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庵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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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农杂文

1934年7月14日刘半农先生逝世后,杂志如《人间世》《青年界》曾替他出过纪念特辑,蔡元培、鲁迅都写了文章。鲁迅先生写的是《忆刘半农君》,称道他《新青年》当时的功绩,譬如答王敬轩的双簧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等等。我觉得这是所有纪念半农文章里最好的一篇,不掩瑜,不溢美,句句道出了半农的为人。最后几段说: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密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这篇文章作于1934年8月6日,距半农之死约半月余。感怅无地,读来十分沉痛。到11月30日,周作人写了一篇《半农纪念》,发表在同年12月20日出版的《人间世》第十八期上。其中有一段说:

还有一首打油诗,是拟近来很时髦的浏阳体的,结果自然是仍旧拟不像,其辞曰:

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

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

半农从前写过一篇《作揖主义》,反招了许多人的咒骂。我看他实在并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人家总喜欢骂他,仿佛在他死后还有人骂。本来骂人没有什么要紧,何况又是死人。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

此诗此文,据说都是为鲁迅而发的。抹煞事理,如此其极,想起来真不免令人毛发悚然。鲁迅所说的双簧信和“她”与“牠”的创造,周作人所说的《作揖主义》,以及半农后来禁呼“密斯”的文章,都见于《半农杂文》。《半农杂文》分第一册与二集两本。第一册由北平星云堂书店出版,1924年6月发行,道林纸印,十八开大本,卷首附作者小影两帧,第二帧且为彩色。自序一篇,三号仿宋字排。正文四十五篇。从这些文章看来,半农确是战斗过来的。《奉答王敬轩先生》和《作揖主义》,都是对旧礼教旧道德极猛烈的攻击,想不到一经举引,竟成了两个极端。这本书在上海方面,曾由开明书店代售。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侵略军进占整个上海,当时书店尚有存书,但其中《悼“快绝一世の徐树铮将军”》一文,代售者害怕文字狱,应市时已经撕去。我生平最讨厌这种残本,并且也想知道这位曾经为林琴南所期望的“荆生将军”小徐被暗杀后,半农为什么哀悼他?哀悼为什么又竟犯忌?于是辗转托人,才从书栈里找出一册完整本。原来半农在那篇文章里,说明死的悲哀,不在于本人,而在于关系人。徐树铮一死,应该致唁的倒不是他本人,而是另外四种人。第一种是白宫里的那位“内外感”圣人;第二种是国外国内的一班欢迎欢送,忙得屁滚屎流的阔佬;第三种是他的一百多个随员、顾问、翻译、参议,下至无量数的二爷三小子之类;第四种呢?他说:

最后,便是东方的那一个贵国了!本年12月25日,居留天津的该贵国人所办的《天津日报》,登了两段新闻,一段的题目是《叛将郭松龄の最后》,又一段的题目是《快绝一世の徐树铮将军》。哈哈,其喜可知,其喜可知!乃曾几何时而“快绝一世”四字竟成谶语!而可怜敝国的天,又不能赶快加工,替贵国在五分钟之内造出同样的一个鞠躬尽瘁的忠臣来,这不是糟尽天下之大糕么!我们对于该贵国,也该重重重重重重重重……的致唁!

自然,这对于当年的“友邦”和彼时的敌人是很不敬的,这本书便不得不遭到剜心的惨刑。至于《半农杂文二集》,则于1935年7月半农逝世周年忌的时候,作为遗著,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文前也插照片两页。全书收正文四十九篇,门人商鸿逵序一篇。此书为《良友文库》之八,四十八开小本,和星云堂的一比,大小悬殊,插在书架上,一高一低,一厚一薄,看上去实在很不舒服。不过半农的文章,读起来却是使人十分畅快的,既流利,又幽默。有人说他有举重若轻的本领,“清淡时有如微云淡月,浓重时有如狂风急雨。”这句话说得很中肯。不过幽默易流于浮,流利易流于滑,有时不免有这种毛病。但就大体而论,半农的杂文很是泼辣,证明他应该是一个战士而不应该是一个打油诗人。他的文体,正如他的诗歌一样,值得特别提出来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