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姓董,先生姓杨
这房子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有一堵墙的裂缝能插得进一只手掌,门窗因雨打风吹而变形,瓦片都快酥烂了。风雨再大一些,就能吹堕瓦菲,连泥带土,扑簌簌滚一地。阴雨天里,我总能听得滴水瓦下的一个铅桶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似乎在暗自应和着屋内老阿婆的咳嗽。老阿婆姓董,已有九十来岁,每天晨起,我也总能看到她的身影,扫地、浇花、喂猫,一样都不落下。若是天气好,她就坐在道坦里、报春花前晒太阳,花白头发闪烁着银光。她那模样,很像院中那株半枯的槐树,被藤萝缠绕着,几朵花夹在枯枝里,开得有些杂乱,却也有几分生气。
一个月前,我来这里租房子。老阿婆问我,你是不是本地人?我说,不是。她又问我,你会不会说本地话?我说我听得懂,但不会讲。看样子,她跟本地的老一辈人一样,很在乎租客是不是本地人。从前他们去街上买鸡,就问是不是本地鸡,买西瓜就问是不是本地瓜。
老阿婆说,你不会讲本地话,那就不是本地人啰。
我点了点头。
老阿婆徐徐抬起手臂,指着阶前的槐树说,这株本地槐打我出生那年就很老很老了。
你们本地人真有意思,连槐树都叫本地槐。
是啊,本地的物事让人放心。
如果我不是本地人,你就不把房子租我啰?
是这样的。她又指着中堂的一盏灯笼说,外地人租房,是不会敬你本地爷、拜你本家六神的。
既然阿婆您不忘一个“本”字,我就索性讲开了。要租房子的不是我,而是我老伴。我老伴不仅是本地人,还跟您是同一个姓。
啊,她也姓董?
是的。
这一带姓董的只有三房,大房、二房早已迁到外边去,只剩下我们这一房了。我家里拢共十来个兄弟姊妹,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从一份折叠齐整的报纸里取出三张用硫磺纸覆盖的老照片,放在一张桌子上。桌子旧兮兮的,四条腿仿佛是地里生长出来的。桌子上是一个陶钵,陶钵里插着一朵旧纸一般的黄花,被屋内的幽寂所衬,让人感觉有静气。
我说,既然你是董家的人,想必认得这三张照片里面的人吧?
老阿婆戴上老花镜,端详着第一张照片,突然怔住。没错,她指着照片中的女人说,这是我结婚前拍的照片,这一身西式翻领旗袍,是我父亲当年在上海丽古龙旗袍店给我量身定制的。你看,这手包和扇子,是照相馆提供的道具,当年电影里的名媛流行这个。咦,这照片怎么流到你手里?
稍后我会跟您说明来源。我掀开第二张照片上的硫磺纸问,您再指认一下,这位是谁?
照片中的年轻人戴着一顶钢盔,身穿野战服,胸前挂着两个手榴弹包,右手持步枪,腰间挂着一个军用水壶和一把刺刀,脚着一双军靴,腿上是布绑腿。再细看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眉毛粗浓,谈不上英俊,却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
老阿婆把照片摸了一遍又一遍,念出了三个字:杜,国,正。我问,杜国正是谁?阿婆说,是我二姐的一个高中同学,毕业后就去成都黄埔军校念书,放假期间,他常来我家玩,每回见面都会送我一件礼物。有一年冬天,他来我家跟我道别,说自己要奉调到战区。后来他除了给我寄来这样一张照片,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已在衡阳会战中阵亡,也有人说他还活着,一九四九年跟随大部队从大陈岛撤离去了台湾。
老阿婆说这话时,目光一下子拉远了,叹息一声,随即收回,要看第三张照片。
我掀开了第三张照片上的硫磺纸。很显然,这张照片就在董宅的大门口拍摄,底下写明的时间是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也就是抗战胜利那一年的秋天。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是我父亲,这是我母亲,这是我,那年才十九岁,这是我大哥、二哥、三哥,这是喜(四)弟,还有那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是我五弟,那年才十一岁,可怜的人,拍完全家福第二年就夭折了。这是我大姐、二姐、三姐,三姐二十三岁那年就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坐在前排的孩子,都是谁家的,我大半忘了。啊,这是我大嫂和二嫂,二嫂抱着的小女孩应该是我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记得了——
这些小孩,后来都见过面?
他们一个都没回来。
我突然打断说,你二嫂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老伴。
我在这里守了大半辈子,总算是见到董家的后人了。你老伴呢?
她在家。
我们董家的人离散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有的去了台湾,有的去了外国,早些年,我还能收到几封信,现在连纸片都没了。想来他们都已经走了。
你也没有二哥一家人的消息?
解放战争那些年,二哥还留在上海,不承想得了痨病去世,二嫂只好回娘家,做起了单边人,后来有没有嫁人我也不晓得。
老阿婆说起往事,眼皮耷拉下来,仿佛在搜索一些残存的记忆,讲到一半,突然打住问,你之前跟我说什么事来着?我说,我想租房子。老阿婆说,都是自家人,还租什么房子,赶紧把你老伴带过来,我倒是要急着见我的小侄女呢。
我从阿婆家里出来后,就知道,这事不能急。
我绕着围墙慢慢走着。围墙是清水砖砌的,高而平直。炮台屋还在,屋顶上长着一株小树;两间披舍跟新起的两层楼连在一起,聚居着几户外姓人家;栈房已改造成临街的店铺;后花园的墙缝间还长着一片干枯的石莲,透过断壁可以看见一圈围栏内豢养着一群鸡鸭,还有一条护院的老土狗,懒洋洋地趴着。绕行至西墙,路面就变得开阔了。一个滑板少年沿着弧线像一只大鸟那样从我身边掠过时,我恍惚了一下。眼前的大马路,原本是一条河流,在我记忆里,它弯弯曲曲地伸展到远处,闪烁着点点白光。那是初秋,没有风,树叶微微晃动,天地间安静得连草木的呼吸都能听得到。我仍然记得河边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排老房子、一个拎着裙摆跃过水洼的小女孩。我曾脱掉鞋子,站在有些光滑的石板路上,任由河风吹拂。现在,河道填了,变成马路,拉直了,还标上斑马线,车来车往,跟流水一样。我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向南走下去,早年间这里还有一排老字号店铺,现如今街道两边都起了高楼,只剩下一家银器店了。店铺里的一个小学徒正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银器,不时朝外面的大街扫上一眼,好像他敲打的不是银器,而是时间,好像时间可以打成薄薄的一片,存放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闪烁着亮光。
一周后,我又来到了董宅。
我像本地人那样喊她一声董老太太,她略显迟疑地看着我说,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姑妈的。董老太太递给我一把钥匙时,手上、衣裳上散发着潮湿的草药气息。我打开一个空房间,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看不到那些躲在暗处的灰尘,但还是能闻到灰尘的气味。我把那个空房间和边上的杂物间清理了一遍,顺便把道坦内外、上间角的垃圾一并扫除。
过了些日,我把老伴接了过来。我对她说,这就是你的老家,你还记得?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把那张全家福照片放在她鼻子底下,指着台门说,你对照一下,是不是一模一样?她依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董老太太拄着拐杖,一点点地移过来,站定,打量着我的老伴,把原来跟我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姑妈的。老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手捧在心口。董老太太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我说,是的,她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也好,董老太太牵着我老伴的手说,来,在这边坐下。坐定后,她感叹了一声,这世上,只有阳光是干干净净的。然后就微闭着眼睛。
我掇了条小板凳,在她们边上坐了下来。院子里的阳光是流动的,好像只要你伸手招呼一下,它就会来到你手边。风是暖的,慢悠悠地吹过来,也不赶时间。一些新旧交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跟她们说话时放慢了语速。
三月过后,枝头已见新叶。五月,院子里的槐花开了。再过一阵子,那些栀子花、鸡冠花想必也要开了。董老太太喜欢种一些花花草草,这样,手头就有事可做了。有时,我想帮她扫地、浇花或喂猫,她都会很生气地对我说,我现在手脚还能动,你这一帮忙,我就懒了,不想动了,以后就真的动不了了。
平日里,我还是照卖海鲜。腥气摊收了之后,如果还有剩余海鲜,我就带回来,分送给董老太太或邻里。空闲时间,我也会去对门的老许家坐坐。老许喜欢喝酒。配酒菜似乎永远只有一碟,多半是咸菜或花生米什么的。
中秋节前一天,我从水产品批发市场进货时,发现有一只蝤蛑爬进车斗,就用绳子缚住,放进袋子。早上卖完水产,我就把这只蝤蛑带回家。经过老许家门口,拎起袋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问,是什么?我把蝤蛑掏出来说,送你,配酒的。他眼前一亮说,这蝤蛑背青、腹白、螯壮,是野生的。果然识货,我说,这就送你了。老许说,得,我给你弄好了,分我半只就够了。我问老许,蝤蛑是否野生的,你是怎样一眼看出来的?老许说,我早年在渔场做过贩艚,得了空,就赶在退潮时节,把一个空酒坛子埋在滩涂里,仅露坛口,隔阵子,蝤蛑会自行爬进来,空酒坛子里养了些日子,掏出来,只只壮实。这一天中午,老许把蝤蛑对半切开,加料酒清蒸,一份给我,一份自留。我睡了一通午觉,醒来后就去对门,老许依旧坐在门口,右手拿着一只大螯,左手举着酒杯,吃得极有章法。他说,这是本地野生蝤蛑,凭肉质我能分得出它是县东还是县西的。
又是“本地”二字。说实话,作为外地人,我不喜欢听到这个词。不过,我知道,本地人喜欢本地物事,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我跟老许坐在一起,看他喝酒,也动了喝酒的念头,但我只能喝一小盅本地的烧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有时看着白云默默飘过,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老许说,我年轻时什么事都干过,讨海不成在海上当过几回绿壳。绿壳是什么你可晓得?不晓得是吧,我告诉你,就是海盗。你可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们当绿壳的时候并没觉着自己是绿壳。那年头,大伙儿没得吃,饿疯了,还顾得了什么礼义廉耻。我那老婆就是从一座岛上骗过来的,她跟着我,吃尽了苦头,唉——
你老伴呢?
走了。
我们沉默了一下,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老许忽然问起我老伴的病情。我说,她现在脑子里全记不得了。老许叹了口气说,有些人不喝酒也犯糊涂,有些人喝再多的酒还是清醒的。可是,清醒,也痛苦。
我们再度沉默。桌子上的一瓶酒快见底了。老许突然问我,你见过董老太太年轻时的样子吗?我摇了摇头。老许说,她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起初她跟一个黄埔军校毕业的年轻人谈过恋爱,后来他被派遣到前方打仗,她就在家里等了很多年。四九年以后,她还没出嫁。地富反坏右,成分不好,更不好嫁了,她爹只好物色了一个成分差不多的资本家儿子,草草成婚。对方姓杨,念过大学,却是个浪荡子。说到这里,他突然干笑了一声。
老许没讲,我也无意打听。酒止微醺,话说三分,没什么不好。我的身世也没跟老许说起。活到这岁数,谁没有一肚子苦水?
自打卖掉了城里的房子给儿子治病以后,我跟老伴就一直在外面租房子。这五年间,我们搬过六次家。那些地方,有噪音和灰尘,却也有我喜欢的烟火气。为了生计,我们重操旧业,在菜市场外边摆了个腥气摊,我们被城管驱逐过,也被同行辱骂过。一些伤疤落在脸上,能让年轻人显示狠劲,却让老年人徒添耻辱,可我们还是忍下来了。应对的法子总是有的,我后来索性买了一辆带斗的电动车,每天一大早跑码头进来鲜货,赶在早市卖掉,打了个时间差,也就没人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年纪大了,苦日子过惯了,也就不觉着有什么苦。再说,儿子好歹保住了一条命,我们也都安心了。有时我想,我们的余生不会太长,只要眼前的饭桌上方有一盏灯,对面坐着一个人,比什么都好。
从去年开始,平常爱唠叨的老伴突然变得寡言少语了。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一直没话可说,有时就用目光说话。后来,我发现她目光里的内容也变少了。做完一天的买卖,我跟她说,我们已经积攒了七万块钱,加上退休金,以后可以一边还债,一边凑合着过日子了。老伴站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算一笔无比复杂的陈年旧账。她发呆的时候,嘴唇像虫子那样蠕动,我不晓得她在咀嚼什么,也许是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溜走了。老伴犯这病已有好几个月,找医生看,都说没有什么特效药。脑子空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了牵挂,没了老许所说的“清醒的痛苦”。
医生给我开了这么一剂终身服用的药,董老太太坐在太阳底下说,我从来不吃什么钙片的。
晒太阳几乎成了她最看重的日常活动。她不仅自己晒太阳,也鼓励我们夫妇晒太阳,冬天晒全身,夏天可以挑早晚时间晒背。她说晒太阳能让阳寿变得更长。我上午收摊回来,总能看到老伴和董老太太坐在向阳的地方,阳光照在脸上,安安静静的。跟她们坐在一起,时间就变慢了,出门之后,时间又变快了。我转了一圈回来,老伴和董老太太仍旧坐在那里,好像时间在这儿没动过手脚。我极少听见她们之间的对话。有一回,老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没话找话,跟董老太太聊起了杨先生。董老太太突然阴沉着脸问,你听谁说的?这个人,我不认识。见她动了痰气,我赶紧闭嘴,把舌头藏起来。早年间,老伴就跟我说过,天冷的时候就该把手缩到袖管里去,不该说话的时候就该把舌头藏在牙齿后面。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没敢找老太太说话,怕她痰气上涌,发起火来。
我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老许叫住了我。我说,我今天说话不小心,提到了那位杨先生,董老太太好像不太高兴。老许说,董美人和杨先生的故事,我可以跟你讲三天三夜,不过,你得给我提一斤白酒、半只蝤蛑来。我想走时,老许又拉住了我的袖子说,跟你开玩笑的。
老许到底忍不住,讲起了董美人和杨先生的故事。
老许说,你没见过他们解放前的穿着,那真叫男才女貌。我八九岁光景,杨先生和董美人都还没结婚,一个穿着纺绸长衫,一个穿着旗袍,都是国服哪。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是在解放初期结的婚,在董宅办的婚礼,一个穿中山装,一个穿列宁装,没摆喜酒,但我好歹分到了两颗喜糖。董宅西北角几间屋子还是留给董家,供董老爷坐诊行医。杨先生和董美人结婚后就住这里,可没过多久,他们就分居了。原因呢,我前头也说过了,董美人还念叨着那位初恋情人,姓杜,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听说在衡阳战死了,可董美人一直没法接受这个事实。杨先生大概是觉着自己一个活人还比不得一个死人,心里不爽,就搬到学校里住了。杨先生是我的老师,一个人教过语文、数学、英文、历史。有时下乡,给一些农村的副业队讲授农作物学、蚕桑学。他有一台短波四灯收音机,偶尔会在课后放给我们听。杨先生毕竟是少爷出身,平常会借下乡的机会偷点荤。有时候,也会有妇人主动找上门来。你也许会纳闷,我那时跟狗虱般大怎么就晓得大人的那些破事,可我在这方面打小就是比同龄孩子早熟。有一天,我送作业本去杨先生的宿舍,透过一扇小窗的缝隙看到他躺在躺椅上,跷着二郎腿听收音机,我正想敲门,有个妇人从布帘后面出来,猫也似的爬到他身上,她一定是被他胳肢得发痒了,嘴里发出咯咯笑声。杨先生立马捂住了她的嘴,但杨先生的嘴里随即也发出了哼唧哼唧的声音。我想这当儿他不至于还要吟诗吧。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大人间的一些事体。
讲到杨先生偷情的具体细节时,老许的嘴里突然蹦出一个民间小调:里拉里格郎。很多事,他不好意思讲下去,就来个“里拉里格郎”。
老许说,杨先生也没快活几年,就被上面请去谈话,上面是谁,谈什么,我也不晓得,他时常拎着一个帆布包,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十天半月的光景,他就没再回来了。有人说他被送到北大荒劳改了,有人说他就蹲在邻县的一所监狱里。十年后的某个午后,我看见有个伛着背的老头站在门口,有气无力地敲着门。我问他,你找谁?他转过头来,吓了我一跳。我的娘哎,他竟然就是杨先生。杨先生是个“有政治思想问题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来往。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道坦里,用石子摆棋谱。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吞着,另一只手罩着烟雾,仿佛偷吃了什么,怕被人发现。我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告诉他,这样吃才见气势。可他吃第二支烟时,仍旧用一只手罩着另一只手,就是改不掉那个手势。有一回,我问杨先生那些年都吃了哪些苦。他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就好。
人哪,我说,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也讨了一大把苦头。
老许说,杨先生是个乐观派。那个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够乐观,还怎么成活?他很能吃,自称两脚饭桶。有人给他盛了一碗冒尖的饭,他还嫌不够,要用饭勺压个严实,然后再加一勺,再压。我见过许多饿死的人,但只见过一个饱死的人。杨先生就是吃饱了撑死的。
今天下午没有酒,真是可惜,改天我提肉打酒给你补上。
酒要烈的,肉要肥的,我可不怕撑死。
阳光已经偏斜,余温还在。我回来时,老伴依旧坐在椅子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毛毯。董老太太站起来说,我已经守了一个下午,也该去烧饭了。我想上前扶她,她伸手推开了,朝我老伴努努嘴说,她跟我不一样,身子不动,嘴巴不动,脑子也不动。你得陪她多说话,让她多走动。我擦掉老伴嘴角流淌的口水时,她突然睁开眼,打了个激灵,站起来,双手在空气里摸索着什么。
董老太太说,这种情状我是见过的。看样子,她已经在寻找来世的路了。
端午过了,半年就过去了;中秋过了,天气一凉再凉,这一年也就快到尽头了。
董老太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说,这辈子没做过体检,也没量过血压。她身上有几种慢性疾病,所幸手里还有几种可以应付的民间偏方。近来,她常常说自己身上的元气少了。动一动,元气就少了;不动,元气也是慢慢地变少了。
有一天傍晚,她把我叫过去说,你把椅子端到道坦里,我想再晒一会儿太阳。
她坐定后,我沏了一壶菊花茶,放在她身边的一块石箱上。她的坐姿让我想起早年做代课老师时在语文课本上见到的一个词:端坐。一个人老到不能再老的程度,坐姿里就透出佛相来。晒太阳,对她来说好像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她说,这世上,只有阳光是干干净净的。
她的眼睛里有一层眼翳,阳光一照,就射出一道灰淡的光。
告诉你一件事,她看着我说,我这两天内可能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你说呢?
我忽然明白,她说“要走了”的意思。
有一句话,我只对你说,不许你跟任何人说,能答应我吗?
什么话你尽管说。
你的老伴,她,不是我的亲侄女。
我沉默了许久说,对不起,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
你不说,我也能猜想得到了。可我已经把你们当作了自家人。人是讲缘分的,我第一回见到你,就感觉面熟,好像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没错,我们以前见过的。
这话又怎么说?
我九岁那年来过这里,是我爹带我来的。我们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在司机指点的南门桥上车。刚坐上车,我爹就拍了拍脑袋,说竟忘了带上你爹赠送的一套县志。没料到的是,就在车子发动的时候,你骑着自行车,朝我们使劲地挥动着手。原来,是董老先生让你送来了那一套书。你还记得吗?那时你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着一条当时很流行的布拉吉连衣裙。那天中午的阳光很明亮,全车的人都隔着玻璃看你。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了。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我那时还小,但我一直记得。
我正要问起,那三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偷的。那天,你骑车朝我们过来的时候,我坐在车上,捂紧了口袋里的三张照片,感觉手心都快渗出冷汗了,后来才晓得是虚惊一场。我那时只是觉着这三张照片很美,并没有把偷东西看作是一件可耻的事。
唔,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那晚,董老先生——啊,我现在还记着董先生的样子,他比我想象中要苍老一些,留着山羊胡,嗓音低沉,看上去像个抱病的人——他跟我爹在书房里聊天的时候,我就在楼上随意走动,对,就在骑楼中间那一个房间,我翻到了一本书,里面掉出了三张照片。
三张照片幸好被你拿走,否则在那个年头,也免不了要跟字画一起烧掉。你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边?
我们租住的那个小区要拆迁,老伴生病,我们一时间没处可去。前阵子,我整理家中的物什,无意间看到照片里这栋老房子,就想,如果老房子还在,也许能认个亲借住一阵子。我只想让老伴安安稳稳地过完最后的日子。这下子,我把真相都说了,你还会赶我们走吗?
怎么会,你们不嫌憎就一直住下去吧。原先我还担心,我这一走,老房子迟早要被拆掉。现在好了,我放心了,有你们在,董家的房子也许还能存留几年。那些器物家什你若是觉着受用就留着,不想要就扔掉。可房子不能扔,一块砖头都不能扔。
放心吧,我会帮您守好这扇门。
董老太太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摸索什么的动作。我笑了。她也笑了。
董老太太临走之前,给自己梳好了头,换了一身新衣裳,连布鞋也穿好了。她说,树叶落了一地,可我没元气扫地了。我说,你躺在家里面,怎么晓得树叶落了一地?她说,昨晚刮了一夜的风。
有一件事,因为太细碎,我不曾跟别人说起,包括老许。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跟随父亲坐长途车经过这座老县城时,汽车半途抛锚。我们静坐着,等司机把车修好。时间过得很慢。眼见得日头西沉,橘红色的霞光返照蒙尘的车窗。父亲望着满天红霞,忽然说了一句,黄昏红霞,无雨烧茶……明天还是个大晴天哪。我正待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司机带着满脸油污和歉意上了车,对乘客说,这车要拖到城里面去修,今晚就安排大家在这里的车站旅馆住一宿。乘客都纷纷下来,不停地抱怨着。父亲对我说,他有一位忘年交,曾在杭州一个土地测量部门共事过,退休后就回到这座城里居住,这番顺便去拜访一下,也许还可以借宿一晚。我们提着行李向城里走去,过了一座桥,天就黑下来了,这座老县城湮没在黑暗中。在我的感觉里,它跟一千年前的城郭一样遥远。远远地望去,一片老房子的灯光稀疏而温暖。我们在月下走着。灯光由零星数点变成虚淡的一片。父亲说,一千六百多年前,有人为避战乱,从中原逃到这里居住。后来,这里也发生了战乱,一场大火把所有的房屋烧成一堆灰烬,跟泥土混同,变成了农田。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个读书人又在这里挖泥土,建房屋,偶尔拾到土里面埋藏的瓦片或陶罐残片,也只是感叹一声,扔到一边。这件事,就写在他的一首诗里。这个写诗的人就是父亲那位忘年交的祖上。父亲说,一千六百年间,这里的房子建了又毁,毁了又建。人哪,就是这样过来的。
黄昏红霞,无雨烧茶……
我那时还不晓得父亲讲的这句话就是本地谚语,也不晓得它的意思,但我感觉这些个词儿念来着实好听。
再过半年,老伴也走了。她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微笑。我独自一人守着这座老房子。房子会一天天旧下去,我也会一天天老掉。
老许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喝酒,午后,多饮本地烧酒或米醽琼。邻里喝酒,他也能闻到酒香。如果有人招饮,他还是会故意装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然后,就倚在窗前,隔窗问,我能用自己的一个故事换你手中的一杯酒吗?对方自然说好。于是,他就真的讲了一个故事。老许讲的都是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