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拨霞供
1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
大雪过后,窈娘开始张罗着腌些猪肉来年待客。
趁着天晴,窈娘一大早便请相熟的屠夫送了二百斤上好的猪肉过来。匀匀地切成约莫十斤一条,洗净血水后,将炒盐一一擦透肉皮。
如意馆众人都在忙着打下手,到了晌午时分,总算将肉都挂好了。
年关将近,几个贩布的行商不准备回家过年了,便相约着一起到如意馆中喝喝小酒。
窈娘整完一桌酒菜,正准备歇口气,就见君泽耷拉着头一步一步挪了过来,身后陶墨墨抄着手一脸的幸灾乐祸。
君泽满脸通红嗫嚅道:“窈娘,真是对不住了。我看书看得太入迷了,没注意,这肉就已经被猫吃了一块了……”
陶墨墨从身后闪出来,手里揪着一只大黑猫。黑猫被提着脖子,毫无惧意地打量了窈娘一眼,低头意犹未尽地舔着爪子。
窈娘慢悠悠将目光从君泽身上挪了开来,轻轻落在猫身上,微微眯了眯眼。
夜里,隔壁裁缝铺子家的巧儿慌慌张张寻了过来,说是家中养的猫不见了。还没等她细细描述猫的模样,窈娘就朝着院子努了努嘴,“赶巧了,我今儿捉了只来偷肉的黑猫,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家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嗷呜”,顿了顿,又开始大声地“喵”了起来,叫声无比凄惨。
巧儿追进去一看,愣了一愣,继而捧着肚子笑得直打趔趄。
就见一只肥壮的大黑猫脖子上套了个铁圈,铁圈一端系着绳子捆在树上,而黑猫正努力垫着脚推着磨盘。
磨盘体积不大,在黑猫的奋力推动下一圈一圈转着,浓白色的浆水缓缓淌了下来,空气里氤氲着米的甜香。
君泽蹲在一旁,举着水瓢将槽里的米浆一点点舀进木桶里。一人一猫,配合得无比默契。
石清将绳子解了下来,黑猫一挣脱束缚,便一跃而上扑入巧儿怀中,埋着头不动弹。
巧儿轻轻拍了拍它,一脸歉意地望着窈娘,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住了,这猫我是最近才养的,平日里也不太动弹。不知今日怎地偷偷跑了出来,还偷了你们屋里的肉。”
窈娘风轻云淡地挥了挥手,就着烛光正好见着巧儿身后的头发还滴着水,身上衣裳也隐隐透着湿气,连忙塞了个手炉到她手里,皱了眉,“这大冬天的你怎么一身水?被谁泼水了?”
巧儿笑得不太自在,摸了摸头上的梅花素簪,脸上隐隐爬上了一层红晕。
原来这扬州城外有座栖灵寺,寺西园子里有一眼清泉,水味醇厚,最宜烹茶。
方丈慈悲为怀,便单独将这眼泉辟了出来,建了个茶室,让世人能随意取水,煮酒烹茶。
而这栖灵寺泉倒像印证了这寺名,最近几月渐渐有了灵气。时常能见到栖灵寺附近有虹出没,一端坠入观音山中的深涧,一端却落在栖灵寺泉中。
栖灵寺四周的天气也有些变化无常,常常是一片晴空,蓦地便有风雨招致。
待人散尽之后,风停雨歇骤然放晴。时间一长,便有好事者躲在一旁细细观察,惊讶地得出一个结论。
此泉妒女,见着有貌美的女子从旁经过,便引来风雨笼罩四野,久而久之便被称为妒女泉。
常有城里女子为了验证自己的美貌,相携着选了四下无人的时候到寺中取水。
巧儿早就听闻了这传说,以为是以讹传讹也没太注意。眼看着要过年了,便携了香烛去寺里给去世的父亲添些香火钱。
谁知走到茶室附近本想讨碗水喝,就见泉中一阵沸腾,片刻便天降瓢泼大雨,生生淋成了个落汤鸡。
好在寺里还有几个上香的女眷,好心借了些衣服给她,厢房里烤了半天火,天黑了才回来。
陶墨墨围着巧儿绕了几圈,口中啧啧称奇,“看来这妒女泉真真是小性子,你看巧儿你长得这般花容月貌的,这泉可不就对付你了吗?”
巧儿抿了抿嘴,黑猫从巧儿怀中探了个头出来,冲陶墨墨龇牙咧嘴作了一番凶相。
“妒女泉?怕是故人罢……”窈娘摇了摇头,独自喃喃自语道。
2
君泽最近得了块上好的玉佩,日日坐在堂前把玩,常常独自一个人看着玉佩发呆。
这日逢着衙门里的高捕头约了文宝斋的上官老先生过来喝酒谈事,结账时上官先生站在一旁,正好看见了君泽手中的玉佩,浑浊的眼睛突然精光一闪,“君先生,您这玉佩哪儿来的?”
君泽轻轻抚着玉佩,有些伤感,“是我一已故好友的遗物。”
高捕头也凑过来细问道:“君先生,您这玉佩可有确切的来历?最近衙门里抓了一批盗墓贼,趁着前些日子打旱骨桩,把前朝好些贵人的墓都给掘了,尸骨丢弃在一旁,陪葬的玉石珍宝全给盗走了。上头大发雷霆,责令我们要严惩呢,您这别是来历不明的赃物吧?”
君泽将玉佩一收,瞪大眼睛说道:“不可能!我这友人是扬州海陵人士,在甘泉书院呆了三年,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他得了重病去世了。临死前写了封书信托人将这块玉佩带给我,说是他的传家之宝,待找到他的遗孀后,我自会将这玉佩完璧归赵。你说说,这怎么可能跟赃物扯上关系?”
上官老先生一把将正欲张口的高捕头按住,抚了抚胡须,笑道:“君先生莫急,高捕头许是办案心切,一时冲撞了。老朽只是见这玉佩不似凡品,不知可否让老朽一观?”
君泽恭敬地将玉佩递了过去。
“这玉佩通体白润,镂空雕刻做行龙状,穿行于花草之间。菱格形眼,张口露齿,单叉形角,身体盘旋起伏,身上布满了鳞纹,背上还有脊齿。”
“啧啧,造型古朴,刀工虬劲,浑然天成,毫无匠气!可惜了,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上官老先生赞叹不已,一脸惋惜地将玉佩双手交于君泽之手,抚了抚长须,失落地离去了。高捕头摸了摸后脑勺,连忙追了上去。
君泽将玉佩放入锦囊中,贴身放于胸口,默然不语。
夜里,不知哪家的老鼠偷灯油推倒了灯烛,太平桥起了一场大火。
偏生一条巷子里连着几家裁缝店,屯着的布料助长了火势,不一会儿就快烧到如意馆了。
眼看着火舌像肆虐的妖怪张牙舞爪舔了过来,浓烟滚滚尘嚣之上。
石清将院子里的荷花缸子举了起来,一把将里边的老蚌掏出来丢到一旁,呼啦啦跑出去将水往墙上一泼。
陶墨墨惨叫着收拾行囊准备逃跑,君泽着急得衣衫不整就出来了,牵着窈娘的衣袖直往外拽。
急急忙忙之下,踢倒了凳子,额头撞在桌角磕了一个大包。
窈娘将他搀扶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将袖子卷了起来,不急不忙问道:“谁有红色的衣服?”
石清一听愣了一下,将荷花缸放下,三两步跑进院子里。不一会儿就拽了一件绯色衣服出来,憨笑着递到窈娘手里。
窈娘皱了皱眉,一脸嫌弃道,“新的?”
石清点了点头,“箱子底下翻出来的。”
巷子里奔起呼号声不绝于耳,黑烟缭绕。
窈娘朝门外望了一眼,叹了口气。从桌上取了剪子,将那衣服剪成三寸幡形,挂在晾衣竹竿上,让石清高举竹竿迎着风,朝着火龙蔓延过来的方向走去。
君泽瞪大了眼睛看着,总觉着自己花了眼。石清平日里伟岸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举着的竹竿红幡飞扬,高高地从屋檐上冒了个头。
在火光与夜色的辉映下,像将士般徐徐前进。
说来也怪,红幡所到之处,风回火熄。不多时,一场大火就这样消弭无痕。
次日清晨,如意馆中就听得陶墨墨大喊,“我的红裤衩呢!谁动了我的红裤衩!”
话音刚落,西厢房中又听得君泽“啊”的一声惊呼。
3
窈娘早起买菜回来时,如意馆中气氛有些诡异。
陶墨墨捧着一堆红布条,蹲在墙角怨念地看着石清,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
石清拿着扫帚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君泽躲在石清身后瑟瑟发抖,旁边站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白衣,笑得眉眼弯弯,拽着君泽的衣袖甜甜喊道:“夫君!”
见着窈娘回来,陶墨墨和君泽眼睛一亮,同时扑了上来。被窈娘一躲,灵巧地甩了开来。
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君泽身边,一步也不落下,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君泽。
看了看满目哀怨的陶墨墨,又看了看一脸悲愤快要晕厥过去的君泽。
窈娘坐下来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抬眼,瞟了一眼陶墨墨,“昨晚灭火需要红色绢帛,奈何没有,只得取了你的红裤衩。改日让隔壁王婆子再给你缝一个就是了。”
“可是,这是我……”
窈娘挥了挥手,陶墨墨只得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没有说话,捧着破破烂烂的红布条回了房,临走前还狠狠瞪了石清一眼。
窈娘不以为意,视线在君泽和小姑娘身上来回打了个转儿,半开玩笑道:“君泽,你这小媳妇儿是从哪儿拐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啊。今天早上一睁眼,就发现她蹲在我床头,冲我直喊夫君……这可怎么了得?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啊!”
窈娘也知道君泽一向不说谎,认真端详了小姑娘一番,问道:“他真是你夫君?”
小姑娘贴了上来,紧紧抱住君泽的手臂,掷地有声,“他就是我夫君!”
只见她一身白衣,脖子上挂着一个圆润的琉璃珠子,眉眼中星光熠熠,好似人间烟火绽放。又像荼蘼了一夏的酢浆草,散发着勃然生意。
正在挣扎着的君泽也呆住了,望着小姑娘专注的神情有些出神,半晌才回过头来。
深吸一口气,无比严肃地问窈娘,“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方几何,通通不知道。问她从哪儿来打哪儿去,她也不知道。只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君泽,终日“夫君”“夫君”地唤着。
请了孙大夫来看诊,孙大夫眯着眼搭了一盏茶的功夫,看着窈娘说了一句话,“六脉通和。”说完弯腰行了个礼,背着药奁转身就走了。
窈娘了然,孙大夫其实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她知道。当年孙大夫给她看诊的时候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六脉通和,非神即怪。
4
小姑娘就这样在如意馆住了下来,在君泽冷着脸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她终于不再整日黏着他。却始终围着他转悠,“夫君”“夫君”地喊着。
渐渐地,众人都发现,她口中的夫君似乎是真地有那么一个人。她忘了前尘往事,却记得她口中夫君的一切琐事。
旁人的喜怒都与她无关,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夫君。
她知道他最喜吃糕点,便央了窈娘教她制水晶糕、绿豆饼。小小的人儿连案板都够不着,便搬了凳子踩在上头和面。
弹了弹指间,井水从井里化作一条长虹缓缓注进盆中。
沾了一身的面粉,喜滋滋地翻出水晶盘将糕点摆得整整齐齐的,送到君泽跟前。
热气暄腾中,只见她欢喜的眼。
她记得他最喜素雅洁净,便日日穿白色衣服。衣袖在墙上蹭了点儿泥巴,挥挥手招来一串水珠从衣上划过,瞬间光洁如新。
她的夫君闲时喜欢舞文弄墨,她便搬个椅子到柜台后边跪着。君泽算账记账的时候,她挽了袖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研墨。
众人看着,都打趣君泽不知从哪儿拐了个小娘子过来,还是俏生生的童养媳呢。
每当有人将她与君泽捆作一对说的时候,小姑娘咧开嘴笑得尤其开心,细细的小白牙像极了深海里湛白的贝壳。
隔壁巧儿家的黑猫也时常溜到如意馆,有时候活蹦乱跳的,在小姑娘身旁绕来绕去。她去哪儿,它也去哪儿,从来不让她触碰到它,离她三尺一直观望着。
有时候,却像换了一只猫一样,深沉地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若是她接近它,它也不躲,跳到她的膝上趴着不动。
巧儿还生了疑,一度怀疑这黑猫是不是吃错了药,就跟身子里头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一般。
这日,君泽终于坐不住了。偷偷拉了窈娘到后院里,捧着额头上的大包哀求道,“窈娘我求你了,赶紧把她送走吧,她再不走我就要疯了!”
“年轻人要知足啊,你看你多幸福,还有人天天关心你呢。”窈娘瞥了一眼门边露出来的一截白色裙裾,语重心长地说道。
“哎哟我的姑奶奶,她对我再好,也只是个孩子啊。我再怎么的,也不至于做出如此禽兽之事来啊!”
阳光一寸一寸从墙上挪开,裙踞一点一点消失在阴影里。
次日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小姑娘已经变了一副模样,身量高了些,模样也长开了些。
十五六的少女轻移莲步走至君泽跟前,欲语含羞道,“夫君,我已经长大了,现在你还会嫌弃我吗?”
看了看跟前眼中含情的少女,又望了望一脸高深莫测的窈娘。君泽几欲崩溃,丢下账本掩面而去。
陶墨墨最近心情一直不大好,从旁经过时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少女愣在原地,皱着眉有些不知所措。
5
上官老先生又来了如意馆好几趟,明里暗里试探了好几回,问君泽是否能割爱将玉佩转让给他。
君泽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他的玉佩不见了。
翻箱倒柜找了好几回,都不见踪影。仔细想来,那夜起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玉佩了。
玉佩丢了,如意馆中却凭空出现一女子。想起她炉火纯青的控水能力,再想想丢失的龙形玉佩,窈娘总觉着冥冥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是日,窈娘不知从哪儿翻了一小节黑色木头出来,吹燃了一端,让君泽执着。
“真的要从这井中跳下去?窈娘,我是让你帮我解决问题,可我还不想死啊……”
“少废话,谁说让你去死了?”
“可这举着根冒烟的木头往水里跳,你确定不是某种献祭的仪式?别,别推我啊,啊,啊……”
从井口跌落的那一霎,君泽本以为会被水淹没口鼻,紧张得四肢僵硬,不似自己操控。
可过了许久才发现不对劲,脚下踩着坚实的柔软的一团,呼吸的空气中带着清甜。睁眼一看,吓了一跳。
举着的木头燃起的青烟将自己和窈娘笼在一个透明的空间中,周遭被水环绕着。脚底下水藻摇曳青荇伏行,游鱼在身边吐着泡泡,仿佛置身于水晶龙宫。
“呆子,我说现在到了阴曹地府你信吗?阎罗王就在前头等着你呢!”
君泽面色惨白地回过头来,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
窈娘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读书人真是不禁吓,唉!你可知,这世间有灵通的犀角有多种。比如‘通天’‘分水’‘骇鸡’,你手中拿着的是分水犀,能避水。这还是我当年从皇宫里顺走的呢,便宜你了。”
君泽抹了抹鬓边的汗,轻轻舒了口气,也顾不得去想窈娘何时去过皇宫了。
青烟缭绕,在前方开道,七拐八绕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君泽发现前边有一扇门。
在窈娘的示意下扣了扣门上的铜环,有一苍老的声音传来,“门前何人?”
“扬州人士,君泽。”
“与君幽明道隔,何事相窘?”
“晚辈有事相求,望能解疑。”
顿了顿,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你回去吧。”
君泽无奈地看向窈娘,窈娘面色平静地朝前走了几步,“请回禀府君,窈娘求见。”
过了半晌,才有声音传了出来,“我家主人说,故人相邀,岂能不见?明夜如意馆中备好酒菜,定当前来。”
6
次日下了一场大雪,到了夜间,霰雪像小小的鹅毛,一片一片飘了下来。
屋子里摆了两个风炉,填了红炭。上头放着一个铜锅,锅里半铫水烧开了,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边边摆了几张小圆桌,桌上小碗碟排成一排,酒酱椒料一应俱全,葱姜蒜末也细细碎碎地搁在一旁。
两个大圆盘里盛着片好了的野兔肉,肉被切成薄片均匀地叠在荷叶上。
君泽觉着新鲜,问窈娘这是什么吃法。
“拨霞供。”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循着声音望去,一披着白色斗篷的白色男子推门而入,发上沾着细小的雪花,轻裘缓带,姿色无双,令人眼前一亮。
“窈娘别来无恙,多年不见,还是如此貌美如花啊。”
“府君安好,论容颜,这上天入地,谁能比得过您啊?”窈娘笑着打了个招呼,朝着惊呆了的众人努了努嘴,“喏,这就是妒女泉的主人。”
“噢,妒女泉?我竟不知,平日里打发时间的玩闹,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噢,不知府君泼的是人,还是什么?”
府君没有作答,自顾自坐下,泯了口酒,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酒。
施施然拣了双筷子,搛了一筷子兔肉放入沸腾的锅中,薄薄的肉片在沸水的冲刷下,眨眼便褪去了淡淡的红色,微微泛着白,晶莹剔透。
窈娘端上调好的油碟,府君顺势将煮熟的肉往油碟中一蘸,一抖,绿的葱白的蒜红的花椒滚了一身,又纷纷掉落。新鲜的兔肉混合着饱满的鲜香麻辣,口齿生香。
府君大赞,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手轻轻拍着桌子喟叹道,“此地应有谪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少女不知何时进了屋子,听见这话,突然想起了什么,牵着君泽的衣袖,欣喜道:“我想起来了,我叫素云。夫君,我有名字的,我叫素云。”
听见少女的声音,府君慢慢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少女。绵延的目光里岁月悠长,瞬间翻涌过无数情感。
少女一脸娇憨地牵着君泽的衣袖,晃晃悠悠,一荡一荡的。熟练地拿起筷子,将兔肉涮了一道之后,蘸了油碟喂到君泽嘴里。
“贸然相请府君,只是想问这女子的来历。想来府君执掌一方数百年,该是知晓的。”窈娘适时插话道。
巧儿家的黑猫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乖巧地缩成一团,趴在府君脚下。府君轻轻抚了抚它的头,沉声道,“我确是知晓她的来历,她,是故人之妻。”
7
泰山府君司阴阳,断善恶,掌鬼事,五百年一换。
早些年的泰山府君长相极其俊美,性子却有些暴虐,生平最恨有人拿他长相说事。
碰上不着调的小仙调笑了几句,能把人家从地府追上南天门,非打得人家满地找牙跪地求饶不可。
这年,府君不知惹了什么大祸,被褫夺了地府的职位,贬入凡间。
恰逢司命不知所终,代管司命簿子的小仙早先与府君有过争执,怀恨之下,在命格簿子上寥寥添了数笔。
府君下凡之后,投胎到东海边上一个渔村。自出生开始,脸上便落了个红色的胎记,从右额落到脸颊上,像一团火焰。
海边渔村横亘着大山,与世隔绝,渔民靠海吃饭,最忌鬼神之事。
因此,脸上带着诡异胎记的孩子刚出生,便被村民所忌惮。甚至有传言说这孩子是地府冤魂转世,是来人间索命的。
父亲不堪其扰,带着一家老小搬到了山上。偶尔偷偷下海捕些鱼虾聊以果腹,更多的时候,是在山间捕猎为食。
额上带了印迹的孩子自小便在白眼与谩骂中长大,村里的孩子都被大人教着离他远远的,即使迎面相遇了也只当作不见,背过身来吐口痰骂上一句已是家常便饭。
若是逢着海浪侵袭,有渔船失事,则三天两头有人叉着腰到门前怒骂。
母亲生性纯朴,只是将他一把拉入怀中,抱着他暗暗落泪。
父亲气得双眼通红,看了看一家老小,也只得忍了又忍,背了弓箭入山寻找猎物以发泄怒气。
刚懂事的时候,见着家人无缘无故被人辱骂,他忍不住便要出去与人争执。背着父母更是不知打了多少回架,常常伤痕累累地回来。
十岁那年,父亲将被石头砸破的房梁修补好之后,一声不响地将他用麻绳捆起来。不顾母亲在屋外的哀嚎,狠狠地将他抽了一顿。
这一顿打,让他直直躺了半个月才起身。伤好了之后,便断了辩解的念头。
世间如此,人情如此,纵然再多的争执也是无用。此后,他越来越喜沉默。
没有人知道的是,少年也是有朋友的。他唯一的玩伴,是海边碰到的一个小姑娘。
第一次遇到她时,少年随父亲上山打猎归来,趁着夜色到海边拾捡些贝壳给母亲串个项链玩儿。
静谧无人的夜里,却发现礁石背后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
望着那雪团似的小人儿,少年心生怯意,摸了摸脸上的红印,转头就要离去。
谁知就在他转身的那瞬间,那小姑娘三两步跳了过来,一手拽住他的衣袖。
“哎,小哥哥,你也是住在这海边的人吗?”
少年将头别开,一言不发。
“小哥哥,你可以带我去玩儿吗?噢,我可以给你报酬,姐姐说了,求人帮忙不能空手而来的。你看,我带了好多东西,你看你要哪个?”
小姑娘从身上翻出一个布袋子,解开绳子自顾自地挑了起来,“你看,有海里的红珊瑚,粉色的珍珠,长得像乌龟的石头……”
“够了!”静默的少年大喊一声,努力克制住逃跑的念头,慢慢转过头来。
颤抖着身子,鼓起勇气抬起头,却直直撞入一双纯净的眼眸中。
蓝色的眼眸像大海,映着他单薄而有些瘦弱的身影。可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厌恶与嫌弃,反而看到了一丝亲切。
小姑娘眼睛一亮,像找到亲人般依偎了上来,软软糯糯带着香气的身体贴了过来。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呆立片刻过后一把将小姑娘推开,指着自己的额头问道,“你,你不怕?”
小姑娘皱着眉头,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怕小哥哥?”
少年一腔愤怒瞬间消弭,只剩了错愕。
8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素云的眼里,他和她平日里的玩伴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来自大海,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海的印迹。有人脸上长着青色的花纹,有人手上布着水纹。就连她身上,也在颈后发丝覆盖的地方,藏着一块小小的金色鳞片。
窈娘大概猜到了素云的身份,眼神一下子幽深起来。
府君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眼睛愈发深邃,黑茫茫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静默的少年就这样拥有了人生中唯一一个朋友,生平第一次知道,人世间除了冷漠,也是有温情的存在。
这个叫做素云的小姑娘,给他惨淡的人生点亮了一抹光。
素云说她来自远方,跟着父母亲来看望远嫁的姐姐。开始时,素云只能偷偷跑出来玩儿,小小的少年谨小慎微地将整颗真心都掏了出来。
带着她翻越了整座大山,到市集里看皮影戏,吃糖葫芦。他还许诺带她于秋冬的凛然里领略山海间的漫天雪色,可素云却在一个夜里消失了。
少年等了许久,久到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这只是他衍生于内心的一场美梦。
梦醒了发现,自己依然还是一个人。巨大的惶恐与无措,让他在遇到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时,毅然决然地跟他走了。
道士除了他之外,还收了一个叫做清风的徒弟。后来,发生了一场变故,心比天高的师父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小师弟也是一脸萎靡不振。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他离开时,师父忽而振奋起来,将一本秘笈交给了他,嘱托他勤加修炼。
喃喃自语道,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这本秘笈是他耗尽心血以亲眼所见的经历写下来的,总有一天他会被证实的。
少年带着师父的期望,满身风霜回到了海边的渔村,收敛起锋芒,躲进了深山专心修炼,平日里也不与人来往。
日复一日地在海边等着,从日落等至天明。终有一天,少年在海边等到了长大成人的素云。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突然地出现,从礁石后款款走来,轻轻地唤他小哥哥。
少年并没有追问她的来历,他隐隐能感觉到,素云的身世是横亘在他俩之间的一道沟壑。
就这样,少年将素云带回了山中,二人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日子虽然清贫,却因为有了情爱的滋润而异常温馨。
山中冬季时常落雪,素云不喜烧火做饭,便取巧选了个折衷的法子。在屋中架一火炉,支上铁锅,将山间捕到的猎物一一切成薄片,放入锅中涮后蘸调料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素云尤其喜欢雪,冰凉的雪花落在指尖,落在发梢,枝头红梅凌霜而开。折一支插入发间,有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那时的她,像极了市集里娇俏的酒家娘子,轻轻趴在他的肩头得意地问他,“夫君,我美吗?”
9
府君突然沉默了下来,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将故事截止在雪地里的那一场欢愉。
“后来呢?”君泽忍不住发问道。
“后来,少年死了,素云也死了。”府君哀伤地看了一眼不知世事的素云。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终得圆满,能够全部忘记。便如同死而复生,也是一场幸事。最难过的是,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府君叹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去。门打开,风灌了进来,衣袖翻飞。黑猫紧跟着府君,到门口的时候“喵”了一声,府君低头看了看腿边的黑猫,声音苍老了许多,“老伙计,多谢你帮我照顾她。”
唯有窈娘看见,府君头上的青丝在一点点变白,高大的身影也一下子佝偻起来,蹒跚着步伐,一步一步隐入风雪。
当年的意气风发天高地傲,只剩了如今,斯人独憔悴。
没过几天,君泽头上的包渐渐消了,额头上光洁一片。素云却变得焦躁起来,眼里满是疑惑。想要接近君泽,又不敢靠近,更多的时候是抱着身子缩在墙角。
看着她如同受到了惊吓的小鹿一般,终日惶惶不安,君泽也不再时刻想要避开她,反而涌起一阵怜惜。
“老板娘,你说,她是不是终于发现我不是她的夫君了?”
“估计是吧,怎么,不舍得啊?”
“当然不是,就是觉着她挺可怜的。你说那什么府君也是,好好的一个故事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后来那个少年到底怎么死的?后来又怎么样了?素云怎么死了又活了过来?还有,那块玉佩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别想了,该送她回去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君泽第一次从窈娘脸上看到失落,还夹杂着一丝悔恨,只听得她口中喃喃自语。
“若是,若是我在,定然不会让他如此……”
一直以来,窈娘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动,让君泽有些不安。
府君临走之前,在桌上留了一张小纸条。说是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就按照上边写的方法,送素云回去。
素云不知怎的,一直在死命抵抗。十五夜里,皓月当空,窈娘将好不容易从素云后颈中央挨着金色印迹处剪下的一缕发丝,点燃了丢进油灯里。
发丝被燃烧得噼啪作响,青烟缭绕,不一会儿就有敲门声传来。
一对中年模样的夫妻和一青年男子面带急色地站在门口,进门来便急切地四处张望,一眼就看到了抱着身子坐在墙角的素云。
“女儿啊,可总算找到你了!”
上天入地数百年,云梦泽龙族的小公主终于找着了。
10
云梦泽隶属中原水域龙族旁支,机缘巧合将大女儿嫁去了东海三皇子,一家人便年年往东海走动。
小公主敖冰时常偷偷出海,遇着脸上长着奇特胎记的少年,误以为是海里的同类,便化名与他结交。
后来知道少年的身份之后,却早已情根深种。成年后偷偷出海,自作主张与少年结了夫妻,恩爱两不疑。
谁知这少年身份却不一般,也正是因为这身世,引来了一场滔天祸事。
那一任泰山府君当年与东海三皇子有了龃龉,追着三皇子在凡间打了一架。
三皇子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被老龙王带人救了回去,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后来府君被罚下凡立劫,还在养伤的三皇子得知了府君的去向之后,寻机挑事。
偏生府君投胎的凡间少年早些年拜入天师门下,天师年幼的时候躲在草丛里见过府君与三皇子那一场大战,对化作原身的金龙始终不能忘怀,便终身研习屠龙之术。
天师从卦象中看出少年与龙有机缘,便将屠龙之术传授给了他。
少年与三皇子在海边展开了一场大战,一举三皇子拿下,不声不响地剥皮抽筋,血水染红了整片海域。
得知惨讯的东海龙王赶到海边的时候,雷霆之怒引来天雷将少年挫骨扬灰。待素云寻到海边的时候,亲眼见着这一幕,惊得晕厥了过去。
素云醒来后,得知了前因后果。
心上人不是凡人,而是仇人,俩人之间横亘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饮一啄,竟是如此巧合,天意弄人。
素云万念俱灰,在海边拢了几抔土,立了个衣冠冢。跪倒在墓旁不吃不喝,身子日益消瘦。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等到了历劫归来的府君。依旧是相伴了数千个日夜的那张脸,可人却不是那个人。
温情不在,斯人只余漠然。
素云央求他,她说她愿意放弃一切,即使被整个水族唾弃,即使她的家族会因她而蒙羞。她在所不惜,只要他愿意,她能跟他走,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府君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别等了,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让她多日的坚守,轰然倒塌。素云当夜便在山间茅庐纵了一把火,与山俱焚。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只是从此从天地间消失了。
龙王夫妇老泪纵横,好好的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失踪了数百年。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发现失了神志,也不知是喜是忧。
龙王夫妇千恩万谢将素云带了回去,留了一大箱子珍珠珊瑚当作谢礼。临走前,窈娘神情凝重地问了一个问题,那少年,到底是谁?
龙王摸了摸胡子,想了好半天才回答,“那少年乃一介凡夫俗子,名字不知晓。不过少年的前身乃是泰山府君,柳步亭。”
11
栖灵寺,后厢房的茶室中,风炉里炭烧得正好,满室茶香氤氲。
“我竟不知,我不在的这些年里,你惹了这么些祸事。”
“是祸事,也是幸事。”
“也怪我,怪我闯下那滔天大祸,连累了你……”
“别这样说,我知道,你也是有苦衷的。”
“你变成这副模样,也是因为她吧。”
窈娘抬眼,看向对面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者。
“你可还记得早些年你问过我,情是什么?我当时还笑你,仙人与天同寿,万古长存,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足为道也。没曾想,我也有这一天。”府君苦笑道。
“谁知她性子刚烈至此,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之后,竟然生了玉石俱焚之心。”
“还好我去见她时就知依她的性子,肯定会想不开,便施法将镇魂珠幻了个形,换了她身上的龙形玉佩,阴差阳错保住了她性命。”
窈娘想起初见素云时脖子上挂着的珠子,心下了然,这下子回去对君泽有个交代了。这书呆子天天念叨他的玉佩,念叨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府君一扫前些日子的洒脱与不羁,整个人身上都弥漫着颓丧。
“素云的名字是我起的,她刚出现的时候,像天上的云彩一般纯净。素云喜欢梅花,所有的首饰衣物都是以梅花为纹。”
“她讨厌市集里的女子佩戴梅花纹饰,她说梅以冰雪为骨香为魂,凡人不得随意玷污。”
“她心情好的时候,山中常常引虹入涧。那时,每当看到山间有长虹悬挂,我就知道,我的素云又遇着什么开心的事了。”
“我记得她所有的一切,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可是,我不能爱她。”
府君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眷恋。
过往岁月尽如云烟,烟波浩渺中,唯有情爱,是最毒的药,最噬心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