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通变之能
嘉靖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殿试如期举行,有明一朝自成化八年确定了固定的殿试时间后,尽管有几年偶发改动,但是基本上一直遵循这个时间约定。
在大明皇宫的太和殿内,一片肃静、鸦雀无声,通过层层科举选拔,最终能如愿参加殿试资格的三十名考生,此刻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着,是时,年仅二十三岁的张居正位于大殿的中后方,一直埋着头,但却迟迟没有提笔在考卷上落下笔墨。这次的殿试题目只有四个字“论本朝事”,这个题目确实十分宽泛,留给考生的发挥空间也非常之大,但其实却并不好写,至少对张居正而言,是非常不好写的,甚至有些棘手。尽管张居正也是第一次参加殿试,但是之前也早已从各种渠道了解过,所谓殿试的大致考试流程与内容了。
这殿试的考题,一般都是由皇帝亲自所出,考题的出题范畴,一般都是对某段儒家经典著作的义理解读,或让考生针对本朝之前的某个王朝的政治得失展开论述,或以史为镜阐述本朝可借鉴之长处。可是这次的殿试“论本朝事”的题目,这看似宽泛的题目,其实并没有给参加殿试的考生留有太多可选择余地,只要不傻不愣者,他们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大力吹捧本朝之功绩,尤其是吹捧当今天子之功绩。当然,凡是能通过童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最终才能来到这金銮殿上参加殿试的人,又有哪一个傻或楞呢?
但是,偏执者还是有之的,比如张居正,他正在说服自己去写当权者渴望看到的,而不是自己个人想要表述的,突破自我的这一层心理防线,其实比殿试本身对张居正来说还要难一些的。
此刻,张居正悄悄抬起头来,偷看了一眼正端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帝,只见在这个庄重的场合内,嘉靖帝却没有穿着龙袍,而是穿的一身绣有龙纹刺绣的青色道袍,手里捧着一个三足宣德炉,眼睛微闭、神游太虚,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在香炉内冒起的袅袅青烟的笼罩下,显得有些成模糊状儿,也令其整个人显得颇有些神秘质感,令人有种看不清、也摸不透的感觉。
眼看着时间将尽了,张居正只能违心的在试卷上,刷刷写下一大段吹捧之言,最后用“数言难尽高贤意,欲为圣明行难事”一句来结束全文。随着三声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所有考生立刻放下毛笔,笔直坐好、颔首低眉,不可与天子直视。紧接着,一些太监进来把考卷全部给收走了,然后交给九名大臣在现场进行交叉审阅,这九名大臣分别是内阁首辅夏言、次辅严嵩、翰林院事徐阶,以及六部的尚书。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两个时辰之后,经过难熬疲倦的等待,有两个考生因为紧张过度,竟然昏阙倒地,还有三四个考生则神情动作略显焦躁,这时,考生昏阙倒地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嘉靖帝,他微微张开双目,吩咐道:“那两个晕过去的考生心志不坚、浮躁非常,他们的试卷不用再审了,位列倒数便是。”
随后,嘉靖帝又抬起手,指了指那几个略显焦躁的考生,继而道:“这几人心烦气躁,也不宜重用,他们的考卷也不用再审了,同样位列倒数,都轰出去吧。”
又半个时辰后,九名阅卷大臣已将剩下的所有考卷,全部交叉审阅完毕了,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高忠从夏言的手中,把所有试卷全部给收集回来,然后恭恭敬敬呈交到嘉靖帝眼前的案头之上。
谁料,嘉靖帝竟看也不看一眼,便冷笑道:“诸位阅卷爱卿,朕都信得过的,就按他们的最后审阅的结果,宣布本次殿试大考的名次吧。”
高忠领旨后,高声念道:“本次大考,状元及第为南直隶扬州府李春芳……本次大考第九名为湖北江陵府张居正……”
当张居正听到自己位列第九名时,心里难免有些不甘心的,但也算不上多么失落了,对于这个结果,其实也在自己预料之内。毕竟,这次殿试的题目有些特殊,让他束手束脚的,不敢真的发挥自己所长,肆意褒贬时事、直言品政论道,而用华丽的辞藻堆砌溢美之言,又非自己之所长。按照大明官场的惯例,在殿试之后,状元一般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一般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而这第四名到第十名,分别授予各部某司主事、翰林院庶吉士或知县,而第十名之后,则一般不会被立即授予实职,而是先被排进吏部候补官员名录中,等到以后有合适的官位缺编后,再择机录取任用。所以,按照张居正的殿试排名,他最有可能被下放到地方上,从小小的知县开始做起,这也是他最想得到的差事。尽管各部某司主事和翰林院庶吉士的品级稍高,也是天子脚下权力中枢范围内的小京官,对家乡人提起来时也更有面子。但是,张居正自知自己的性格有些狂傲,自来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对自己来说,还是去地方某县,主政一隅更舒服一些。
这殿试一结束,张居正便回到居住的高升客栈,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绝大部分人都在围着本届科举大考前三甲奉承迎合、溜须拍马,其中又尤以状元郎李春芳身边环伺的人最为之多,见到了张居正回来,不时也有人向他打招呼问好,张居正微笑着对那些跟打招呼的人点了点头之后,也没有过多的友善表示,就赶紧低着头挤过人群,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外面一片嘈杂之声,张居正一时半会也难以入眠,索性便在屋内看起书来,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然是状元郎李春芳。
这张居正与李春芳虽是同届考生,但是俩人的交际却并很是有限,各自所擅长的学问也截然相反,这李春芳文笔出众,诗词歌赋造诣都极高,为了迎合当今圣上,专门去学了如何写清词,而这张居正则不善诗赋,更喜读且擅长治世经学之典籍,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更讲究知行合一的重要性。再加上,李春芳性格随、以及待人温善,在他们这届考生中人缘是极好的,在大考的这段时间内,每日围在他身边的其他考生可是非常之多。而张居正则为人孤傲自大,尤其是对于跟自己理念不同之人,张居正更是懒得多说一句话,因为他的这种孤僻傲然的性格,许多考生都对他都是敬而远之,或者说是‘不屑一顾’更为准确。
张居正对李春芳此人却是没有什么偏见的,也从没有任何轻视,只是各自所擅长学问、性格及为人处事风格迥异,所以俩人之前才很少有交流,因此,对李春芳的主动拜访,张居自然有些纳闷。
李春芳呵呵一笑,正色道:“我看太岳兄屋内有亮光,想来太岳兄应该还未歇息,所以不请自来、冒昧拜访,还请太岳兄勿怪呀。”
张居正将李春芳迎进屋内,也呵呵笑道:“状元郎可屈尊,拜访我这个二甲进士,晚学荣幸之至,又何谈冒昧一说?”
李春芳也呵呵一笑,心领神会了张居正这话中的内涵,看到桌子上正摆放着一册《商君书》时,不禁感慨道:“太岳兄之学问倍胜于我呀,我这个状元着实有些名不副实呢。”
张居正淡淡道:“石麓兄,太过谦虚了。”
李春芳摆了摆手,认真道:“我不是谦虚,而是说的真心话呀!近些年来,我朝科举越来越重视考察儒家典籍、以及诗词歌赋,但却越来越忽视了考察治世经学,或者如唐朝的六科制以选专业人才,所以呀,我也是因此得益,才落得一个状元的虚名,着实有些诚惶诚恐。”
张居正正色道:“无论治世经学、诗词歌赋、儒家典籍,抑或你所说的唐朝六科制,其实都是大学问,只是各有侧重而已罢了。石麓兄的诗词歌赋独绝于当世,高中状元自是理所应当,又何来惶恐一说呢?”
李春芳自嘲一笑后,继续道:“自古长于诗词歌赋者,往往难免书生意气,长于儒家典籍者,难免顽固死板,这两类人即便入仕为官,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之后,往往也很难有大的成就,此话虽不绝对,但也鲜有例外。而唯有长于治世经学之大学问者,方才有翻云覆雨的通变之能,是真正的肱股之臣、国之脊梁。我虽只与太岳兄简单聊过几次,但我观太岳兄你将来就是那有翻云覆雨、通变之能的大臣!”
李春芳的一番话,令张居正十分受用,其实他内心中一直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对于李春芳的这番恭维,张居正还是要摆出客气谦虚的姿态出来,然后推辞道:“哪里哪里!石麓兄真是言重了,羞煞我也,羞煞我也呀。”
见张居正表面谦虚,眼神深处微露得意之色,李春芳会意一笑,已然是心中有数了,俩人又谈了一下,各自对当今大明天下时政的看法,所见却大致略同,都认为如今大明积弊严重,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只不过,李春芳只能看到一些积弊的表面问题,而张居正则能深入指出,这些积弊背后所隐藏的根本性原因,这让李春芳对他愈加佩服起来。
最后,俩人约定将来在官场上要互相照应、左挈右提,当然这也是李春芳专门来拜访张居正的真正目的。李春芳毕竟是本届状元,他今后的仕途多半会很是顺利,至少在步入官场初期,一定比张居正的发展得要好的多,因此对于李春芳的主动结交,张居正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