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遮空蔽日
心事重重的张居正从徐阶那里回去之后,虽然暂时压下了自己急于出头的急躁心理,但依然感觉有些憋屈,情绪倍感失落。相比较之下,李春芳和陈以勤这俩人反倒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思,虽然私下里偶尔也会感叹自己怀才不遇,但他们却远不像张居正那般急躁,也没有张居正那般的失落。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也的确如徐阶所预料的那样,嘉靖帝虽然下旨让群臣举荐内阁大臣人选,但也仅此而已,后来也便没了下文,嘉靖帝并没有让清流一派的官员推举出来的徐阶入阁,也没有让严嵩一党官员推举出来的仇鸾入阁,实际上,内阁大权依然牢牢握在严嵩的手中。
嘉靖二十八年,太子朱载壡忽然因病去世,嘉靖帝悲痛不已,为了培养下一代继位者,嘉靖帝下旨命令严嵩、徐阶各自选一批人,去做三皇子裕王朱载坖、四皇子景王朱载圳的侍读,尽管这个时候,嘉靖帝还没有透露出将会立谁为储君的意思,但这一情况也已表明,景、裕二王,将来必有一人会承储君之位。
至于其他皇子会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性就几乎很小了,嘉靖帝共有八名皇子,大皇子、五皇子出生不久即夭折,不久前二皇子、也就是太子朱载壡也病逝了,现在只余下三、四、六、七、八五名皇子,而在这五名皇子中,也就只有裕王、景王的生母被封为贵妃地位较高,也因为太子朱载壡的忽然死亡,嘉靖帝更加深感生命无常、更加惧怕死亡了,自此之后,也便更加沉迷探索长生之道,若无绝对必要,几乎整日躲在皇宫深处修道炼丹,从不上朝问政。
自此,严嵩的权势更加遮空蔽日了,而徐阶作为前内阁首辅夏言的得意门生,同时也是严嵩潜在最大的政敌,他的日子则更不好过了,时常会被严嵩各种刁难与打击。也就是徐阶此人十分擅长隐忍,无论严嵩一党怎样为难自己,始终能做到宠辱不惊、从容应对。张居正不禁暗自感慨,这如果是换成自己,恐怕熬不了三两个月就会崩溃了,甚至直接弃官还乡也说不定呢。
这天,张居正又在独自叹息,自己满身才华、迟迟难以施展时,不久前,因为所写清词得到嘉靖帝赞赏的李春芳,如今已经被擢升为太常少卿了。
李春芳走上前来,张居正忍不住有些酸溜溜道:“呵呵,石麓兄现在正是春风得意呀。”
李春芳连忙掩面道:“太岳兄,你可莫要取笑我呀。”
看到李春芳穿的是一身格外朴素的常服,张居正立刻意识到了他所来何事,继而问道:“松谷兄又在五柳居素食斋等着我们呢?”
李春芳点了点头,对张居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呵呵一笑道:“太岳兄,请吧。”
金台坊慈龙寺斜对面的五柳居素食斋内,各自都有了别的差事,已经难得一聚的张居正、李春芳、陈以勤三人又齐聚于此。此时,李春芳是太常寺少卿,陈以勤是国子监典簿,而张居正在徐阶的照拂下,也由庶吉士擢升为了翰林编修。但相比较其他二人,张居正还是那个官职最低,所负责差事最枯燥无聊,也最不引朝中其他大臣注意的翰林小官。不过唯一令张居正还算欣慰的就是,自从他升迁到翰林编修后,就有资格给皇上递交奏疏了。当然,他所递交的奏疏第一时间会先进入内阁,被内阁官员筛选认为有价值后,最终才会被交到嘉靖帝手中,由嘉靖帝亲自阅览并作朱批。
尽管现在内阁已被严嵩大权独揽,但是张居正还是想试一试,最近他一直都在秘密谋划书写一本《论时政疏》的奏折,期望能以此引起嘉靖帝的重视,给自己争取一些可以实实在在做事的权利。说到底,张居正与他的恩师徐阶,在性情以及为人处事上还是有着极大的不同,尽管张居正也承认徐阶韬光养晦、自保隐忍的为人处事方式,不失为一种官场大智慧,但他张居正却未必就能做到这些。
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居正开门见山的问道:“松谷兄邀我们两位前来可是为了商议去做哪个王爷的侍读一事?”
陈以勤点头道:“太岳贤弟聪明,为兄正是此意。太岳、石麓,你们两位认为裕王、景王,将来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
李春芳率先道:“自古择立储君以嫡长优先,太子去世后,剩下诸皇子就以裕王为嫡长,所以理应由裕王为储君最佳人选。”
陈以勤摇了摇头,正色道:“话是这么说,但当今皇上性情古怪,将来他会怎么做怎么选还真不好说。更何况自从裕王、景王出生至今已经将近二十年,但皇上却始终没有见过这两个皇子一面,他对这两位皇子的印象,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而现在能够经常得见皇上的朝中大臣似乎也只剩下严嵩,毫无疑问,将来册立储君严嵩的影响必定极大。而严嵩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不愿意支持年龄更大、更不好控制的裕王做储君,而是一心支持年龄更小,将来更容易被控制的景王。”
听到陈以勤这番话,张居正和李春芳同时吃了一惊道:“什么?皇上竟然还从来没有见过裕、景二王?”
陈以勤道:“这件事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刚开始我也不相信,但后来经过四处打探,方才知道确实如此。甚至刚刚去世的太子,这十几年来,皇上也只见了他一面。”
张居正问道:“这是为何?”
陈以勤示意李春芳去把门窗关好后,确定周边没有耳目之后,这才缓缓讲道:“这件事说起来呀,还要从刚刚出生两个月就过早夭折的大皇子说起,当时,皇上就已沉迷修道,深信神鬼之说,他立刻找来最信任的方士陶仲文卜算,那陶仲文掐算过后,对皇上说‘二龙不得相见’。”
李春芳问:“何谓‘二龙不得相见’呢?”
陈以勤道:“所谓‘二龙不得相见’是指皇上乃是真龙,皇子储君乃是潜龙,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若是真龙、潜龙相见,其中一龙恐遭天谴,又因为皇上乃是真龙,所以被上天惩罚的只能是身为潜龙的皇子。原本皇上就深信这些神鬼之说,后来有一年,身怀六甲的江肃妃就在陪皇上吃午饭时,忽感身体不适,还来不及回到自己寝宫,当天就在皇上常住的宫殿内诞下了五皇子,而那五皇子刚出生即夭折。自那之后,皇上对陶仲文的‘二龙不得相见’一说更是深信不疑,不再与任何皇子见面接触。”
这个方士陶仲文,张居正此前也略有耳闻,嘉靖帝还曾拜其为国师,将其册封为礼部尚书,也算是荒唐至极。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禁感慨道:“自古多少朝代,多少帝王、皇子也没见他们父子不相见的,这个陶仲文可真是误国的妖道,他若真有卜天问地、得道长生之能,为何他自己也只活了六十岁就死了?要我说,那妖道陶仲文死得好,不然今日他就是第二个严嵩。”
陈以勤道:“太岳,你可以不信陶仲文的神鬼之说,但有的时候,还真不得不相信这天地间的玄妙,你可知太子死前还发生了什么?”
张居正道:“难道太子死前见到了皇上?”
陈以勤点了点头道:“前年太子已到束发之年,按照皇家惯例,需要皇上亲自为太子主持举行束发礼。但皇上碍于‘二龙不得相见’一说,迟迟没有为太子举行束发礼。不久前,皇上的生母蒋太后亲自出面施压,皇上不得已才在皇宫内,亲自为太子举行了一场束发礼,只是没有对外公开出来而已。但随后,太子就病倒了,不久便去世,你们说,这岂非又印证了‘二龙不得相见’一说?”
听到这里,李春芳不禁啧啧称奇道:“这也确实太玄秒了。”
张居正还是不屑于这些神鬼玄妙之说,只是淡淡道:“好了,咱们不聊这些皇家秘闻了,只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选择吧。”
陈以勤道:“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兄弟三人应该分别押注,有人主动请缨去给景王当侍读,有人去给裕王当侍读。将来无论景、裕二王谁能当上储君并顺利继位,我们兄弟三人中至少也还有一人有从龙之功,能够帮衬到其他兄弟。”
李春芳则道:“我觉得松谷兄说的有道理,现在严嵩一党虽然支持景王的力度比较大,但是他也在自己的阵营中,选了数人去做裕王的侍读,也是两边押注,徐大人虽然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但我猜他多半也会这么做。”
随后,陈以勤、李春芳二人同时看向,在一旁暗子摇头的张居正,陈以勤狐疑道:“怎么?难道你有什么其他见解?”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陈以勤、李春芳二人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们道:“两位仁兄,难道你们真认为,皇上将来册立储君是看皇子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