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曾在牢狱之中

女仆们很佩服伯爵夫人，她猜到李鸣不会同意这种无端的花费，压下了接见的采购章程。

钱根本没有出库，自然是很快就追回来了。

伯爵夫人还提前算到了李鸣过来的时间，她没有让李鸣多等，那大贵族当天下午就进了城。

到了伯爵府，大贵族见到的是朴素的长廊，许久没有正经修剪过的草坪上面凹凸不平的雪，以及像是前不久才办过丧事一般苦着脸的仆人。

他还有一个随行的老仆人，穿着一身和他瘦削的身体不匹配的蓝色法袍。

像他这个年纪，一般都是穿白袍。

伯爵夫人亲自下楼接见了他们。

她身边跟着紧急赶过来的朗格尔男爵，拉过来撑场面的老法师，以及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带着木面具的神秘人。

大贵族身边的老仆人见了那戴面具的神秘人便浑身僵硬。

如果不是知道李鸣是谁，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有这种表现的。

而一旦知道李鸣是谁，就绝对不会这样贸然过来见他。

李鸣几乎忘了他的名字，但他还记得他的脸，在梅德罗斯堡垒的时候，他还很胖。

亚尔法师。

他们又见面了。

他这一年瘦了很多。

那穿着主教白袍的大贵族举起手，金色的丝带在身边胡乱的缠动。

他在代理佩达主教的职位，但没有真正匹配主教头衔的气质。他比那个消失在天人的世界中的老头更年轻，却缺乏信仰的严肃和来自理想的魄力。

李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这家伙的脸，然而，他的名字在李鸣的脑海中占有一席之地。

穿越过来的这一年来，李鸣不曾忘记。

他和伯爵夫人握了握手，热络的说：

“叫我海马诺神父便可以。”

伯爵夫人笑道：

“可不能这样说，我还是叫您主教吧，这边请。”

伯爵夫人和海马诺在前面走，李鸣，男爵，老法师，以及亚尔法师走在后面。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到了会客厅后，一行人落座，亚尔法师却坚持站在海马诺后面。

男爵觉得奇怪，但没有多说，海马诺却是十分不爽。

他认为亚尔法师这样做丢了他的面子。

亚尔是法师，海马诺专门带他过来带过来撑场面的。

因为伯爵夫人的极简风格，海马诺这次也采取了更加平易近人的策略。

他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对金钱没有兴趣。

但他终究是带着任务来的，闲情雅致不便展示太多，因此海马诺很快还是谈起伯爵夫人对边境战争的看法。

“昨年12月的时候，朗格尔男爵突然组成法师小队对贝纳维德斯教宗国发动突袭，可是把国内外都吓了好大一跳。”

朗格尔男爵喝了一口红茶，没想到他第一个拿自己开刀。

“他们那边的负责人还以为战事要停止了。连夜带着小妾跑了，现在还没被抓到。”

朗格尔闷着不说话。

海马诺继续说：“朗格尔男爵出了一手好牌啊。王都那边，国王很器重你，应该就要升迁了吧？”

这下子不能不回应了。

朗格尔男爵苦笑道：

“我也没想到我手下的法师这么能干，教宗国那边的人吞了我一个骑士团，我便想吓唬吓唬他们。”

海马诺“哦？”了一声，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惊奇的样子。

他又说：

“民间还有传言。”

他补充了一句：

“小孩子都在聊，他们说，男爵策划那次行动是因为早就看出了贝纳维德斯教宗国有心出动红龙？”

男爵喝着红茶。

见这么说没有效果，海马诺神父也不觉得烦，他躺回椅子上，道：

“男爵可能不知道，在王都方面，龙骑士被杀这件事，对奴隶生意影响其实很大。有好几位枢机是拼了命才把麻烦事摆平。”

海马诺意有所指，但又不把话说完，他想要男爵来点表示。

男爵不可能真来点什么表示。

虽然李鸣和他的交情不如老法师和罗奇，但他同样了解他的为人。

男爵是个清廉的老派贵族，在这个狗屎世界，他是稀有的真正想为人民做事的人。

他妻子信教，他不想妻女去教堂礼拜时看到的是断手断脚的士兵在哀嚎，在向锯腿的修女说：杀了我。

因此他选择了战争。

不是募兵然后让小伙子们去送死，而是真正的军事行动。

他值得他家庭的幸福，但要以战止战，要让女儿离开库迪利亚这个泥潭，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很难。实际难度大概比李鸣搞到魔力结晶矿还要大。

男爵要么选择杀人，要么选择金钱或人情关系。

这是个和李鸣的魔力结晶问题类似的套娃困境。

李鸣完全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巨大系统表现的所有弊病都和它有限的边界有关。

技术不足导致人类无法产出足够的物质和精神资源，魔法系统让这个困境深陷泥潭，以至于达到举步艰难的境界。

他帮不了男爵的忙。

在男爵死亡之前，李鸣可以通过推进技术进步解决这个系统的绝大部分弊病，他可以把技术推进到接近另一个世界的18世纪水平，新的系统能容纳的弊病将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

可工业化和热武器会发生可怕的连锁反应，况且，他也没有时间了。

看看海马诺神父就知道了。

在梅德罗斯堡垒，巴塔洛领主给刚刚成为法师的维姬找了个教会方面的负责人，那就是他。

海马诺。

已入土一年的侯爵密谋的假证人员之一。

李鸣唯一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主教的废弃教堂里。

昏暗的月色把他的音容抽象成了简单的仇恨，他没有做上假证，反而让李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和这个世界之间存在多大的参差。

穿越者几乎就是主角的代名词，为了便于理解，他潜意识里直接把这个世界概括为了一个经典的“穿越型”魔法世界。

在这样的一个潜意识中就让人觉得是专为穿越者量身定做的世界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需要用脑子思考吗？

事实证明还是需要脑子思考一下。

在被群殴进废弃教堂之前，李鸣潜意识里从来没觉得过自己真的会死。

他死亡的结局看似极难理解，在海马诺和已经死了一年的安拜侯爵眼中看来，却不需要多少逻辑支撑。

李鸣那时的境遇是极其合理，而且理所应当的。

一个亡灵傀儡，哪怕表现得很像人，他也是亡灵傀儡。

这种东西，没资格和他们同台竞技，谈什么物理理论，电机或电灯生意。

……

男爵仍然不吱声，海马诺没有办法，就去试探菲格罗亚伯爵夫人的立场。

他一边说一边笑。

李鸣在想能不能杀了海马诺。

站在海马诺后面的亚尔法师则是瞪着海马诺的后脑勺，希望能用眼神把自己脑海里已经重复了千万遍的话语传递到他的脑子里，让他先别说了。

没有人在乎亚尔法师的想法，他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小人物。

因此当他发现在这个房间里，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类，整个人都开始拧巴。

侯爵宅邸起火，大火烧了整整四天，明面上死亡人数只有30，但亚尔法师知道起码死了好几百个。

他还记得自己第二天一早去城东的法师街买法术书，有个店主被吊死在街头，其他人说他为了做假账用亡灵魔法抢各家店主的金币。

扯淡，他会亡灵魔法。

那时亚尔就觉得奇怪，但是还没有意识到真相。

后来无意间听到魔法街还有超过20KG魔力结晶被转移，一直没找到，亚尔马上想到了李鸣。

那个自称为亡灵贵族的骷髅人从他的法师塔里挖出魔力结晶的时候，痴迷的就像看见了新鲜奶子。

只有他会为大量的魔力结晶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

这个可怕的猜测亚尔法师没敢告诉任何人。

他去投奔了巴基·伯恩斯坦爵士，心想避避风头吧，结果半个月不到，梅德罗斯堡垒的教廷方面负责人忽然就自杀在自己家的地下室了。

在被主教叫到废弃教堂之前，那个负责人是亚尔法师见过的最大的官。

他给他送过礼。

这可能吗？

验尸报告上当然说得通。

但是现实上根本乱写一坨，扯淡，他自杀的概率比亚尔法师突然成为白袍法师的概率还小。

更扯淡的是，在负责梅德罗斯堡垒的主教的帮助下，海马诺竟然连跳好几级，一下子成了梅德罗斯堡垒方面的新负责人。

他被这些动静吓得睡不着觉，那时候他在巴基·伯恩斯坦爵士那边本来也过得不好。

巴基·伯恩斯坦爵士相当质疑他的魔力结晶课题，亚尔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花了三四个月写了篇论文发到王都，人都写瘦了，精神正要振作起来，论文莫名其妙又被大佬打压，被雪藏了。

连坐好几趟过山车，亚尔法师当然很不爽，他找关系去问到底是谁弄他，就一篇水文至于吗？

最终查到了库迪利亚，查无可查。

库迪利亚可是个好地方。

论文总之是没了，巴基·伯恩斯坦爵士那边也混不下去了，他只能背井离乡，腆着脸去投奔海马诺。

海马诺还念得旧情，两人是一起喝过酒的关系。

当然，亚尔法师知道，海马诺主要是觉得在他面前装起来很爽，这才把自己留着，当个乐子。

一个法师乐子可不多见。

不过亚尔是个好人，他现在洗心革面了，不计较那点东西。

主教的位置不好当，虽然有主教帮忙，亚尔法师偶尔也劝劝海马诺自己努努力。

然后主教就没了。

突然联络不上了。

过了好几天才知道，原来是整个教区，露维娅格都没了。

变成了一个大水坑。一片湖。

亚尔当然很慌，他慌的是为什么露维娅格会变成一片湖。

海马诺更慌，他慌的是自己的位置要坐不稳了。

当今没几个有能量的贵族还能被他拉拢，在两个月前，他注意到了边境地区的菲格罗亚伯爵。

听说现在是伯爵夫人掌控家族。

她丈夫心脏病去世了，这真是个机不可失的好消息。

亚尔记得那时自己也想，正好，他也想知道自己的论文怎么回事，那就来库迪利亚地区看看吧。

结果一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这一下子什么都在库迪利亚这个破地方串联起来了。

废弃教堂的火是李鸣放的，他杀了主教，去法师街抢了魔力结晶，然后烧了安拜侯爵的宅邸。

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的表现，那篇被雪藏的论文就是一个赤裸裸的警告！

线索在亚尔法师脑中串联成惊人的事实，已经他背后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海马诺还在不知死活的说着废话，他问到库迪利亚的奴隶生意去了，那是他能问的吗？！

旧的鸡皮疙瘩还没有褪下去，新的鸡皮疙瘩就因为海马诺浮夸的笑声又在亚尔法师背后起了两三层。

他总感觉李鸣那豆豆眼面具之下的骷髅头在看自己。

李鸣那俩眼洞有可能在看任何方向。

亚尔法师又想到那天晚上自己被主教叫到废弃教堂的时候，李鸣被关在笼子里，魔力被压制……他灵光一闪，想到，既然主教在废弃教堂就已经死了，那么从废弃教堂之后一直待在主教位置上的人又是谁呢？！

……

实际上李鸣是在看海马诺。

这家伙想让伯爵夫人加入他的阵营，他是王国右派的人，现在风头正盛。

思考着种种利弊时，海马诺和伯爵夫人已经说完该说的话。

他们两人都是说废话的高手，说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说出来，尽在讲屁话。

海马诺也恼火，他便又去认识老法师。

他也有法师纹章，虽然是教堂的人，但也算半个法师。

除了男爵，海马诺想把在场的每个人都交一下朋友。

和老法师说过话后，又去和李鸣寒暄。

这只是例行社交，每个阶层的人用什么态度，聊多少时间，海马诺心知肚明。

李鸣这种故作神秘的法师阶层，座位贴近老法师，但要比他更靠后一点，全程不敢说话，那就百分百落了下乘了。

看懂一个人所处的位置，这个人能不能结交，需要眼力和智商。一个小小的座位信息，就能透露出很多东西。

李鸣稍微靠后的座位暗喻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和他的主教级别相比。

海马诺向李鸣伸出手。

两人相距两米远，李鸣要和他握手，必须自己起身，主动去他那里。

还得李鸣俯下身体才能捏上他那“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

伯爵夫人身体抖了一下，她深吸了口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借口不便，匆匆离开了座位。

李鸣还想着怎么跟海马诺说点好话，趁他没认出自己是谁，维持目前的关系，减少系统风险……

李鸣面具下的脸带着刻板的微笑，心里面想的是：

你好。

但话说出来就变成了：

“不了。”

亚尔法师身体狂抖如筛。

李鸣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马上准备解释，这个时候一般说个：抱歉。就可以暂且忽略过去。

以海马诺目前的职位，他不会和他多计较。

但话说出口来，又变成了：

“不玩政治。这方面的活动完全是浪费时间。如果你把这回事当真，我会觉得你很蠢。”

老法师诧异的侧过头，看着身旁的李鸣。

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说什么怪话？

把上面那一段话完完整整的说完后，李鸣再次明白自己失言了。

他就是不愿意和海马诺这个傻逼说话。

比起海马诺，旁边的老瓢虫，亚尔法师都要比他更有价值。

李鸣站起身，主动去到亚尔法师身边。

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亚尔法师被李鸣的气势惊的连连后退。李鸣去拍了拍亚尔法师的肩膀：

“久仰久仰，亚尔法师，我拜读过您在《元素哲学》上发表的论文，编号1682，《论元素结晶在构建法术方面的作用》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亚尔法师无助的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海马诺，他又想起了那一天被李鸣推开大门，闯入法师塔二楼的恐惧。

上一次他只让那个可怜的妓女和他难堪，而这次，这个魔鬼是一并把他和海马诺的遮羞布撕开，暴露在了房间里每个人眼前。

男爵，老法师，随时可能回来的伯爵夫人和守候在角落的女仆……

亚尔法师捏着法袍，感到自己全身赤裸，再次成了个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