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枝惊鹊的枝
半山会所。
绕过长廊,从隐蔽的私人入口进入,有服务生见状忙迎上来,跟沈斯衍说些什么。纪枝等在一旁,忽然听到丝微弱的、略耳熟的呻吟。
她顺着声音源头,往楼梯上走了几步,果然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顾罂大概是被踢中了腹部,捂着胃靠墙坐着,断续的咳嗽从红唇泄出。
对面不远处的一间包厢,明明半开着门,里面男女坐了一圈,高低交错的酒瓶间勾腰搭背,笑得热闹。明明肯定都注意到了墙边的动静,却仍没有谁出来,肯好心查看情况。
“纪……枝?”
望见纪枝的一刻,顾罂同样一愣。她眨眨眼,隔了数秒才犹豫地确认。
嗓子又哑又涩,她脸上的浓妆已蹭掉了很多。抛开学校里的那些传闻,很多见过顾罂的人,都能由衷夸一句,她很好看。
妩媚感浑然天成,眼尾细长上挑。但现下,这种美感已被伤口破坏——
纪枝注意到,她右半边脸很明显地肿起,像是被扇的。
走廊没有充足暖气。
接近零度的室温内,顾罂不怕冷一样只穿了裙子,肩带也在混乱中扯歪,一身酒气稍显狼狈。
她又咳了两声,下意识将自己的裙角捋好,而后掀起眼皮,视线落到停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不动声色地打量,又极好地掩住惊讶。
见纪枝独身一人,粉白色的毛呢外套搭配缀小球的毛绒靴子,从内到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顾罂眯了眯眼。
她想起也是在这的上次,周思思惹的事她无能为力,而沈家那位竟然会出面摆平……
顾罂没轻易出声,慵散垂着眼尾,等待对面会问出“你怎么了”或者“发生什么事了”的好奇问题,说不定一并伴随的,还有皱眉嫌弃的表情。
可惜,预判有误。
纪枝只抿了抿唇,目光很柔,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咬字轻且温吞:“你的美甲很好看,妆也很好看。”
第一句却是无关的坦诚夸赞。她微俯身,后一句更纯粹,仅仅出于善意的担心,“地上凉,要不要先站起来?”
其实并非不怕冷,而是已冷到失去知觉。
顾罂掐着自己的胳膊,陷进皮肉像快流血,她露在外的新做的甲片,确实惊艳。
火红的,像罂在燃烧。
顾罂闻言怔愣,有一瞬间的泄气般将力道松开。沉默半晌,她笑起来,闷闷的笑。
她很少回学校,也很少呆在寝室,跟纪枝不熟,但对对方印象深刻。
从大一军训起的第一面,光听声音就知道,那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无忧无虑长大的女生,得天独厚。
从穿的衣服、背的包,到谈吐和习惯,都印证出家境的不俗,纪枝却没有什么坏脾气,相反,格外好说话。
上次她能在金堂那全身而退,顾罂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纪枝背后有关系,不是什么不谙世事、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的温室小花。
但现在再看,这朵小花依旧纯净,被养得很好。
顾罂想着,心念一动,抬手欲去捏一捏对方的脸蛋。
纪枝以为她是想借力站起来,便也伸出手。
堪堪要碰到瞬间,却倏忽悬空。纪枝被人从背后半抱着退了半步,陷入一个冷硬宽厚的怀抱。
沈斯衍轻握着她指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自始至终仅落在纪枝的身上,眉微蹙难得闪过丝严厉,“怎么自己走到这了?”
“唔,我没有乱跑。”纪枝知道他提的是之前“不安全,跟在身边”的交待,眼睫颤了颤解释。
“那个时候你在跟别人说话。我正巧听到声音,只走了几步,结果刚好就遇到了。”
她说完,笑起来跟他介绍道:“这就是我来找的室友,顾罂。”
“顾罂,这是我……”
沈斯衍垂眼,顺着她指的方向俯视看去,掠过地上僵硬噤声的顾罂,眼底毫无起伏像冷雾弥漫的湖。
他开口:
“秦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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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里的包厢,开门的刹那,屋内的所有人便都瞧了过来,暖气和齐刷刷的视线一同汇聚。
包厢内有不少人,但有资格控场,能说得上的话的,也就两三位。
“沈哥?您不是说您不来……”中间正倒酒的男人站起来,上下打量了眼,颇有讨好意味地玩笑道,“这哪找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目光蕴藏着探究,被沈斯衍淡淡扫来,转瞬便恢复正色。
都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沈斯衍对那姑娘的重视态度,想来对方虽不在圈内,但身份不是他们能打听的。
纪枝跟在沈斯衍身侧,被牵着手腕,往靠热源最近的小沙发走。
她刚坐下,回头望,发现不知何时,已和顾罂错开了许多距离。
顾罂对包厢内的这一圈人显然并不陌生,在眼前的场合,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她在裙摆处擦了擦方才手心黏着的冷汗,捻起抹讨好表情,轻车熟路往秦锡旁边凑,先笑:
“认识的,我室友,刚好碰见。”
秦锡也是好记忆力,瞬间想起前不久金堂那事,把纪枝跟当时的当事人联系到一起。
他难得也诞生了丝好奇,却没显露出,只朝顾罂低骂了句“真能耐了你”,没计较和多问她怎么会跟沈斯衍一起进来。
而顾罂早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没什么反应。
今天她就是一时语快同他驳了句,才惹得生气被扔到楼下唱歌,遭到故意刁难。
各自视线逡巡,各怀心思。
包厢一时安静了半分。
靠窗穿花衬衫的一人叫郁凯,是郁家的小儿子,平时最大咧咧,完全没他们这么多的心路历程,自然游离于氛围外。
他上个月去了趟夏威夷才回来,板寸头经过海岛依旧明媚的阳光洗礼,到现在还黑得发亮,完全发挥出其热情好客的属性,招呼的姿态老练:
“妹妹生面孔啊,叫什么名字?”
“纪枝。”冷不丁被点名,纪枝抬眼,乖乖巧巧地温声回答,“是纪念的纪,别枝惊鹊的枝。”
这儿引用的词语自有寓意。
当年她出生时比预产期早许多,纪母被急匆匆送往医院,剩纪老爷子一人留守老宅,盘佛珠也难抑心急。
正巧望见窗外绿树枝头,栖了群夏雀,被罗姨“生产顺利”的喜悦消息惊飞,唯有最雪白且体型小的一只,慢悠悠还淡然地理着嫩软漂亮的羽翼。
她的“枝”字便由此得来。
“好名字啊!”郁凯不知晓背后的寓意,连诗句都没听懂却也捧场,颇自来熟道,“那枝枝妹妹,想喝点什么酒?桌上的那些度数都高,我要不帮你点杯奶啤吧……”
沈斯衍出声,平静打断:“她喝热牛奶。”
“……”郁凯被他淡漠扫了眼,缩了缩脖子讪笑改口,“行,热牛奶”,说着转身溜去找服务生加。
沈斯衍收回视线,忽地察觉衣角被轻扯了下。纪枝仰起头凑近他耳边,尾音稍上扬问,“沈斯衍,奶啤是什么味道?”
罗姨向来对她的饮食看得严,很少准碰类似的饮料,因而对纪枝而言,是很新奇的尝试。
这个距离像在讲悄悄话。温热的呼吸一同打在他耳后,羽毛拂过般浅浅的痒,引来酥麻。沈斯衍眸光沉了沉,听出对方的画外音而眉梢微挑,“想喝?”
“枝枝,你对酒精……”
他顿住,想起这点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可能随长大早已改变,于是话锋转为,“只能尝一点。”
只能尝一点也很满足。
纪枝讨价成功,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一旁,沈斯衍修长的手指翻飞,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煞是好看。他在剥炒栗子,坚硬果壳被轻易捏开、绒碎剔净,全堆进她面前的小盘里。
他时而低头跟纪枝说话,神色没有不耐,亦没有敷衍,近乎专注的宠。
看似正常的互动,但旁观者清,落在别人眼里便解读出亲密的姿态,仿佛沈斯衍早就认识纪枝许久……顾罂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话堵在喉咙,只发出半个音节。
“你那室友,可比你有本事多了。”秦锡同样看到这幕,猜到了顾罂要讲的,转转手腕冷笑提醒,“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猜的别猜。”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顾罂的视线太明显。
纪枝有所感知地偏头,懵懵朝她一笑,忽听沈斯衍的声音响起,“你挺喜欢她?”
语调淡淡,似随口一问,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喜欢……她身上的颜色。”纪枝眨眼,想了想如是描述。
“顾罂是红色的,艳丽浓稠,而思思则是橙色的,活力暖和……”她不急不缓地咬字总结,形容得很精准,“每个人身上,都代表了一种颜色。”
她拥有绝对色感,使识人也靠独特的色彩世界,与对方的性格息息相关。
纪枝喜欢在画里用亮色,同样在生活中,就会被明亮的人吸引。
所以她和周思思成为好友,又由衷觉得顾罂的气质迷人……还比如,当年朝气热烈、被很多女生暗恋的,关子皓。
“那我呢?”沈斯衍默了瞬,手指搭在皮质沙发背,略倾身来垂着眼睑问她,“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颜色?”
仅彼此可闻的音量。
应该是黑色,纯度最高的黑。
幽深如墨,沈斯衍不笑时总寡冷,带着霜雪一样冷淡的凉薄……可是,若他与此刻一样,眼里勾起丝笑意,黑沉如井底的中央只映着她一个人,又闪耀得让人视线难移开。
洇满了斑斓的彩色。
好复杂。
“我……”纪枝低下头,觉得耳廓隐约又有发烫的趋势,小小声讲,“我还没想好。”
“但,一定是很漂亮的颜色。你作为我的模特,我会把它好好画下来。”
“如果这次能得奖的话,再拿给你看。”
纪枝说着,连带每个字间的连接都透着认真的严肃,保证的成分里有种纯净的直白。
温暖、沙绵,像她刚吃进的焦糖栗,内里甜香就该用牙齿研磨,再细细品味。
沈斯衍往后退开少许,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间跟她对视,很低地笑了下捧场,“我拭目以待。”
平静如暗流缓淌的气氛,却没能持续多久,倏忽被打破。
“汪汪汪——”
伴随连声清脆的犬吠,一道棕色的毛团飞速从门缝挤进,朝众人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