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雨村面见如海
如海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却又带着希望。他轻声道:“雨兄啊,这世事真是难料。天意弄人,我那贱内不幸去世,留下小女无人照料。
我那都中岳母念及此事,心中不忍,已是派了船只来接小女过去。只是她身子未愈,故而未能成行。
正巧遇上此事,我心中不禁想起雨兄对小女的教导之恩。这份恩情,我一直未能报答。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我岂能不全力以赴?”
雨村听闻此言,不由得挑了挑眉。他注意到如海说话时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担忧。“哦?不知如兄有何高见?”
如海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我已修书一封,托付内兄代为照应。有了他的协助,想必能稍尽我的一片心意。至于费用之事,我已在信中注明,雨兄不必多虑。”
雨村接过信笺,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纹路。他能感受到如海话语中的真诚,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一边连连道谢,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如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自豪。他微笑着说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他们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雨村听罢,心中恍然大悟,昨日子兴之言果然不虚。他再次向如海表示感谢,心中已是欣喜若狂。如海见状,又补充道:“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连连应允,心中更是得意非凡。如海随即开始准备礼物和饯行之事,雨村一一欣然接受,心中已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细雨绵绵,一艘画舫缓缓驶离岸边。舱内,一位娇小玲珑的少女正依依不舍地望着岸上渐行渐远的身影,那是她日夜牵挂的父亲。
黛玉柔弱的身子倚在窗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手帕,眼中泪光闪烁。她心中暗道:“父亲啊,女儿本不愿离你而去,奈何天意弄人,竟要我远赴金陵。”她轻轻叹了口气,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船舱内,几位老妇人正忙前忙后地照料着黛玉。其中一位慈眉善目的奶娘见状,连忙上前安慰道:“小姐莫要伤心,老爷也是为了您好啊。”她轻轻拍了拍黛玉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劝慰着。
黛玉闻言,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她心中暗忖:“父亲说得对,我年纪尚小,又多病缠身,若留在江南,只怕会成为他的牵绊。”想到此处,她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船舱外,雨村正站在甲板上,目光远眺。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正好奇地东张西望。雨村心中暗道:“这黛玉小姐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不凡的气质。此番前往金陵,不知会有怎样的际遇?”
黛玉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荷包,那是父亲临别时赠与她的。她低声呢喃道:“父亲啊,女儿此去金陵,定当谨记您的教诲,不负您的期望。”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的不舍。
画舫渐行渐远,消失在烟雨迷蒙中。岸边,林如海的身影依旧伫立,目送爱女远去。
京城的街道上,一顶精致的轿子缓缓前行,轿中坐着刚刚抵达的林黛玉。轿子两旁,是荣国府派来的仆从,他们小心翼翼地护送着这位娇弱的小姐。
黛玉坐在轿中,纤纤玉手微微颤抖,心中忐忑不安。她回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你外祖母家与寻常人家不同”,这句话如今在她耳边回响。黛玉暗自思忖:“即便是这几个三等仆妇,举止言谈已是不凡,更何况是外祖母的府邸?”
轿子穿梭在繁华的街道上,黛玉透过纱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外面的景象。街市上人来人往,商贾云集,比起苏州的景象更显繁华。她不禁感叹:“这京城果然不同凡响,难怪母亲常常提起。”
黛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好奇,却又迅速收敛。她暗自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多言多语。”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露出乡下丫头的模样,惹人耻笑。
轿子转过一个街角,黛玉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路边一家绸缎庄。那里悬挂着各色华美的锦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简朴的行装,心中更添几分忐忑。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矗立在眼前,门楣上“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熠熠生辉。黛玉不禁暗自惊叹:“这就是外祖母的家吗?果然非比寻常。”
林黛玉轻轻掀开轿帘,只见眼前一片陌生景象。荣国府的西角门巍峨耸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闪着幽幽光泽。轿夫们小心翼翼地抬着轿子穿过狭窄的角门,行至一箭之地便停了下来。
林黛玉暗自思忖,“不知道这里的人会如何看待我。”她心中忐忑不安,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轿子停下后,林黛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微微侧首,只见几个婆子快步赶了上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紧接着,三四个衣着整洁的少年小厮上前,替换了之前的轿夫。
林黛玉暗暗打量着这些陌生面孔。这些小厮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举止已颇为老成。他们动作麻利地抬起轿子,朝府内深处行去。
“这府邸好生气派。”林黛玉心中暗叹。轿子缓缓前行,两旁是高大的围墙,墙头上隐约可见翠绿的树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终于,轿子在一座精致的垂花门前停下。林黛玉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
轿帘被人从外掀开,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林黛玉微微眯起眼睛,纤细的身影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从轿中走了出来。她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心中百感交集。
轿帘轻启,林黛玉娇小的身影在众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踏入垂花门的那一刻,一股清新的花香扑面而来,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许。
林黛玉暗自思忖,目光扫过两侧的抄手游廊。她小心翼翼地跟随婆子们的脚步,生怕自己的举止有何不妥。“我得谨言慎行,不能给贾府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穿过游廊,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巍然矗立,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山水画。林黛玉不禁驻足欣赏,心中暗叹这贾府果然富贵非凡。
绕过插屏,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三间厅。林黛玉的目光被那雕梁画栋的五间上房所吸引,檐角翘起如凤凰展翅,金碧辉煌。“这般奢华,我这个穷亲戚怕是要自惭形秽了。”她心中暗暗叹息。
两侧的穿山游廊厢房里,各色鹦鹉、画眉欢快地鸣叫着,在欢迎这位新来的小姐。林黛玉微微侧首,只见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个个面带笑容,眼中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一个丫鬟笑盈盈地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讨好。林黛玉心中一紧,“老太太已经在等我了吗?我可不能让她老人家久等。”
几个丫鬟争先恐后地上前打起帘笼,林黛玉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通报声响起:“林姑娘到了!”
林黛玉轻步踏入房中,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她的目光瞬间被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吸引,那慈祥的面容让她心中一颤,知道这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外祖母(贾赦,贾政和黛玉妈妈贾敏的母亲)。
“外祖母……”黛玉刚要开口,却见那老妇人已泪眼婆娑地向她张开双臂。“心肝儿肉啊!”贾母哽咽着将黛玉紧紧搂入怀中。这一刻,黛玉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外祖母,黛玉……黛玉终于见到您了!”她呜咽着说道。
屋内侍立的众人无不为这祖孙相认的一幕所动容,纷纷掩面抽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哀伤与思念,连檀香都变得凄凉起来。黛玉感受着外祖母温暖的怀抱,心中五味杂陈。“父母虽已离世,但我在这里还有亲人。”她暗自安慰着自己。
良久,众人慢慢平静下来。黛玉这才有机会正式向外祖母行礼。她跪下叩首,声音轻颤:“外孙女黛玉,拜见外祖母。”贾母连忙将她扶起,慈爱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贾母擦干泪水,开始向黛玉介绍其他亲人。“这是你大舅母,”她指着一位端庄华贵的妇人说道。黛玉恭敬地行礼,心中暗暗记下。“这是你二舅母,”另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向黛玉微笑点头。“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上前亲切地拉住黛玉的手。
黛玉一一拜见过,心中既欣慰又忐忑。“虽然是亲戚,但毕竟初来乍到,还需小心谨慎。”她暗自提醒自己。
这时,贾母又吩咐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黛玉听罢,不禁有些好奇,不知这些“姑娘们”是谁。只见两个丫鬟应声而去,想必是去唤人了。
黛玉站在屋中,环顾四周。富丽堂皇的陈设,处处彰显着贾府的显赫地位。
林黛玉正欲开口,却见三位姑娘在奶嬷嬷和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而来。她不禁屏息凝神,仔细打量着这三位未曾谋面的表姐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少女,肌肤如凝脂般白皙,腮若新荔,鼻似鹅脂。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婉沉静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林黛玉心中暗暗猜测,这位想必就是大表姐贾元春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女,削肩细腰,鸭蛋脸面,一双秀目顾盼生辉。她周身上下洋溢着文雅精致的气息,令人过目难忘。黛玉不禁多看了两眼,心中赞叹不已。
最后一位年纪稍小,身量未足,但已隐约可见日后的倾城之姿。三人的钗环裙袄皆是一般无二的妆饰,更显姐妹情深。
林黛玉连忙起身相迎,向三位表姐妹行礼。她心中忐忑,生怕自己举止有失,在这初次见面时留下不好的印象。好在三位表姐妹都十分和善,互相见过礼后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寒暄起来。
众人落座后,丫鬟们奉上香茗。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黛玉的母亲,提及她如何病倒、如何求医问药,最后又是如何撒手人寰。黛玉听着这些往事,心中酸楚难耐,但她强忍泪水,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
贾母却再也按捺不住,搂过黛玉呜咽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如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老人家的泪水又簌簌落下。
黛玉感受着外祖母的悲痛,心中更是难过。她轻轻依偎在贾母怀中,柔声安慰道:“外祖母莫要太过伤心,母亲在天之灵定会心疼的。黛玉今后定当孝顺外祖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劝慰。贾母这才渐渐平复下来,擦干眼泪,慈爱地看着黛玉说:“好孩子,你能来,外祖母就心满意足了。”
黛玉心中五味杂陈,既为能与亲人团聚而欣慰,又为母亲的离世而悲伤。
一众人等围坐堂中。只见她虽年纪尚幼,举止言谈却不失大家闺秀之风范。那纤弱身躯,苍白面庞,虽显柔弱不胜,却自有一股天生的风流韵致,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林黛玉察觉众人目光中的关切,心中一暖。“这些人虽非至亲,却也关心我的身子。”她暗自思忖,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可转念一想,又不免有些惆怅:“可惜,我这病症怕是难治了。”她轻叹一声,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众人见状,更是忧心忡忡。只听贾母开口问道:“姑娘常服何药?为何不急于医治?”声音中满是关切之意。这话一出,林黛玉只觉心头一热,眼眶微微湿润。
“我这病啊,”林黛玉轻声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从小就有。自打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到如今也未曾间断过。”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请过多少名医,开过多少方子,可惜都不见效。”
说到此处,林黛玉忽然想起幼时的一桩往事。她眼神微微恍惚,又回到了三岁那年。“那时来了个癞头和尚,”她继续道,声音轻柔如梦呓,“说要带我出家。父母自是不肯。”
“那和尚又说,”林黛玉微微蹙眉,似是在回忆那番话,“‘既舍不得她,只怕她这病一辈子也好不了。要想痊愈,除非从此以后不许她见哭声;除了父母,任何外姓亲友都不能见,如此方可平安度此一生。’”说到这里,她不禁莞尔一笑,“疯疯癫癫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时也没人当真。”
林黛玉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如今还是吃着人参养荣丸。”她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话音刚落,只听贾母慈祥的声音响起:“正好,我这儿正在配丸药呢。让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这话一出,林黛玉心中一暖,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多谢老祖宗关心。”她在心中默默道。
话音未落,忽闻后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听得那人说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放肆,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黛玉闻声一怔,心中暗自纳罕。她环顾四周,只见众人个个敛声屏气,恭敬严肃,不禁暗自思忖:“这些人如此拘谨,这来者究竟是谁,竟敢如此放诞无礼?”她柳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正当黛玉心中疑惑之际,只见后房门忽然大开,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缓步而入。黛玉定睛一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人的装扮与在座的姊妹们截然不同,只见她通身彩绣辉煌,宛若从画中走出的神妃仙子。
那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发间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珠光宝气,熠熠生辉。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在烛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随风轻摆,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黛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人的衣着吸引。只见她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一身华服不仅价值连城,更是将她的气质衬托得愈发高贵不凡。
那人容貌更是绝美,一双丹凤三角眼顾盼生辉,两弯柳叶吊梢眉如画般精致。她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粉面含春,威仪不露;丹唇未启,笑意先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林黛玉见那人向自己走来,连忙起身相迎。她的动作轻盈优雅,却又带着几分紧张和局促。就在这时,只听贾母笑呵呵地说道:“黛玉啊,你还不认得她吧?她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呢!在南边,人们都管这样的人叫‘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得了。”
贾母这番话语中虽带着调侃,却也透露出几分宠爱之意。黛玉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来者。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就在黛玉踌躇之际,众姊妹们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地告诉她:“这是琏嫂子。”黛玉恍然大悟,想起母亲曾经提到过的一些事。她暗自思忖:“原来这就是大舅贾赦之子贾琏的妻子,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听说她从小就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王熙凤。”
想通这些,黛玉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向王熙凤行礼。她轻声唤道:“嫂子。”声音虽轻,却也清晰可闻。这一声“嫂子”,既是对长辈的尊重,也是对这个陌生环境的一种试探。
王熙凤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伸手拉住黛玉的手,仔细打量起这个刚来的小姑娘。黛玉只觉得一双犀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上下扫视,不由得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冒汗。
片刻之后,王熙凤松开黛玉的手,将她送到贾母身边坐下。随即,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开口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个才算是开了眼界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叹和赞美。
王熙凤继续说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哪像是老祖宗的外孙女,分明就是嫡亲的孙女嘛!难怪老祖宗天天挂在嘴边,时时记在心上,一刻也忘不了。”这番话既是对黛玉的赞美,也是对贾母的恭维。
说到这里,王熙凤的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伤感:“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姑妈怎么就这么早去了呢?”话音未落,她已经掏出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黛玉听到这番话,心中一阵酸楚。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母亲......”她在心中默默呼唤,却又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
就在这时,王熙凤忽然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黛玉,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妹妹,”她轻声唤道,“别难过。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疼你的。”
黛玉抬起头,对上王熙凤的目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多谢嫂子。”心中却暗自思忖:“这位嫂子看似热情,却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在这陌生的地方,我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贾母闻言,不禁莞尔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慈祥之色溢于言表。她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我这身子骨刚刚好些,你倒来招我!你这妹妹远道而来,身子又弱,我们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你可别再提那些伤心事了!”
王熙凤听罢,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她连忙收敛起方才的悲伤之色,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老祖宗说得是!我一见了妹妹,心里头又喜又悲,竟把您给忘了。该打,该打。”
她转身握住林黛玉的手,只觉那纤纤玉指柔若无骨,不由得心生怜惜。王熙凤仔细打量着这个娇小玲珑的少女,只见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杏眼中透着几分忧郁,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之态。熙凤不禁心生爱怜,柔声问道:“妹妹今年芳龄几何?可曾读过诗书?如今可有在服什么药?”
林黛玉闻言,微微低头,长睫轻颤,一副娇羞模样。她轻声答道:“回姐姐的话,妹妹今年十六岁了。家父在世时,曾教过妹妹些诗词歌赋。至于药嘛......”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发轻柔,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苦楚。
王熙凤见状,连忙安慰道:“妹妹莫要想家,在这里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若是丫鬟婆子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只管跟我说。”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林黛玉的手背,眼中满是关切之色。
随后,王熙凤又转向一旁的婆子们,问道:“林姑娘的行李可都搬进来了?她带了几个人来?”说着,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们可要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好生歇息。”
婆子们闻言,连忙应声:“是,是。奴婢们这就去办。”她们低着头,快步退下,生怕惹恼了这位威严的王熙凤。林黛玉看着这一幕,心中暗暗惊讶于王熙凤在府中的地位和威信。
话音未落,丫鬟们已将香茗点心摆上案几。只见那茶盏莹白如玉,茶汤碧绿生香,果盘中各色糕点精致可人,令人垂涎欲滴。王熙凤亲自捧起茶盏,双手奉上,举止优雅,尽显贵妇风范。
王夫人(贾政的老婆)轻啜一口茶,目光转向王熙凤,问道:“月钱可曾发放完毕?”王熙凤闻言,连忙放下手中果盘,恭敬答道:“回太太的话,月钱已尽数发放完毕。”她顿了顿,又道:“方才带着人到后楼上寻找缎子,翻找了半日,却未见太太昨日所说的那般。莫非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闻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淡然道:“有没有,又有何要紧。”她略作沉吟,忽又想起一事,说道:“该随手取两匹来,与你这妹妹裁制衣裳。待晚间想起时,再遣人去取便是。切记莫要忘了!”
王熙凤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嘴角微微上扬,道:“这事儿我倒是早有预料。知晓妹妹这两日便要到府,我已预备下了。待太太回去过目后,再行送来便是。”
王夫人闻言,不禁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此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
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
邢夫人(老大贾赦的老婆)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
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
片刻之后,一名婆子匆匆而来,恭敬地传达贾赦的话语:“老爷说了,‘这几日身子不适,若见了姑娘,恐怕彼此都要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婆子顿了顿,继续道,“老爷还说,劝姑娘莫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姊妹们虽然不够聪慧,但大家在一处作伴,也可解些烦闷。若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切莫藏在心里。”
林黛玉闻言,心中一阵酸楚,却强忍住泪水,缓缓起身,恭敬地一一听完。她暗自思忖:“叔叔虽未见我,却如此体贴,实在令人感动。”想到此处,她不禁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坐了片刻,林黛玉觉得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邢夫人见状,连忙挽留道:“黛玉,天色已晚,不如在这里用过晚饭再走。”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慈爱与关切。
林黛玉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柔声道:“舅母如此爱惜,原不该推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若在这里用了饭再去,恐怕有些不妥。改日再来领受舅母的赐饭,望舅母见谅。”她的话语中既显示出对长辈的尊重,又不失自己的主见。
邢夫人听罢,不禁莞尔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孩子倒是懂事。”她随即吩咐道:“来人,备车送林姑娘过去。”只见两三个嬷嬷应声而出,恭敬地引领林黛玉向外走去。
林黛玉向邢夫人告别,邢夫人亲自送至仪门前。她拉着林黛玉的手,柔声叮嘱道:“路上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林黛玉点头应是,心中不禁一暖。
眼看着车辇缓缓驶离,邢夫人站在门前,目送良久。直到车影消失在暮色中,她才转身回府,脸上带着几分欣慰与期待。“这个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她喃喃自语,脚步轻快地向内院走去。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是这个正内室的堂名,显示出荣耀和吉祥。),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表明这块匾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由皇帝书写赐给荣国公贾源的,突出了贾家的尊贵地位和荣耀。),又有“万几宸翰之宝”(意思是这是皇帝亲自书写的印记,再次强调了其权威性和珍贵性。)。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
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珠玑”指珍珠,常用来比喻优美的诗文或辞藻。“昭日月”表示光辉如同日月般耀眼。意思是在座之人的言谈辞藻优美,其光辉可与日月相比。
“黼黻”指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这里借指官服。“焕烟霞”形容光彩夺目如烟雾云霞般绚烂。整句话是说堂前人们的官服华丽,光彩照人。)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这行小字表明这副对联是同乡世交兄弟、世袭东安郡王穆莳亲手书写的。)
王夫人日常起居之处,并非正厅,而是位于正厅东侧的三间耳房。老嬷嬷引领林黛玉穿过雕花木门,步入这方天地。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雅的檀香。黛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边那张大炕所吸引。炕上铺着一层猩红色的洋罽,质地细腻,光泽如新。正面靠墙处,摆放着一个大红色的金钱蟒靠背,图案精美,栩栩如生。
黛玉的视线继续游移,只见石青色的金钱蟒引枕和秋香色的金钱蟒大条褥相得益彰,既彰显贵气,又不失雅致。炕的两侧各摆放着一张梅花式样的洋漆小几,工艺精湛,光可鉴人。
左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尊文王鼎,造型古朴,气韵非凡。旁边还有精致的匙箸和香盒,无一不彰显主人的品味。右边的小几上,则是一只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令鲜花,娇艳欲滴。茗碗、痰盒等物件一应俱全,井然有序。
黛玉的目光又落在地面上,只见西侧一字排开四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搭着银红色撒花椅搭,椅子下方还配有四副脚踏。椅子两侧各有一对高几,几上同样摆放着茗碗和插花瓶,处处彰显主人的精致生活。
老嬷嬷们恭敬地请黛玉上炕就坐,黛玉注意到炕沿上也铺着两个锦褥。她心中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地位,觉得不宜贸然登上大炕,便婉言谢绝,只在东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房中的丫鬟们见状,立刻捧上香茗。黛玉一边品茶,一边悄悄打量着这些丫鬟。她注意到这些丫鬟们的妆容精致,衣着华丽,举止优雅,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黛玉轻抿一口茶,只觉茶香四溢,回味无穷。她不禁在心中暗叹:这贾府果然不同凡响,连下人都如此讲究。
一个身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莲步轻移,来到黛玉跟前,嫣然一笑道:“太太有请姑娘移步那边就座。”老嬷嬷闻言,又引着黛玉出来,来到东廊三间小正房内。黛玉心下暗忖:“这应是贾政叔叔平日起居之处了。”她眼波流转,细细打量着房内陈设。
正面炕上,一张古朴的炕桌横陈其上,桌面堆满了书籍茶具,显见主人日常读书品茶之雅兴。靠东墙面西,摆着一个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想必是贾政平日倚靠之处。黛玉目光一转,只见王夫人端坐在西边下首,身下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王夫人见黛玉来了,连忙往东让座。黛玉心中一动,暗道:“这定是贾政叔叔的位置了。”她目光一扫,见挨着炕边一溜摆着三张椅子,椅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心下了然,便向椅上款款落座。
王夫人见状,连忙起身相迎,再三邀请黛玉上炕就座。她柔声细语道:“玉儿,快上来坐。这炕上暖和,别着凉了。”黛玉心中一暖,感受到王夫人的关切之意。
黛玉轻移莲步,缓缓上了炕,在王夫人身旁坐下。
王夫人端坐炕上,目光慈爱地望着黛玉,轻声细语道:“你舅舅今日去斋戒了,改日再见吧。只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三个姊妹都很好,以后一起读书识字、学习针线,或是偶尔玩笑,都要互相谦让。”
王夫人说到此处,神色忽变,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她继续道:“但有一件事我最不放心:我有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他去庙里还愿了,还未回来。等晚上你见了就知道了。你以后不必理会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招惹他的。”黛玉听罢,心中暗自思忖:“这‘混世魔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让舅母如此忧心?”
黛玉回想起母亲曾多次提及的表兄,那个据说衔玉而生的奇特孩子。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顽劣异常、厌恶读书、却又深得外祖母宠爱的少年形象。“想必舅母说的就是这位表兄了。”黛玉心中了然。
黛玉抬眼看向王夫人,温婉一笑,柔声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吗?”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继续说道:“在家时,我也常听母亲提起,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唤作宝玉。虽说极为顽皮,但据说在姊妹们中间却极为亲善。”
黛玉说到这里,不禁想起母亲曾对她描述的那个既顽劣又温柔的表兄。她心中暗自嘀咕:“这位表哥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既能让舅母如此忧心,又能在姊妹中备受喜爱,真是令人费解。”
黛玉轻抚衣襟,继续婉转地说道:“况且我初来乍到,自然只与姊妹们同处。至于兄弟们,想必都在别院另室,哪里有机会去招惹呢?”
王夫人看着黛玉那张清秀的小脸,不禁莞尔一笑,继续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其中缘由呢。那孩子与旁人不同,自小就被老太太宠坏了,一直跟姊妹们一处娇生惯养。”
黛玉听闻此言,不由得眨了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心中暗想:“原来这位表哥如此特别,难怪舅母如此忧心。”她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兄更加好奇了。
王夫人见黛玉一脸认真的模样,继续说道:“若是哪天姊妹们不理他,他反倒安静些。即便觉得没趣,也不过是出了二门,背地里拿他的两个小厮出气,咕哝一会儿也就完了。”
王夫人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她接着道:“可若是哪天姊妹们多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心里一高兴,就能闹出多少事来!”
王夫人见黛玉听得认真,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所以我才嘱咐你别理他。那孩子嘴上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又胡说八道,一会儿又疯疯傻傻的,你可千万别信他!”黛玉连连点头。
黛玉乖巧地应承着王夫人的话。
只见一个身着粉色衣裳的丫鬟快步走进房内,福身行礼后轻声禀报:“老太太那里传话说晚饭已经备好了。”话音刚落,王夫人便站起身来,拉着黛玉的手柔声道:“玉儿,咱们这就去用晚饭吧。老太太最是疼你,可别让她久等。”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
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小心、郑重地将饭呈上),熙凤安箸(安放筷子),王夫人进羹(送上汤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这里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
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
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她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她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黛玉忙让:“姊姊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林黛玉早早起身,先去给贾母请安。及至请安完毕,她便往王夫人处来。此时恰逢王夫人与凤姐儿正在拆阅从金陵寄来的书信,屋内还有两个从王夫人兄嫂家遣来传话的媳妇。
林黛玉轻步走入,只见王夫人眉头紧锁,凤姐儿也是一脸凝重。她心下疑惑,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夫人,凤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黛玉轻声问道。她那双灵动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王夫人抬眼看了看黛玉,叹了口气道:“黛玉,你来得正好。”她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这信上说的事,怕是要惊动整个贾府了。”凤姐儿在一旁补充道:“是啊,这可不是小事。”黛玉听罢,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到底是什么事,竟让王夫人和凤姐姐如此忧心?”她暗自思忖。
就在此时,探春等人也闻讯赶来。她们早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探春走到黛玉身边,低声解释道:“是金陵城里住的薛家姨母的儿子,就是咱们的姨表兄薛蟠,他仗着有钱有势,竟打死了人。如今案子正在应天府审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