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榻前顾命
大明,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五日。
紫禁城,文华殿东厢房。
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端坐在黄花梨木雕花画桌前,屏声静气,一笔一划,专心临摹赵孟頫的《京师胆巴碑帖》。
这位少年,便是大明隆庆朝太子朱翊(yì)钧。
从已写成的墨迹看,少年的楷书,笔意遒劲,奇秀天成,与赵孟頫碑帖相比,几可乱真。
这样的好字,若不是当场写就,没人相信出自九岁少年之手。
“我一个钢笔字都写不好的现代人,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全凭原主的肌肉记忆啊。”
朱翊钧感慨万分。
他前世是一家全球百强企业高管,钢笔字写得很一般,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权力倾轧中,击败一个又一个竞争对手,逐步逼近董事长宝座。
昨天,在没有车祸空难,没有坠崖落水,也没有心脑梗猝死情形下,他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九岁的大明太子朱翊钧。
这种时空颠倒、角色突变的转换,更像是盗梦之旅,而非小说常见的魂穿。
要不怎么会掐腿肉不疼,掌嘴脸不疼?
好在大明太子,算是巅峰级后备干部,迟早要做皇帝,比起前世董事长职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算聊以自慰了。
只是太子爷的课业负担,过于沉重,远胜于前世小学生。
一个九岁孩子,上午讲读四书、经史;下午诵读生书五遍,温习旧书三遍,还要在侍书官侍习下练字,春夏秋日写一百字,冬日写五十字……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太子这活儿,也不轻松啊。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一个身材微胖,面若玉盘的中年男子,呼哧呼哧喘着气,走进文华殿东厢房。
此人名叫冯保,字永亭,号双林,真定府深州人,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
冯保急匆匆进门,快步走到画桌前,弓下腰,气喘吁吁说道:
“殿下,快,快去乾清宫。”
朱翊钧一边运笔写字,一边说道:
“大伴别慌,有话慢慢说。”
冯保陪伴他从小长大,提携掖抱,形影不离,昵称“大伴”。
冯保用袖口抹一下额头汗珠,低声说:
“殿下,陛下不好了。”
朱翊钧骤然停笔,“怎么回事?”他抬眼看向冯保。
冯保声音尖细,带着哭腔,“皇上圣躬难料,决定榻前顾命,宣谕遗诏。”他满脸悲戚,像是自己亲爹快要没了。
“当真?”朱翊钧愕然。
冯保急得直跺脚,“哎呀,太子爷,这天大的事,奴婢怎敢打诳语。”他的眉头拧成一团。
朱翊钧放下毛笔,从红木圈椅上站起身,心脏怦怦直跳。
才变身大明太子一天时间,就要接手做皇帝了?
这泼天的富贵,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朱翊钧顾不得更衣,快步走出文华殿,上了轿子,直奔乾清宫。
轿子来到乾清门,朱翊钧下轿。
冯保弯下腰,白胖圆脸凑近太子耳边,低声说道:
“殿下,稍后宣读遗诏,高拱这厮若在皇上面前胡诌,请殿下断然喝止,免得皇上动怒,伤了圣躬。”
朱翊钧瞥一眼冯保,没有言语。
冯保在这节骨眼上,提起“断然喝止”内阁元辅高拱,遗诏的猫腻,便不打自招了。
大伴,别把我当小孩儿耍。
朱翊钧跨进乾清门,“大伴,遗诏何时草拟的?”他突然发问。
冯保避开朱翊钧目光,看向前面的乾清宫,轻声说道:
“昨日便已拟好,呈圣上过目,现在就等太子爷过去,当场宣谕。”
朱翊钧追问:
“遗诏何人所拟?”
“呃,皇上口述,让奴婢记录;奴婢不敢擅专,请次辅张居正一起斟酌草拟。”
朱翊钧斜视身旁的冯保,“这等大事,你和张阁老还是蛮能保密,到现在我才知晓,厉害了。”话语里极尽嘲讽。
冯保心中大惊。
太子爷是个埋头只读圣贤书的乖宝宝,平日里从不过问政事,怎么突然对遗诏刨根问底了?
冯保刻意放慢脚步,眼珠转动,贼溜溜观察太子。
朱翊钧昂首挺胸,步伐矫健,姿势颇为干练雄健。
冯保心中一沉,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子爷平日走路,步履儒雅和缓,当下这种走路姿势,从未见过啊。
朱翊钧察觉到大伴冯保的震惊,心想这也难怪。
史上朱翊钧,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眼下自己的做派,是不是有些生猛了?
史书记载,朱翊钧九岁登极,迟迟无法亲政。
朱翊钧大婚后,李太后不准他亲政。
朱翊钧十八岁,李太后仍不准他亲政。
若非张居正突然撒手人寰,朱翊钧登极二十年,也未必能够亲政。
然而,此朱翊钧,非彼朱翊钧。
前世在权力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权谋那点事儿,早已玩得溜光水滑了。
让他做十年挂名皇帝,谁也别想。
朱翊钧步入寝殿,穿过重重帷幔。
前世游览故宫,因为没有特权,只能透过栅栏和窗玻璃,朝乾清宫内张望,无法亲身进入皇帝寝殿参观。
此刻,他以太子身份,直接步入乾清宫寝殿,心中不免有些小激动。
冯保带着朱翊钧,来到一个摆放着紫檀木御塌的房间。
只见明朝第十二代皇帝隆庆帝朱载垕,面南背北,倚坐在御榻上。
房间采光很一般,但朱翊钧隔着薄纱帷帘,还是看清御榻边坐着两个容貌可人的年轻女子。
居首的是陈皇后,其后便是朱翊钧生母李贵妃。
两人嘤嘤低泣。
朱翊钧朝隆庆帝行跪拜礼。
朱载垕两颊深陷,脸色蜡黄,眼睛直愣愣看着儿子,嗓子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
“平身吧。”
朱翊钧站起身,看着骨瘦如柴的隆庆帝,心中不免唏嘘。
即便是天下之主,也难逃自然摧残。
“皇上……”
朱翊钧悲从中来,双眼湿润,嗓子哽咽,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与这位三十五岁的父皇,并无父子感情。
只因前世亲生父亲去世的画面,突然涌进脑海;又想起自己与妻儿时空相隔,无法相见。
人类生离死别的共情,才令他潸然泪目。
朱载垕颤巍巍伸出枯树枝一样的右手,示意太子上前。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仓猝的脚步声。
朱翊钧心中愕然。
静谧的皇帝寝宫,每个人走路都蹑手蹑脚,谁如此大胆,一路狂奔?
紧接着门外人影晃动,内阁元辅高拱、次辅张居正、高仪,一路小跑进来,齐唰唰跪在御榻前,叩头请安。
朱载垕垂下手,打消与朱翊钧握手之意,俯视三位跪拜的内阁大臣。
朱翊钧借机一闪,退在李贵妃身旁,庆幸不必与隆庆帝亲密接触。
冯保眼珠滴溜一转,挪动脚步,跪在张居正身侧。
高拱满脸愠怒,看向冯保。
榻前顾命,你一个太监凑什么热闹?
冯保傲然斜睨高拱,颇有挑衅之意。
朱翊钧冷眼静观,便知榻前顾命有瓜可吃。
隆庆帝连喘带咳好一阵,开始絮叨自己六年皇帝生涯的丰功伟绩。
大臣、宦官跪在地上,连连称是。
隆庆帝说完自己丰功伟绩,朝内阁元辅高拱伸出手去。
“高卿啊……”
“臣在。”
高拱满面流泪,双膝趋前,挪向御榻,双手握住皇帝干枯的瘦手。
隆庆帝神态黯然说道:
“东宫年幼,朕走后,天下要累先生扶持了。”
隆庆帝话音才落,高拱大声恸哭:
“哇……”
高拱底气十足,哭声嘹亮,带动满屋子人哭嚎一片,声震寝殿,场景甚是凄凉。
高拱边哭边说:
“东宫年幼,有祖宗法度在,臣受皇上厚恩,必以死相报,请皇上不必担忧,保重圣躬。”
隆庆帝看着跪在御榻前的三位辅臣、一个宦官,泪流不止。
此情此景,大抵就是明代皇帝弥留之际,惯用的“榻前顾命”了。
隆庆帝松开高拱的手,用手背抹一把眼泪,对冯保说道:
“宣朕诏书。”
高拱泪眼朦胧,看向朱翊钧,朝他微微颔首,使个眼色。
朱翊钧心领神会,明白自己也应该跪接圣旨。
呃,不是我没眼色,是前世没这规矩。
朱翊钧跪在御塌前。
冯保双手捧诏,徐徐展开,字正腔圆念道: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提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冯保细声细气的嗓音,为这份文白夹杂的遗诏,平添了黑色幽默元素。
朱翊钧叩首,双手接过遗诏,再叩首。
冯保接着宣读给三位顾命大臣的遗诏: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痛哭流涕,跪接遗诏,心中却如遭晴天霹雳,惊诧不已。
他身为元辅,草拟遗诏却被排除在外,岂不是咄咄怪事?
更为可疑的是,两份遗诏,都明白无误写着“司礼监辅佐”新帝的语句。
太监辅政,岂不贻笑天下?
冯保脸上掠过一抹得意之色,稍纵即逝。
高拱心中猛然警醒,浓眉一挑,扫一眼冯保、张居正。
遗诏写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冯保、张居正联手作妖!
高拱接旨叩头后,向隆庆帝奏道:
“陛下,臣有事要奏。”
遗诏属于密诏,由皇帝口述,阁臣或太监记录,皇帝过目用印,在临终前或崩逝后宣谕,属于不可置疑的成命。
高拱身为元辅,很清楚榻前顾命之时,质疑遗诏,有违祖宗法度。
但他想趁隆庆帝神志清醒,把事情挑明说透,否则龙驭上宾,就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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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几点注解
1、本书人物年龄为实岁。
“实岁”又称“年岁”,按照出生年份(大年初一)计算。例如2023年6月1日出生,2023年当年为零岁,2024年农历大年初一为一岁。
2、朱翊钧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八月二十七日酉时。
3、关于明穆宗名讳
《明穆宗实录》中没有穆宗名讳,《明世宗实录》中明确记载:“上命皇第三子名载坖(jì),第四子名载圳。”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浙江布政司刊本《皇明诏令》中所录《立皇太子并封二王诏》亦明确记载了“载坖”这个名字。
此外,藩属国朝鲜官方实录,记载了“载坖”的名字。“朱载垕(hòu)”当时另有其人,即齐东安和王。
明万历年间的一些私修史书也记载了“载坖”这一名字,如何乔远《名山藏》、吴瑞登《两朝宪章录》、支大纶《皇明昭陵编年信史》等。
史官修《明史》,其《穆宗本纪》中,将穆宗名讳定为“载垕”,后世书籍多沿袭“载垕”。
4、按通俗小说惯例,皇帝以年号称之,如隆庆帝等。
5、关于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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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请对本书感兴趣的看官,尽量不要养书,从第一章读到当天新章节,赐本书良好的追读数据,激励作者献上更好看的故事。
追读太重要了️,事关幼苗存活,拜托各位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