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外婆的边角地
10月5日。
今天是国庆假期的第五天。
白马乡盘山村,双层红砖小楼前的地坝边,宋乃清一边抖理花生上的泥,一边呆呆的望着外婆的身影。
在她一丈外,干瘦的老太佝着腰,在地里拔花生,那是她外婆。
川渝地处西南,10月收花生已经有些晚了,但外婆只有一个人,生活没有追赶她,她日子过得很慢。
小姑娘今天没有穿漂亮的裙子,身上套了件跟外婆同款的长袖衫,花花绿绿的,一看就很勤劳的模样。
她认真干着活,褐黑色的泥巴四散抖落,沾在小姑娘白净脸蛋上,看着有些狼狈。
宋乃清没注意到脸上的泥巴,外婆却看见了。浑浊的眼神蓦地清明,外婆撑膝起身,小跑着来到外孙女跟前。
说是小跑,其实跟走没什么两样,外婆年纪大了,已经跑不动了。
“怎么了?外婆?”小姑娘双眼重新聚焦,看向外婆的目光仍带着茫然。
“崽崽啊,在想什么呢?可别把泥巴弄眼睛里咯!”
望着外孙女眼角边的小块泥,外婆有些紧张,生怕她像小时候那样胡抹一通,伤到眼睛。
她双手捧着外孙女脸颊,撅着嘴费力吹气,想将泥粒从外孙女的脸上赶走。
宋乃清一下子脸红了,挣扎不依道。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可以的。”
见外孙女生气,外婆尴尬松手,她向后退了一步,抬眼却瞧见外孙女白净的脸蛋儿被自己弄满了泥。
“崽崽对不起,我...我给你找毛巾......”
外婆一下子变得局促。
自责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将脏兮兮的手藏在身后。
外婆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宋乃清心脏被揪住了。
她赶忙闭眼,像小时候那样,用胳膊在脸上胡擦了一通。
“没事的!外婆!”
白净的脸蛋一下子变成小花猫了,却笑得很灿烂,让外婆一下子安了心。
外婆笑着回到了地里,宋乃清看着外婆的背影,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
外公外婆不是地道的农民,以前没干过农活。
来到盘山村后,外公靠着自己老厨子的手艺,给村里镇里做坝坝席挣些散钱。
外婆不会这些,只能学着种地。
可他们不是盘山村人,根本没有地,积蓄也在买下这栋双层小楼后,差不多花光了。
所以,那些别人瞧不上、丢掉的地,就成了外公外婆的地。
在宋乃清印象中,从她记事起,外公外婆好像一直都在“捡破烂”,在边边角角里整理,逐渐拼凑起一个小小的家。
有时候辛辛苦苦除草、松土,好不容易整理出来一小块,别人又会占回去。
当然也不能说占,因为这地本就是人家的。
他们本来是瞧不上的,可外婆外公整理了、像样了,他们又瞧上了。
不止是那些地,还有那个被父母瞧不上、丢掉的自己。
宋乃清想着想着,忍不住垂下了眼。
外婆还在花生地里,身后是一小片叶黄的苞米,更远处是高高的松针与柏树林,青青绿绿的。
秋天的风很势利,它吹不倒高大的柏树林,转头欺负起了外婆,让她变得驼背。
以前家里也有棵树的,虽然体迈枝稀,但也能为外婆遮风挡雨。
现在树不在了,没有依靠的外婆自己化作了树,看顾起门前的边角地。
可这块地,终究还是要被人收走的......
天空下起细碎的雨,明明只有零星点点,却将小姑娘整张脸都淋湿了。
“外婆!”
宋乃清从小板凳上站起,哑着嗓子朝外婆大喊。
“下雨了!”
......
“日了,怎么就下雨了呢?”
白马乡,与盘山村相距不到十里的一处石坟林,范惟见抬眼看了天,心里没由来地觉得压抑。
西南的天气稀奇古怪,这雨也下得莫名其妙,但好在,不影响他上坟。
零星的雨滴打在黄纸上,让范惟见不由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本来他还带了点儿瓜子儿、饮料,想着烧完纸后,跟坟里的骨登唠两句的。
现在却不得不加快进度了。
哗~
打火机撤回,双碑石坟前,堆积的黄纸上蓦地冲起火光,股股青烟伴着纸灰,打着小旋风一点点往天上飘。
范惟见一下子眼睛亮了。
他以前听老人说过,纸灰散飘说明“人”不在,如果打着旋儿,说明是收到了。
范惟见后撤了一步,下意识想要说些【爷爷在上,保佑您孙子顺风顺水发大财】的吉祥话。
但想到老爷子生前就是穷逼,死后估计也富裕不了,提这要求属实是有些为难鬼了,当即贴心改口。
“爷爷,您孙子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今个儿您稍微显显灵,保佑您孙子这辈子娶个十个八个媳妇就行了!”
“姐姐和清宝必须有,其他的您看着安排,我不挑的,只要肤白貌美有钱就...啊忒忒...这勾八纸灰咋老往我嘴里钻?”
被打断施法的范惟见有些恼火,他呸了两口纸灰,打算换了个背风的方向,继续为难...呸...许愿。
可他双手刚合十,还没开口呢,就有一股热浪猛地袭来,带着烟灰扑在他脸上,烧得发疼。
这风怎么说变就变了?
范惟见不死心,立马换回原来的方位,可那烟火却跟开了一样,无论他站那儿,都能往他眉毛上窜。
淦!死老鬼是故意的!
“小兄弟走不走,快下雨了!”
摩的师傅的声音传来,范惟见脸一下子就黑了,他在坟前作了两下揖,从贡品上撤回了一根鸡腿。
傻逼爷爷,竟然连自己的孙子都欺负!鸡腿没了!
“师傅走吧!”范惟见骑上摩托后座,怨气满满道。
坟林旁的老土屋是他爸的老家,但里面没床没电,还破了顶,已经不能住人了。
今晚他打算在镇上小旅馆将就一下。
“嘿~小兄弟,你咋把贡品给吃上了?”
摩的师傅是他花五十块租来的,本要租两个小时的,但现在遇见下雨,只能让他捡便宜了。
“别提了,我好心给爷爷烧纸钱,他竟然拿烟熏我!这鸡腿不给他了!”
范惟见翻眼吐槽,湿凉的风雨夹着怨气钻进他嘴里,让嗓子变得有些沙哑。
摩的师傅哈哈一笑,猛拧了一下油门,劲风伴着声音灌进了男生的耳蜗。
“哈哈哈,这是老人在跟你打招呼,在保佑你呢!”
范惟见一愣,忍不住想到了一句诗。
故人轻抚今人眉,为尔散去半生灾。
他猛地转头,向那处坟林看去。
排排土坡躺得很安静,一簇簇坟头草高高竖起,显得里面的死人们很有后劲儿。
湿雨熄灭了火光,距离又太远,范惟见无法从坟头草的高度,判断出那个爷爷的坟。
可他还没来得及泄气,便看到了那被风卷起的半张黄纸,顿时眼睛亮了。
他双手握成喇叭,朝黄纸大吼道。
“爷爷再见,下次给您带鸡腿!”
上飘的黄纸又打了一旋儿,仿佛某位故去老人,在借着风给孙子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