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和瓦达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或许没那么久，但尴尬又恼火的气氛让时间难捱。
不知过了什么时候，我听到一声咳嗽。时机到了，不动声色地打破沉默，让一切不愉快消失在装模作样地寒暄中。
我和瓦达都没说话，但又不能不说。
目前情况比之前更尴尬，我从他那张惊异且残留生气的脸沿着他的手臂看到递过来的那筒卷纸，然后再盯回他的脸，最后视觉飞速移回我的手末端的那包抽纸上。
自动驾驶程序勇敢且有眼力地打破了我们的对峙：“我数一二三，同时放下手中的纸巾。”
“你是不是冷气开得太高了？”瓦达全然不理会，眼睛盯着我，却是对自动驾驶程序说：“调低一点，要不然先是咳嗽后面是发烧。”
“可能会流鼻涕。”我在他故意的停顿后立马补充道。
自动驾驶程序停顿一秒后，又说：“各位，我刚才翻了翻本飞船的说明书，为了保证客户在五折优惠的情况下能买得起，飞船内部环境是恒温的，没有调温系统，所以，不存在冷气开太高的问题。”
瓦达的眉毛和我的眉毛同时起跳，然后同时重重落下。
“刚才听到咳嗽的声音。”我和瓦达收回了各自手里的纸，然后故作轻松地靠在各自的座位上。
“那是我。”自动驾驶程序又咳嗽了一声，我和瓦达凝神倾听并认真对比残留的印象，确认很有可能--但是自动驾驶程序为什么要咳嗽？
“你可别告诉我你会感冒？”瓦达朝我笑了笑，暗示之前的不快已悄然离去。
“自动驾驶程序会中病毒吗？”我带着诚恳向瓦达询问，以暗示自己抛去和平的橄榄枝，但没等瓦达开口叼住那根橄榄枝，自动驾驶程序抢先说到：
“会中病毒，很少，自检系统是个狂躁分子并且喜欢串门，到处逮那些看起来像病毒的其实是和他一家程序员写出来的程序逼问他们是不是病毒--通常不是，我说通常--不排除某些长期得不到重用的程序忽然叛变的可能。然后是，我提醒你们了，飞船是恒温设置，没有调温系统，所以我咳嗽了。”
“有什么问题？”我和瓦达对他一堆话只能问出这个。
“咳嗽的原因是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先别笑，操作硬件的温度过高了，我咳嗽一下也是提醒你们。”
瓦达噌地一下从软座里蹦了起来，尖声叫到：“要是操作系统过高温瘫痪了，飞船就完蛋了！为什么你不提醒我们。”
“我说了我咳嗽了。”自动驾驶程序冷声回复；“而且，我也提醒你们了，飞船上没有调温设施--也就是没有相应降温措施。”
“操作系统还在烧？”瓦达紧张地盯着操作面板，发现自己看不懂，但所有飞船的构造大致一样，“你有调过参数吗？”
“没有，和之前一样。”自动驾驶程序回答。
瓦达拧着眉头问道：“和之前一样怎么会过热？”
“我说了飞船是恒温的。”自动驾驶程序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呢？”瓦达不耐烦地摊开手，似乎想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动驾驶程序立马满足了他的愿望。
“但你和地球人不是恒温的。”
瓦达的双手猛然垂下，然后跌坐在软座里，看着我又看了看面板，表情之复杂真是一言难尽，但我还是能从他脸上读出霉运当头的紧迫感。
“可是之前我俩也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也说了是之前好好的。”自动驾驶程序说完，咳嗽了一声，两声，然后变成让人头皮发麻的不停咳嗽。
“要买感冒药吗？”我试探着说；“我的医保卡有激活。”
“可是程序不能吃药。”自动驾驶程序刚说完，又迫不及待地接着咳嗽。
“那怎么才能不咳嗽？”我有些紧张，毫无疑问飞船确实受到威胁，原本关闭的外景现在跟布丁一样Q弹：一块接一块闪现，而且是东一闪西一闪，考虑目前在外太空没有太多别致的餐馆，所以基本看到的也是星星，只是出现的数量不定。
瓦达在座位里瑟瑟发抖地看完虚空中的一块满是符号的面板后，他松了一口气，两脚放平，然后上身舒展，恢复了之前的淡定。
“我买了全宇宙无差别死亡保险。”他转过头朝我咧嘴一笑，友善地问道；“小海，你有什么保险吗？”
“我有全宇宙无差别弄死你帮你得到死亡保险的保险。”我不动声色地回应，不去理会他眼里跳跃的光芒。
“想个办法给操作系统降温。”我对自动驾驶程序说；“需要打开哪里的盖子吗？呃，我是说就像汽车前的车盖，打开以后里面是发动机，你能懂吗？”
“我懂。”
“很好，操作系统的盖子在哪里？或者你能自动弹开。”
“你确定？”
“有什么问题？”
“目前过高的温度被限制在一个范围，如果打开盖子就会热能扩散。考虑到盖子就在驾驶舱，辐射出的热量应该能在十秒内将你们烤熟，嗯，七八分熟，这个我现在还不确定。”
“十秒！”瓦达抢先一步惊叫出声，然后狠狠地拽紧拳头；“我的死亡保险要求我在三秒内完全死亡才能生效！为什么是十秒！就不能让温度更高一些吗？”
等他说完，我觉得自己心平气和到已心如死灰的地步--非常好，反而不用再多顾虑：
“我可以配合，在自动驾驶程序打开盖子的刹那给你助力，让你在三秒内获得你的保险金。”
“天呢！小海你真是太为我着想了，生死关头啊！只有十秒的时间你不抓紧时间回顾走马灯也不后悔自己没有上保险，而是在饱受折磨的死亡前十秒给我助力，帮助我获得一份完整的保险金！”那混蛋居然眼泪涟涟，还探出身握着我的手，边晃边说什么羁绊啊、人生啊......
我本想甩开那两只肥手，但却意识到似乎自动驾驶程序有几分钟没咳嗽了。
“为什么不咳嗽了？”
“哦，我在检索自己有哪些保险可以用？”
“你一个程序也有保险？”我的眉毛原地起跳，有种被打败的挫折感--我甚至不如一个程序为后事考虑得多。
“你也可以理解为给飞船买的，但确实有专门针对我们这种--程序。”他学我拉高嗓门，然后又降调继续；“我们的保险没有赔偿，而是把出故障的经过和信息返回给能接收的飞船厂。”自动驾驶程序停顿一秒后说道；“好了，过热危机解除，飞船仍可正常飞行。”
“怎么就危机解除了？”我实在惊异，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又不着声色地默然离开，难道它也回去检索自己有购买什么保险吗？连危机也有保险？！虽然不知真假，但我的挫折感更重了。
“能分析一下为什么参数未调整的情况下出现过热吗？”瓦达也从危机消除中恢复了本就不多的理智。
“是情感分析系统过载导致温度过高，然后热量传递到临近的操作模块，由于操作模块发现自己不具备调温功能，且无法转移位置--只有开发程序的那位能做到，操作模块只好原地不动，挨着过热的情感分析系统默默接受传递过来的热量。”
完全听不懂的我保持沉默，而瓦达却再一次原地起跳，两手叉腰地说道：“情感分析系统是什么？为什么飞船里会装载这种东西？”
自动驾驶程序本就话痨，刚一番咳嗽导致好些话憋着，此刻欣欣然地开始滔滔不绝：
飞船本身的硬件运转会产生热量，但那些产热过多、较多、有些多、可能比预料多的硬件都被安置在外层，即使没有调温系统，也被薄薄的复合材料吸收，反正不会积热。而当初的飞船制造商机智地意识到：乘坐飞船的生物是活的，且在飞船最内核的驾驶舱。
一般而言，生物活动产生的热量是有限的，而且能被专门设置的有限空间和躺上去就起不来的舒服座位降到最低--飞船的软座能快速吸收活动产热，在你觉得冷的时候--很抱歉，被吸收的热量也不会重新传递给你，而是在软座的层层材料中继续传递--传递速度从表到内逐渐减慢。按照你们平日的活动量而言，那点产热只能让屁股下的座位保持不热不冷的凉爽。
同样是那帮制造商，同样的机智，他们发现生物的躯体活动虽然能受外界限制，但情感活动却很难保持低热状态，或许稍微一点不如意就会导致激烈的情感活动，然后诱发剧烈的躯体活动，最后就引发刚刚发生的，那样的危机。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打架造成的飞船故障？”我觉得自己稍微听懂了点，但自动驾驶程序却以一贯的高冷对我置之不理以表示不屑，以至于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对的还是错的。
制造商结合各种实验数据及飞行记录，发现情感活动对一架没有调温系统的飞船的威胁最大。一旦驾驶舱内的生物出现剧烈情感波动可能导致飞船损害，顺便一提，这批制造商也经营保险公司。
“所以飞船装载情感分析系统，不露声色地观察驾驶舱内的气氛波动。”自动驾驶程序说；“刚才他就监测到驾驶舱内的气氛波动异常。”然后没说话了--谢天谢地，能留给我和瓦达一些自主思考的机会。
“程序只能监测不能干扰吗？”瓦达有些生气；“它怎么任由数据异常到操作系统都过热了，还不干预呢。”
“是啊！不是情感分析吗？难道它只管分析不管结果吗？”我也觉得不合理。
自动驾驶程序又是高冷的态度，但这次却回答了我的问题。
“实际上就是它就卡在分析这个过程上。它监测到你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我和瓦达飞速看了一眼彼此，然后都扯着笑说这飞船也没其他人。
“你们两踏上飞船，屁股落座后就没有说话。”
“没有踏上那一步。”瓦达和我同时纠正，那些被撇开的不愉快又在心角蠢蠢欲动。
“我知道--按程序说，正确的登船方式应该是双脚踏上--你们情况特殊，是被甩飞出来的，恰好被我接住。”
“也不是屁股落座。”我和瓦达不由地握紧拳头。
“我知道--按程序说，正确的登船方式后应该是屁股落座，但不排除其他身体部位先接触座位、地板、面板等可能性。”
“这不是问题！”我和瓦达同时怒道；“而是我们的衣服都被甩没了！”
“这不是我的问题。”自动驾驶程序淡定地接话；“谁让你们忘了离开的门把手？”
我和瓦达再次瞪了一眼，下一秒，咳嗽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