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灯有味忆儿时
张恨水
让我把陆放翁那句诗,“青灯有味忆儿时”,改去第一个字。为着同时让我把生命史揭过去四十二年。
我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棉袍,外罩着雪青缎子一字琵琶襟背心。头上戴着青缎子瓜皮帽,上面有个酒杯大的红疙瘩,瓜皮帽前面,绽着一块碧玉牌。腰里系着一条湖水色纺绸腰带,在背心下面,拖出了两截。我脚蹬白竹布袜,红缎起乌云头的棉鞋,很潇洒地走向我的砚友傅秋凤家里,目的是邀她看灯去。
我的学堂里,只有三个女同学,那两个人我忘了,我只记得秋凤。她和我同年。瓜子脸,雪白,很大的眼睛。头上一大把辫子,辫子梢扎着一大把红丝线。我也觉得她很好看。她脸上虽有三四颗小碎麻子,抹了粉就看不见。尤其是她在眉毛中间,将胭脂点上几个梅花点,我觉得真够俏的。
我到了傅家,秋凤穿着一件蓝布印白花的褂子,齐平了膝盖。外罩着一般长的青缎子大镶大滚,中嵌紫摹本缎大花背心。正提着一只螃蟹灯,和拖兔子灯的小弟弟玩耍。她看见我来了,笑着叫我的学名:“杏渊,你才来,等得我急死了。你听,锣鼓响到后街了。”我笑说:“我们走罢,傅伯伯要你去?”傅伯母站在堂屋里烛光下,笑说:“早些回来。”这是个依允的暗号。我们手挽着手走上后街。
景德镇看龙灯,并没有什么稀奇。稀奇是接龙灯的商家,放烟火(即花盒子)放花筒,一家赛一家,越看越爱看。我挽着秋凤的手,跟着龙灯,走一条街又一条街。熟识的商家,拿出果子年糕茶叶蛋,招待这两个小孩。有人问主人,这男孩子是谁?“张老爷的少爷。”“这是小姐?”“不!是傅家的姑娘,将来的少奶奶。”秋凤脸上一阵红,低了头,撒开互牵着的手。但是,过一会儿,我们又牵上了。我记得,牵得太久了,手心里出着汗。
大半夜,我把秋凤送回家。她家堂屋里灯火通明在打纸牌。傅伯伯也在牌桌上,看到我们双双回来,回过头对看牌的傅伯母说:“这两个小家伙倒很和气。”同桌的人一齐笑道:“你们两家,几时过礼?”秋凤笑着跑了。又是元宵,这一切都在眼前,但我最小的男孩子,已将近我那时看灯的年龄。让我祝福秋凤健在罢,也许有人喊祖母了。
那些玩大炮的人,可惜没有时间,体会陆放翁那句话:“青灯有味忆儿时。”几十年光阴,一混就完,何若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