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唐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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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重逢

庭院中瘆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秦新突然站起身来,双眼冒火,厉声大喝道。

安存秀抬起头来望着他,满目悲伤,他哽咽着喉咙,终是没有再说一遍,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秦新的脸色陡然一片铁青,随即又慢慢地白了起来。

惨白宛若死人的脸。

“安存秀,你刚才说什么?”秦新的声音低细卑微,低细到几乎弱不可闻,卑微到尘埃里。

他在祈求对方说这只是个玩笑。

安存秀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一颗心不停地坠落,直沉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仁来信说,在我们发配辽东的第二月,琪娘姐姐便投了湖。阿仁后面打听才知道,当时若不是琪娘姐姐当时答应嫁给安廷鸾,给他脱罪,我们二个都会被打死在天牢中。”

“你,你——”秦新用手指着安存秀,口中却是难以吐出一个完整的词。

“我也是第二年来拜访安节帅才收到的信。”安存秀语声幽幽,“后面我没告诉你是怕去找安廷鸾报仇。但是明天他们就到了,我今天说总胜过明天你从他们嘴中得到噩耗的好。”

来此的头年,安存秀与秦新自己都不知道会被发配何处,安存仁的信自是无处可寄,等到好不容易知道他俩的去处时,却又是大雪封山之时。

若非紧急军情,谁还能用驿站。

“呜——”男人低沉的呜咽声,宛若悲凉的秋风在院中徘徊、回旋。

今夜院中无鬼,却有鬼哭彻夜。

七月十六。

晴。

营州城上空飘着一层薄似白羽,又如轻纱般的烟云。

天空湛蓝,清澈。

一大早,安青宁便领着城中叫得上号的文武官员在东城门外二十里等待。

安青宁头戴红抹额,身着櫜鞬服,左手握刀,右边佩櫜鞬站在道路左边。

安存秀一大早便被安青宁派人喊醒,并被叮嘱尽量少吃东西,随身带袋蜜水便好。

前日迎接耶律倍摆出的阵仗自是没有的,文武百官却是都是站在树荫下等候。

此时,他们已经站了大半个时辰,

有些体弱之人已是二股战战,却是勉力支撑,还有些人屈背弯腰,眼珠如雷达似地左右扫个不停,可哪里有地方可供“更衣”。

道旁的白杨树依旧笔直,挺拔,微风拂过,碧绿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阵阵耀眼的白光。

然而却没有人愿站在它们的一边,大都选择了与桦树、椴树为伴。

这一切只因为自前唐高宗以后,大家看到白杨便会联想到坟墓,如同看见夜枭一般。

龙朔年间,唐高宗李治命令司稼少卿梁修仁负责督造大明宫。

宫殿修好后,梁修仁决定在宫中遍种白杨树,原因是白杨生长得快,无需数年,便可为宫中的人遮荫蔽凉。

他的好友,铁勒族首领契苾何力以汉古诗《去者日以疏》中一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阻止了他。

诗文全篇为: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契苾何力的意思很明确,见到白杨便会联想起冢墓坟丘,故而不吉。

梁修仁眼见一蕃将都能想到这个,自己却忽略这点,不由的冷汗淋漓,连忙将白杨全部改成了梧桐。

人皇王耶律倍与他的几百侍从也被提溜出来,自成一阵,也算是为日后的仪仗队生涯做个演练吧。

倒是契丹人没这么多想法,他们正好乐意待在白杨树荫处,免得跟那些汉人挤作一团。

在之前的那一战中,耶律倍的属下寻回来那几只爱犬,却由此丢了忠心耿耿的耶律海里与其它四名手下的性命,却不知耶律倍午夜梦回时是庆幸还是惋惜或者悲痛。

安存秀在队伍中前排稍微靠后的位置,一大早就吃了个鸡子的他有几分饥渴难耐,便悄悄拿出水袋吮吸了一小口蜜水,含在嘴中慢慢咽之。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失礼,眼睛余光却瞟得周边众人皆是如此作为,便是最前面的安青宁那都有一个身形不高的人呈上一袋蜜水。

那人回过头来,安存秀看得有些吃惊,此人相貌不凡,面目阔达刚正,浓眉厚须乃是判官史敬镕,此人自跟着晋王开始,便为帐中纲纪。

“别的本事没有,溜须拍马倒是顺得很。”一旁安存颢挠着他那左耳耳垂缺口,轻声骂道。

安存秀闻言,飞快将口中蜜水吞下,朝对方尬笑了一下,他们二个是安青宁派系的大佬,彼此间有些龃龉,却不是他这个新来者能置喙的。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骑银盔银甲的武士飞驰而来,大喝道:“世子殿下即刻就到。”

安青宁将手一挥,立即一侧的鼓乐声响起,散乱的人群立刻按照职位高低关系远近毕恭毕敬地站成一个长长的方阵,静待世子殿下的莅临。

尽管五年未见,安存秀还是仅凭远远的一望,便认出了安存仁。

安存仁倒是没有着甲,头戴进德冠,外穿一身修长而合体的紫袍,白纱中单,下着白袴,脚穿乌皮履踩在马镫中随着身下那匹神俊非凡的大红骢马前后摆动。

五年不见,以前那个如跟屁虫一般总跟在他与安存义身后的少年如今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鼻下那抹浓黑短髭,说明他正在努力扮着成熟。

比安存仁慢一个马位的是汾阳侯安廷鸾,数年未见,他的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酷似晋王,身着一身明光甲,只是脸上要比以前多上几分暴虐。

再后面便是安存义了,依旧是那副浓眉大眼,老实忠厚的模样,便是那头上的稀薄头发依旧不见增多,故而那鹖冠差不多是贴着头皮戴着的。

安存义的身边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冠如玉,却是安青宁的嫡子安存瑰。

在他们身后有一人,安存秀只觉得眉眼有几分熟悉,脸上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络腮胡,却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是谁。

“臣等拜见世子殿下,拜见汾阳侯。”

在一片欢呼声中,安存秀跟着人群跪倒在道旁。

行进的人群停住了。

安存仁连忙跳下马来,将位列迎接队伍最前方的安青宁扶起。

安廷鸾也跳下马来,如个木头人似的跟着后面,却是没有什么动作。

“诸位爱卿平身。”安存仁又虚扶起后方众人。

安存仁搜寻的眼光望见安存秀时,登时眼睛一亮,便要走过来,却被安存秀微笑着轻轻摇头拒绝,嘴唇轻轻往前方呶去,目光示意着前方那一干平卢镇重臣们。

安存仁只得无奈地应付着那些重臣的寒暄。

不多时,众人便簇拥安存仁与安廷鸾跨上马匹往营州城中赶去。

安存秀随便挑了一匹褐色马匹悠然自得地骑着,慢慢落在队伍后面,他可不想自己那匹黑癞子由于过于神骏非凡,被某些人看中强行索要。

送行的队伍渐渐跟上。

“大兄。”后面传来一声压抑着满腔惊喜的呼喊声。

“说了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你叫阿秀、阿兄都行,甚至大哥、老大都可以。”安存秀头也没回,鼻子却是没来的一酸。

“没问题,大兄。”

安存秀恼怒地回过头去,面带不善地望着身后骑着白马的那个戴着鹖冠的老实青年,“安存义,升官了,都做鸟人了啊。”

二双彼此对望的眼睛,尽是那兄弟重逢难掩的喜悦。

“肃静。”前方有人低喝道。

安存秀和安存义索性将马匹赶到一边,跳下马来,让人群走在前面。

他们没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小校特地偏过头去,低垂这脑袋。

“嗯,还是那么瘦。”安存秀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捏了几下,“不过这身腱子肉还是蛮结实的。”

安存义望着安存秀那晒得黝黑甚至有些沧桑的面孔,却是不说话了,一把抱住对方,泪流满面,“兄长——”

“好了好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在那哭啥呢。”安存秀飞快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液体。

安存义是故铜冶镇将之后,其父为掩护安青海逃跑而战死,因此被收为义子。

他们二个自幼便在天龙学院相识,十几年都未曾分开,此次一分开便是五年之久。

自小安存义便是安存秀的跟屁虫。

之前经常是安存秀闲的无聊“作恶”后,都是反应慢,跑得更慢的安存义被逮住当替罪羊,直到后面安存仁的出现。

别人都是对安存仁毕恭毕敬,唯独安存秀却不是,该踢踢,该训训,然后给了巴掌又给颗甜糖,那些讲不完的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将二个小屁孩迷得不要不要的。

于是小他们几岁安存仁心甘情愿成了小跟班。

“升官了哈,都能戴鹖冠了,果然还得是在朝为官,升官快,当什么大官了。”安存秀用手摸了摸鹖冠的羽毛,“你兄长我还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呢。”

“中郎将。”不知道为何,安存义眼中有些忐忑,带着几分心虚。

“哦,可以,可以。”安存秀发自内心地替兄弟高兴。

安存义是那种看着老实,实际生活也老实的人,但是在兵法上却不拘一格,最擅长防守反击。

在似平淡无味的彼此相持中,消磨着对方的耐心,谨慎地估算着彼此实力与环境条件变化,只要对方稍有不慎露出破绽,便会全力压上,给与雷霆一击。

“兄长你的报捷文书,我也看到了,三千破三万,真是太厉害了。听瑶英公主说大王有意将你升为刺史呢。你到时就求放任在汾州或者潞州,这样离晋阳近,我兄弟二人相见容易。”

安存秀却是摇摇头,“刚才你身后那人是谁,满脸胡子的那个。”

“哦,那人是幽州节度使刘仁恭的次子刘守光,他的三弟刘守奇现在在晋阳任殿前卫。”

刘守光?

安存秀不由得想起那个被他阉割后悲惨死去的李小喜的话,是刘守光派他去那敛财的,他原以为着刘守光应该和他哥刘守文一样都是那种阴柔文人做派呢,不料却是此番粗鲁大汉模样,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秦新呢?”安存义问道。

“我怕他见到安廷鸾会控制不住自己,让他在屋里呢。”

安存义闻言也是神色一黯,随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被红布包裹得严实的条状物,“这是琪娘姐留下的东西,你帮我转给他吧。”

前方队伍已逐渐远离,视线只剩一个黑点。

“走,跟上去,晚上再聊,一起喝酒。”安存秀翻身上马。

“嗯。”

马蹄如雷,往前追去。

营州城早已是张灯结彩,红绸铺地迎接世子殿下的光临。

这一顿筵席竟是喝到天黑方才结束。

安存仁却是只得空来到安存秀这桌喝了一杯酒,便又被其他人请到了别处,二人根本没什么时间交流。

耶律倍其间喝高了,在堂中拔剑且歌且舞,却是引得堂中一片叫好声。

安廷鸾却是不知也是喝高了还是怎么回事,却是拔剑与之对舞,还一剑将对方的宝剑击飞,却是连道歉也没有,哈哈大笑,踉踉跄跄地回了座位。

其他契丹人个个看得面色不渝,却又无可奈何。

萧勒兰与兀欲怒火中烧,看不下去了,直接退出了筵席。

安存秀有些昏头涨脑的感觉,他不知道对面筵席何时才结束,看到他们二人愤然起身而出,便也以去厕所为名抽身而出。

“安校尉,你送我们回去吧。”兀欲双眼含泪,小胸膛犹自起伏不定。

一旁的萧勒兰也是满脸期盼之色。

“这——”安存秀想起了安青宁的叮嘱,有些迟疑。

“安校尉,你不送我们,我怕姑姑又和上次一样被人劫拦。”兀欲神色焦急地说道,又指向门口十几个契丹侍卫,这次他没有顾及什么要把自己人变得多多的之类的原则“你看要是那个什么侯派人来拦,他们敢动手吗。”

“好吧。”安存秀点了点头,“你们在此稍等一下”

安存秀转身回去,跟安存义说了下自己的住处后,便又出来了。

“你们住哪?”自此入了城之后,为了避嫌,他是连他们的住处都没打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