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丰年
不到三十岁的秦丰年正躺在草皮上,享受着云南边境的阳光。他祖籍是江浙,出生、成长于北京,因此他既有北方人的高大魁梧,又有江浙人的细腻心思。他站立像一座铁塔,躺下似一尊卧佛,第一次看见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东北辽沈一带的人。
他这名字,听起来很像一家热气腾腾的江浙点心铺子。他颧骨很高,五官硬朗,眼神犀利,眉目有神,皮肤被晒得黝黑。
他极其喜欢吃菠萝。
好像任何时候你都能看到他在啃菠萝。
云南的阳光和蓝天跟北方的很不同。云南的天是湛蓝的,蓝得透净,直沁人心。云南的白云也很低,大朵大朵的,像他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
他当年初来乍到,唯一不适的,是云南的紫外线太强,以至于这些年他整个人都被晒黑了。他和同志开玩笑,说自己现在已经和缅甸人的肤色无异,戴上一个白褂烟袋,叼根卷叶烟,混入一群买卖翡翠的缅甸人之中,和别人谈买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地人。
秦丰年还学会了边境上的所有土话、官话。他学这些可不是为了融入边境生活,他在这里改头换面,只为了一个目的。
反敌特!也就是打击边境特务的破坏、渗透、恐怖、谍报活动。
秦丰年年纪虽轻,但对这一带的敌特活动情况知之甚详。边境地区的对敌反谍、反特斗争由来已久,“边境反特工作小组”已经从多年前的临时机构变成常驻机构。
秦丰年听到了一些好消息,他很快就要结束任期,回到北京,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人。
他的父亲叫秦孝明,是情报战线赫赫有名的宿老,现在赋闲在家,等待儿子完成任务归来。
得记住这个名字,秦孝明的故事有很多。
秦丰年的人生履历,和他父亲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现在秦丰年只想再晒晒云南的太阳,然后解决昨天接到的重要任务。这应该是他在边境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他的助手王汉英是从当地公安局调过来的,孟纳本地人,少有的女干部,英姿飒爽。她比秦丰年矮半个头,年纪与秦丰年相仿,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就在昨日,王汉英接收到一份绝密电文,电文里部署了一项重要工作。
王汉英随即转告秦丰年:中国政府代表即将在边境小镇面会缅甸官方代表颂提公使,双方将商议进一步加强边贸活动,同时中国政府代表将代表北京方面提议颂提公使返回后,促成缅甸政府再次向国际社会呼吁,要求台湾方面停止一切扰乱中缅边境经济活动的暗杀、恐怖特务活动,而台湾方面准备破坏这次面会,执行行动的人,是敌方精锐,代号“寒鸦”。
这次面会被敌人知道了?这说明我们内部有谍。幸好我们谍中有谍,不光知道敌人已经知道了,还知道敌人将有所行动。
秦丰年明白了,这次任务是反击敌特对边境重要面会的破坏,敌人的代号叫作“寒鸦”。
至于“寒鸦”是谁,王汉英表示目前尚未掌握,不过敌内情报一有消息,总部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秦丰年看着王汉英送来的电报,加急、绝密、特提,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可见任务严峻,时间紧迫,敌人来头不小。
秦丰年心中已经有谱儿,这才跑到太阳底下来晒晒自己。这是他的习惯,在大战之前,一定要充分享受阳光,一定要充分感受自然,这样心就会定。
心定,就一定会胜利。
王汉英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挡住了太阳光来的角度。
秦丰年坐起身来,看着王汉英焦急的脸。
王汉英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晒太阳?”
秦丰年悠悠道:“我既然在晒太阳,自然是说明我已经意识到都什么时候了,在我们广泛使用手表之前,中国人看时候,不都是看太阳吗?”
王汉英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通报边境两边都加大警戒力度,‘寒鸦’一定无法钻进来。”
秦丰年眯着眼,道:“不,他一定会钻进来。”
王汉英奇道:“为什么?”
秦丰年道:“如果他连边境的雨林都克服不了,敌人何必派他过来?”
王汉英道:“既然他能从雨林钻进来,为什么我们还要加强边境警戒?”
秦丰年道:“那不全是为了警戒他。”
王汉英问道:“那是为何?”
秦丰年道:“那是为了给他一个口子,比起广袤的雨林,我们在知悉他可能钻进来的口岸守着,岂不是更容易发现他?”
王汉英恍然道:“你是说孟象海村?”
秦丰年道:“正是。公使将会和政府代表在孟纳城见面,孟象海村是从缅北穿过雨林后最近的口岸,离孟纳城不远。”
王汉英道:“他一定会选择这个边境段路线?”
秦丰年道:“那里的雨林地段最复杂,生存环境最恶劣,当年战事在雨林留有大量哑雷,我们和缅方进行警戒防御的难度也最大。他从这个区域穿越,可以躲过缅甸军警,然后抵达我们边境,起到奇兵之效。”
王汉英坐到秦丰年身边,她刚用皂角洗了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
王汉英说道:“可是我们总不能不防御。”
秦丰年一字字道:“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王汉英道:“进攻?你要怎么进攻?”
秦丰年道:“既然知道他将会从哪个口岸进入,我们就应该选择在那个地方,与他较量。”
王汉英道:“你确定能抓住他?”
秦丰年道:“我若不抓住他,那后果会很严重。”
王汉英道:“这些特务总是喜欢搞些恐怖动作,还是那一套。”
秦丰年道:“如果他们能在正面进攻获胜,就不必搞这些小动作。渗透、破坏、暗杀,这些都是敌人内心怯懦的表现。在革命年代,我们的同志见得还少?”
王汉英神色凝重道:“我们必须给他们迎头痛击。”
秦丰年道:“迎头痛击?你学成语又进了一步。”
王汉英道:“我还学过一个成语,叫邪不胜正。”
秦丰年坚定道:“边境的反特斗争由来已久,比任何地方都严峻。敌人不死心,斗争就不会停下。”
王汉英目光低沉,道:“是。”
秦丰年问道:“你可知,为什么台湾情报部门在中缅边境活动如此猖獗?”
王汉英所知不多,当即求教,请求秦丰年做敌情普及,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究竟何来?
秦丰年缓缓道:“1949年解放军大军压境,当时的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发表通电起义,而国民党第8军237师709团少将团长李国辉于次年,也就是1950年2月20日,率领部下孤军逃往缅甸,与李国辉同行的,还有第8军军长李弥的贴身副官邓克保。随后,这支队伍又与国民党第26军93师278团副团长谭忠带领的部队会合,这支孤军随之壮大。”
秦丰年接着道:“李国辉通过电台紧急与台湾取得联系,请求上峰指示,台湾的回电却泼了一瓢冷水,要求他们‘自谋出路’。这支孤军随即‘自谋出路’,自称‘中华民国反共复兴部队’,开始就地驻扎,开荒耕地,插手当地毒品交易,为毒贩当保镖以抽取保护费。”
王汉英问道:“缅甸政府是什么反应?”
秦丰年道:“眼见这支孤军坐大,缅甸政府派军围剿,却不敌对手,最后经过谈判,同意这支孤军撤往边境的勐撒,在金三角找一块落脚之地。”
王汉英道:“我知道金三角武装割据,华人众多,想必是因为这支部队在那里生根。”
秦丰年道:“正是,这也为后来金三角的武装割据以及毒品泛滥埋下种子。而台湾方面获悉国民党孤军大败缅甸国防军的消息后,随即‘回收’了这支孤军,妄图将它打造成‘反攻大陆’的一枚棋子。1950年8月,台湾方面致电这支孤军,鼓励他们进入云南打游击。”
王汉英道:“这就是这些年云南边境不断有摩擦的根源了。”
秦丰年道:“根源可不止于此。1952年,美国中央情报局在曼谷设立了‘东南亚国防用品公司’,负责向这支孤军提供武器,以达到牵制中国大陆,缓解朝鲜半岛作战压力的目的。台湾在中情局的协助下,从高雄经海路将一批武器运抵曼谷,再经泰缅边境送交孤军。为了组织遗留在当地的军队,从1959年起,台湾情报局开始在滇缅地区广泛地开展‘组织发展’和‘动员反攻’活动。”
王汉英道:“敌人如此嚣张,我们就没有还手吗?”
秦丰年道:“有。你知道‘湄公河之春’吗?”
王汉英道:“知道。1960年,缅甸总理吴奈温访华,邀请我方共同扫灭国民党孤军。11月,解放军应邀进入缅甸,协助缅甸收复被孤军盘踞10年的3万余平方公里、近30万人口的区域,行动代号‘湄公河之春’。”
秦丰年道:“这支孤军被击溃后,虽不能回到缅北,但在金三角一个较小范围内构建了一个新的‘毒品王国’。金三角的孤军势力引起了缅甸、老挝、泰国的不满,三个国家曾向联合国大会提出过抗议。”
王汉英道:“但是直到70年代,咱们的对手,台湾情报部门一直没有停止利用这股残余势力从事边境敌特活动。最近一次是在1976年,他们策动武力攻击边境要点,造成双方百人以上伤亡。”
秦丰年笑道:“还是那句老话,都是同胞,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有猎枪。”
王汉英道:“老秦,你看这种不入流的特务活动,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丰年凝神道:“国际社会已经开始反感所谓中缅边境的‘反攻’和‘游击’,我看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要喊停。”
王汉英叹气道:“你的预言一直很准。”
秦丰年道:“不,你的预言才准。”
王汉英奇道:“哦?”
秦丰年道:“你刚刚说了。”
王汉英道:“我说什么预言了?”
秦丰年道:“你说,邪不胜正。”
王汉英笑了,她和秦丰年搭档了很长时间,她眼中的秦丰年,充满阳光,充满正气,机智勇敢,拥有强大的分析力和洞察力,又低调隐忍、甘于奉献,代表着反谍队伍广大干部的气质。
秦丰年拍拍王汉英的肩膀,说道:“好了,我们现在就要做迎接豺狼的猎枪。”
王汉英道:“是。”
秦丰年问:“这次你怎么看?”
王汉英道:“边境面会一事的时间地点泄密,说明内部有鬼。”
秦丰年道:“好在我们在‘反攻队’里的‘风铃’能及时发现。他告诉我们,这个叫‘寒鸦’的很有能耐,我们将面临一场硬仗。”
“风铃”是一个代号,如同“风筝”“峨眉峰”“深海”“老鬼”“老枪”……总之,这是一个潜伏在敌内的自己人。按照工作纪律,“风铃”的知密范围很小,禁止在范围外的人面前讨论他的存在。反特小组内部也只有两三个人知悉他的存在,秦丰年知悉,王汉英知悉。
王汉英道:“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秦丰年道:“去孟象海村。”
王汉英问道:“你已经能认出他了?”
秦丰年道:“不能。”
王汉英道:“那我们怎么去等?”
秦丰年道:“他们一共是六个人执行行动。”
王汉英奇道:“你知道他们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秦丰年反问道:“孟象海村你熟悉吗?”
王汉英道:“熟悉。”
秦丰年淡淡道:“我也熟悉。”
王汉英不服,道:“有多熟悉?”
秦丰年道:“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我都熟悉,我在那里生活过。”
他接着半开玩笑道:“职业特务身上的味儿,总是和群众不同。”
王汉英道:“‘风铃’虽然不掌握这一行人的相貌,可他们一旦进入这个村子,你就能排除辨别出来?”
秦丰年道:“他们必须经过这个村子,因为这是去孟纳城破坏面会唯一的路,他们没有时间选择第二条路,面会时间已经很近了。这个村里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我们都熟悉,你说他们还能不能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云层厚重,缓缓溜走,热带低纬度的太阳穿破云朵,直直照下。阳光洒在王汉英瘦削、清丽、勇敢的脸。
她的神色,有一丝担忧。
秦丰年长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新鲜草果味的风都吸入自己的身体里,随后他又长长地吐出,像是宣誓一样神色凝重。
他一字字说道:“放心,我一定抓住这个‘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