之别名有‘耆’,有‘耋’,有‘壽’,有‘耄’,又‘孝,子養老’是也。一首者,謂此‘孝’等諸字皆取類於‘老’,則皆從‘老’;若‘松’‘柏’等皆木之别名,皆同受意於‘木’,故皆從‘木’。”[6]這裏徐鍇顯然把《説文》中同一部首且與部首字同意之字看做是轉注。如从老(或从老省)的耆、耋、壽、耄、孝,它們的本義皆與老有密切關係:耆,本義六十歲的老人;耋,本義年老,指六十至八十歲的高齡;壽,本義長久,引申爲人老;耄,本義年老,高齡;孝,從古字形看本義當爲青年人攙扶老年人,後引申爲善事父母。這樣看上去符合了“建類一首,同意相受”的原則[7]。而從江聲的論述,可以看出他繼承了徐鍇的觀點,並把“建類一首”的範圍擴展到《説文》所有五百四十部中去了。可見,江聲是把徐鍇針對轉注所舉的例子絶對化了。如果説人們覺得徐鍇僅舉數例卻反而比江聲更有説服力,那正是因爲徐鍇没有犯江聲那種全盤化、絶對化的錯誤。其實徐鍇並不是一味的“同部説”,他在一方面從字形上研究轉注,另一方面又從字義上研究轉注,這就是徐鍇比江聲高明之處。他在《説文解字繫傳》中亦言:“屬類成字,而復於偏旁加訓,博喻近譬,故爲轉注。人毛匕爲老,壽、耆、耋亦老,故以老字注之。受意於老,轉相傳注,故謂之轉注。”[8]與其説這是徐鍇在對待轉注産生的“思想上的矛盾”,不如説是徐鍇從形、義兩個方面來研究轉注所獲得的成果。
而章太炎針對江聲這種絶對化的“同部説”,他在1935年9月蘇州國學講習會上談及轉注時有過專門的批判:
或謂同部之字,筆畫增損,而互爲訓釋,斯爲轉注。實則未見其然。《説文》所載各字,皆隸屬部首。亦有从部首省者:犛部有氂、有斄,氂與斄,非純从犛,从犛省也;爨部有㝱、有釁,但取爨之頭而不全从爨也。畫部有晝,㝱部有寐、有寤、有㝱,晝爲畫省,寐、寤、㝱,皆非全部从㝱。且氂,犛牛尾也;斄,强曲毛也,與犛牛非同意相受。𦦧所以支鬲,釁,血祭:亦非同意。畫,介也;晝,日之出入,與夜爲介:意亦相歧。寐,臥也,雖與㝱義較近,而寤則寐覺而有言,適與相反。謂生關係則可,謂同意相受則不可。不特此也,《説文》之字,固以部首爲統屬,亦有特别之字雖同在一部而不从部首者。烏部有焉、舄,與部首全不相關,意亦不復相近;犛、爨、畫、㝱四部,尚可强謂與考老同例,此則截然不相關矣。準此,應言建類一首,同意不相受。而江聲、曾國藩輩,堅主同部之説,何耶?[9]
章太炎針對“同部説”認爲轉注即“同部之字,筆劃增損,而互爲訓釋”的觀念,認爲這種説法實際上是錯誤的,並從三個方面進行批判。首先從字形上進行批判。如果“同部説”是正確的,那麽某字當完全从某部首,爲何要从某省呢?如氂、斄从犛省,𦦧、釁从爨省,晝从畫省,寐、寤、㝲从㝱省。其次從字義上進行批判。既然同意相受,那麽互爲轉注的字當爲同意,實則不然,如:氂本義爲牦牛尾,斄本義爲硬而捲曲的毛,如果説氂與犛還有關係的話,那麽斄與犛有關係則就很牽强了;再如:𦦧本義爲支鬲,釁本義爲血祭,而所从之爨本義爲燒火做飯,三字本義相差較大,亦不符合“同意相受”。其他如畫、晝,㝱、寐、寤、㝲兩類,都不符合“同意相受”的原則,正如章太炎説的“謂生關係則可,謂同意相受則不可”。再次舉出一些特别的例子,即“雖同在一部而不从部首者”,這就不符合“建類一首”的原則,如焉、舄雖然位於烏部之下,但實際與烏部無關,實爲象形之字(《説文》皆曰“象形”)。而在義上,“意亦不復相近”,則不符合“同意相受”的原則。雖然同列一部,既不符合“建類一首”,又不符合“同意相受”,那麽“同部説”就站不住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