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管杀不管埋!
人生有三境。
世间英雄,大多处于第二境,追求青史留名,功耀后世。
强如天降猛男朱元璋,也未能免俗。亦在意他人对其一生功业的评价。
李道成自然知道,朱元璋想听什么样的话?
也能理解朱元璋的心情,但是,却不愿说出违心之言。
自己是有系统,但一身功力,也是一蒲团一蒲团的苦坐出来的。
日夜辛苦修炼,终于修到这般天下绝顶的境界。
为了什么?
难道就为了交际么?
你有盖世权力,我也有绝世武力。咱们地位平等。我为什么要说违心的好话来奉承你?
自己苦苦修炼,不就是为了拥有,直言不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底气么?
想到这里,李道成便淡淡的回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朱元璋道:“粉饰奉承之言,咱生平已听得太多。咱既然来问你,自然是要听真话。”
“真话向来是很难听的。”
朱元璋哈哈一笑:“小看咱了不是,这点气度,咱还是有的。”
既如此,李道成也就不客气了:“你功绩虽不错,但就别碰瓷唐宗汉武了。”
碰瓷一词,出自清代,一些破落八旗子弟,因生计无着,便勾结地痞流氓,拿着瓷器去碰撞外乡人,故意摔坏瓷器,以此讹钱。
大家都没有听过,但在座都是才智之士,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大概意思。
朱元璋哦了一声。
李道成道:“就如同贫道所制的,给天下高手定档的榜单,将庞浪两人,单独列为一档一般。历代帝王中,论及功业,唐宗汉武,也是独一档。”
“汉武帝打残匈奴,奠下强汉之名,以此塑造了族群底色。因此四夷也有了将华夏苗裔称为汉人的习惯,流传至今。”
“霍去病封狼居胥,窦宪勒石燕然。功留史册,光耀千古。后世历代将帅,无不以其为目标榜样,视为抵御外敌的最高功绩。强汉武功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而唐太宗时期,巅峰疆域,东起扶桑海,南据安南,西抵咸海,北至捕鱼儿海。四夷慑服,万国來朝。”
“强汉盛唐,功盖千古。唐宗汉武,功绩皆是远胜于你。”
朱元璋心里有些不服,下意识的反驳道:“刘彻有父祖三代,数十年修养生息,积蓄下的雄厚国力。方才有本钱做出此番功业。”
“李世民则是累世公卿的璎珞子弟。他们出身都远高于咱。”
“若是把咱换到他们的位置,咱未必就不能做到他们的功业。但若是把他们换到咱的位置,咱相信,他们就一定不如咱。”
朱元璋素爱自称淮右布衣。显然不以出身低而自卑,反而以此为傲。
除了虚若无眼神玩味之外,余者皆露出赞同之色,觉得朱元璋的话也很有道理。
确实,历代帝王中,论及出身,未有低如朱元璋者。
就算是刘邦,起步也是个亭长,还有萧何曹参樊哙等人依附,处境远强过朱元璋。
历代帝王中,唯有朱元璋,是白手起家,一步步硬爬上来的。
众人都看向这位玄仙,看他如何作答。
李道成道:“你以一介贫民之身,白手起家,确实不凡。但老子云,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出身低,既是你的优胜之处,同时也是你的弱点短板。”
朱元璋道:“哦?这话又从何说起?”
“且细细说来。咱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何等惊人之语。到底是言之有物,还是哗众取宠?”
李道成道,“出身,决定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基础。而认知基础,又决定一个人的眼界上限。”
“你受此所限,即便只论本人的自身能力,在历代帝王中,除却唐宗汉武之外,也至少还有四位,可以稳胜过你。”
“有哪四位超过咱的?”
众人也是心中好奇,俱看向李道成。
李道成道:“汉高祖,汉文帝,汉宣帝,唐高宗。这四人稳胜过你。”
闻言,虚若无眼中露出玩味、赞同之色。
余者却有些不以为然,说汉高祖能力胜过朱元璋,倒也就罢了。而这后三位,都是有名的忍宗皇帝。
见朱元璋似欲反驳,李道成就说道:“汉高祖比你豪爽,比你能容人。”
“后三位,都以善忍而闻名。你的性格过于刚烈,没有他们能忍。”
“你英明神武,无愧洪武之名。但终究出身限制了你的眼界上限,在审时度势,在大局观上,都不如以上几位。比如你定下的国策,就有很多隐患。”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收摄心情,“咱愿闻其详!”
李道成道:“你出身农家,是以世间百业中,你认识最深的,就是土地。所以你的基本国策,大多围绕土地而展开。却忽视了商业。”
“土地,只能维持生存。你也种过地的,可曾见过几个纯靠种地发家的?”
“是以农业之利,只能维持朝廷基本运转,想要富庶强盛,还是得靠商业。”
朱元璋就洒笑一声:“商人不事生产,买低卖高,屯积居奇。国之蛀虫而已。道长却视其为富国之基,何等可笑?”
“这就是出身决定眼界见识了。”,李道成直言不讳的道:
“从你的禁海之策。便可知你对海贸之利,一无所知。从你定的三十取一的商税,就可知你对商业的认知,何等浅薄?”
“贩卖丝绸茶叶瓷器,与米粮粗布之间,其利相差何止一倍。”
“青黄不接之际贩米,与秋收之际,其利又有差距。是以货有贵贱,商有商机,利率皆不等。又岂可一概而论,俱以三十取一税之?”
“再说海贸……”,
说道此处,李道成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楞严后,续道:“即便是世人印象中野蛮无知的元庭,也知道在泉州开港,通商四海,以取海贸之利。”
“南宋以半壁江山,抵御了蒙古人九十余年。国内却大致稳定。皆因有海贸之利为支撑。赵构自己也说过,海贸获利甚巨,远胜取于吾民。”
“海贸蕴藏如此巨利。你却视而不见,只知在农夫身上索取。可见你对商业的认知,是何等浅薄。简直就连蒙古蛮子和赵构都不如。”
马皇后和朱标相继离世,虚若无半隐退之后,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朱元璋面前,直言不讳的指出他的缺点。
所以朱元璋若有所思之余,也有些恼怒李道成毫不留情的态度。
不过他身为开国雄主,深具城府,再说李道成一席话也确实让他有所收获,便强压怒意。
回道:“这两条就姑且算你有理,咱就认了。还有呢?”
李道成自然不会客气,“还有,听闻你封诸子为王,俱藩镇一方。自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乱政之后。你可见有哪个大一统王朝,大封藩镇的?”
朱元璋反驳道:“咱期待你言之有物,不想却是些迂腐儒生的常谈之言。所谓术业有专攻。道长还是专心练武吧,国事上,就别轻易发表意见了,以免贻笑大方。”
“咱封诸子镇守边陲,外御四夷,内安民生。使万民得享三十年太平。但在你口中,似乎却成了乱国之策,岂非可笑。”
李道成也冷笑起来,“到底谁可笑?”
“我说你出身限制你的眼界,你还不乐意听。你如此短视,只见其利,不知其害。”
朱元璋激起几分火气,“你说咱对商业认识不深,咱就认了。但是这条,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算你是武道宗师,也得给咱一个说法。”
李道成道:“听闻诸蕃皆是世袭罔替,朝廷与以厚禄,代代荣养。”
“你和诸蕃是至亲之人,但你后世子孙上位之后呢,和诸蕃之间,还有你这么亲么?”
“就算第二代还亲,再下一代呢。五服之外呢?”
“皇帝在京师,诸蕃在地方,大家各过各的,几年都见不着一回。除了顶着同宗的名头外,与外人何异?又还能剩下多少骨肉亲情呢?”
“即便皇帝顾及亲情,你敢保证后世藩王,就一定不会坐大,不会起异心?你敢保证,以后每代皇帝都有你的手腕么。能够代代奇才么?”
“帝王之道,无外集权而已。谁能容忍国中之国?你想当然的分封诸蕃。却不知是取乱之道,已为后世子孙埋下隐患。”
“再说了,诸藩俱是世袭罔替,代享国禄。你出身贫苦,舔犊情深,不忍子孙受苦,可以理解。”
“可是你想过没有,诸蕃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十六年就是一辈。再加上之后的历代皇帝,也要分封诸子。”
“可以预见,不出百年,宗室就会繁衍至数十万。这么多人,俱要朝廷来养,朝廷财政,承不承受得住呢?”
顿时,朱元璋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怔在了那里。
楞严心中大震,此人的看法,和师尊大同小异。师尊也点评国朱元璋的封藩之策,嗤之以鼻,说是取乱之道。
虚若无则眼中露出玩味和探究之色,似乎在琢磨着些什么?
朱元璋无言以对,李道成却依旧不肯罢休。
冷笑一声:“还有你的军户之策,一看便知,学自秦代耕战体系,却学了一个不伦不类。你的意思,无外使军户世代种地,自食其力。不费朝廷一米一粮就可养军百万。”
“但是你却又舍不得把土地所有权下发到军户手中,而归于户所集体所有。你是把各级将校都当成不贪不占的圣贤了么?”
“我可大胆预测,不出百年,屯田会俱被将校侵占殆尽,彼时全国军户皆会彻底沦为各级将校的佣仆,衣食无着,就连肚子都填不饱,又还能剩下多少战力呢?”
“即便将校个个圣贤,不贪不占。让军户自食其力,也不是你这种做法。”
“军户种地种久了,就真变成农夫了。你也是自元末群豪中厮杀出来的,你靠的是精兵还是农夫?农夫能有多少战力?你还不清楚么?”
顿时,朱元璋脸色白了青,青了又黑,黑了又红。总之很是精彩。
李道成的性格是不喷则罢,喷了,就要喷个尽兴。
继续喷道:“还有,听闻你恼恨苏州松江二府百姓,怀念张士诚。便对二地课以重税,比其他地区高出一倍不止。”
“我就奇怪了,这苏州松江二府百姓,到底是张士诚的子民,还是你的子民?”
“曹操能容纳张绣,刘秀能容朱鲔,你却容不了治下百姓。”
“还有,你禁锢户籍,规定民籍,军户籍,匠籍,各色职籍俱世袭其业,不得随意更改。”
“还有,听闻你将陈友谅余部俱贬为九姓贱民,令其世世代代为贱业,永无出头之日。”
“你猜,以上之类为户籍所拘,祖祖辈辈俱不能出头之人,会不会心生怨愤,恨朝廷不亡呢?后世但逢有乱起……嘿嘿。”
“所以,你这个户籍制度,和暴元将天下之民分为四等,又有何区别呢?你也是从四民最底层中爬出来的,你对暴元这个制度不怨恨吗?”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谭死水,不用多久就会蚊虫滋生,继而腐臭不堪,生机断灭。”
朱元璋心中震动,久久不言。
足足过了半柱香功夫,方才回神,深深看了李道成一眼,拱手道:“受教!”
随即问道:“道长可有良策抑制官员贪腐?”
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语气变得客气了许多。
李道成道:“贪腐,是永远禁绝不了的。任你剥皮萱草也枉然,只能管一时。”
“这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的事情。适度提高官员待遇,常抓常管,冒头一个就杀一个。总能管一段时间。”
“总之,小到一家,大至一国,决定其兴衰的,始终都是一个财政问题。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说到这里,李道成终于放出了杀手锏,看向影子太监:“贫道听闻净念禅院有一铜殿,乃上亿斤精铜铸就而成。”
“保守估计,也有几千万斤精铜。阁下既是心怀纲常,崇敬君父之人。为什么不劝诫师门,将这铜殿融了。把这亿万斤精铜,献给你的圣上呢?”
李道成出人意料的,突然捅出一刀。
老太监又惊又怒,猝不及防之下,眼中难免流露出些反应。
在座诸人俱是明眼人,只需看老太监的反应,便知李道成此言非是无的放矢。
虚若无心生诧异,这位玄仙为何要突然捅净念禅院一刀呢?
若说恼恨白道联盟对他的捧杀行为,他已扔出一纸榜单还以颜色了。
为何还要捅破此事,给净念禅院找麻烦呢。
莫不是元璋前番突然召见玄仙之事,其中另有隐情?
朱元璋心中大惊,少则千万,多则亿万斤的精铜?
就算一千万斤,以一斤铜铸百钱来算,那也是十亿钱啊。这是何等惊天的财富?
朱元璋大为意动,忍不住瞟了老太监一眼。
老太监自然察觉到了,心里暗暗叫苦,顿时就是康三爷那话了,见道成把我牙咬坏,大骂……
对李道成恨之入骨,若非实在打不过,真想立马就起身和此獠拼个你死我活。
李道成却是管杀不管埋,捅完刀就走。
起身冲朱元璋一拱手,“今日谈兴已尽,告辞!”
说罢腾身提气,如同一只灵巧的飞燕一般,穿过窗户,在空中一个转折,就跨越十余丈,落到江面,双脚在水面几个轻踩,便越过两里多宽的大江,没入岸边的垂柳树荫中,消失无踪了。
朱元璋目送李道成穿窗而出,不由叹道:“真人杰也。”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朱元璋并未追问铜殿的事,但老太监随侍朱元璋多年,如何不知道他脾性,若是问了,反倒没什么。
不问,就是把这件事装在心里面了。
心知今日若是不拿出点东西,这事说不过去了。
遂一咬牙,说道:“圣上明鉴,净念禅院的铜殿,乃是隋唐时之旧事,经历代传人取用,加之战乱遗毁。已十去其九,绝没有他说的那么多。”
“回去之后,老奴就给了尽师侄传信,奉上百万斤精铜,运到内库来。”
老太监心中滴血,对李道成的恨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真是倾尽三江四海之水,也洗之不尽。
本门千年积蓄啊,一下子就去了三成。
朱元璋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有心了!就这样吧!”
“回宫。”
下得楼来,朱元璋便招手把虚若无邀上了自己的马车。
问道:“以若无兄观之,此子先前一番视师门为束缚的态度,真假如何?”
他也是知道虚若无素来观人如神,从来没走过眼。故而才有此一问。
虚若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回道:“半真半假吧,这位玄仙,对武当未必不在意,但也没有那么在意。”
“哦,此话怎讲?”
虚若无解释道:“此人确实已踏入了超越人体极限的玄奥境界。我先前以倒茶之机,和他小小切磋了一下,却一直无法锁死他的气机。”
“武功修到了此等境界,除了一心追求天人之道,以求破碎之外,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非此等坚定的道心,也不足以把武功练到如此境界。”
“是以他对武当未必有多在意,但毕竟出身正道,又被纯阳真人苦心培养多年,所以倒也不至于像庞斑那样绝情绝性。”
闻言,朱元璋就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
虚若无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说道:“元璋,咱们来捋捋。观这位玄仙下山以来的行止,就会发现,一开始,他还很是有大局观的。”
“不惜以宗师之身,和八派后辈演练切磋,让诸小辈见识到宗师之威,免得小辈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遇见庞斑,平白丢了性命。”
朱元璋点点头,确实。
虚若无又道:“他什么时候改变态度的?”
“发现几派用玄仙的名号捧杀他,对标庞斑,推他挡刀的时候。”
“宗师,自有宗师的威仪,都是有脾气的。又岂会平白让人算计。自然要还以颜色。所以他弄出一份榜单,把大家一起拖下水。此不过以牙还牙而已。何谈心无大局呢?”
“我就纳闷了,这些,都是白道联盟内部的事,与你何干呢?”
“这位玄仙犯大明律了么,烧杀抢掠了么?没有。你为什么要和他杠上呢?”
李道成最后捅净念禅院一刀的时候,朱元璋就明白过来了。
见虚若无问起,眼中厉色一闪,回道:“还能为什么?咱一时大意,被人当刀了呗。”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看在百万斤精铜的份上,这事就算是揭过了。
虚若无也能理解,确实,即便朱元璋身为九五至尊,但百万斤精铜的出手费,也绰绰有余了。
虚若无继续分析道:“所以,你与这位玄仙最大的分歧是什么?”
“不过是他不受你趋使罢了。而年不过弱冠,就将武功练到宗师极境的绝顶人物,你指望他像叶素冬之流那样,对你俯首听命。可能么?”
“还是那句话,宗师,是有脾气的。对这等人物只能以礼相待,就算真有事想用到他,也只能好言请托。”
“你能以礼待我,为何对他却如此轻慢,下旨召之呢?”
“说白了,不过欺他年轻,下意识的轻慢了而已。”
朱元璋微一琢磨,嘿,还真是。
对虚若无一拱手:“若无兄真乃良师益友也。”
“咱俩也有些时日没有一起把酒言欢了,今日到宫里一聚,畅谈一番如何?”
虚若无知道朱元璋是想和自己讨论一下,李道成方才指出的国策漏洞,如何改进的问题。
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