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aste of Strawberries
草莓的味道
作者/【荷兰】约翰·克莱因·阿纳瓦尔德 翻译/钱绮安
插画/小 花
面罩右上角闪烁黄光,到达目的地。我迅速关闭了推进系统,用一只手抓住满是灰色淤泥的窗框,将仅剩的几块玻璃碎片从凹槽中推了出去。它们像秋日的落叶一样打着旋儿从我脚边往下落,隐入晦暗的暮色。我小心翼翼地从窗口钻进去。人工鳃刮擦着正在腐朽的木头,在被水淹没的房间里发出模糊的共鸣声,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发出别的声音。伸手不见五指。在外面时,水是浑浊的,褐色的污物讨厌地黏在我的眼镜上。里面却是一片漆黑。就算我敢使用照明器,光线也只能穿透这污水几厘米而已。我瑟瑟发抖,但并非因为寒冷。我根本不该来这里。今天是我每月一次的休息日,但指挥官说其他警员都去了城里其他地方,只能派我来。难道我不知道别人都被派出去了吗?是的,因为在我休息的这一天,我总是特别重视与外界保持隔绝,戴着耳机,以免隔着住宅楼那薄如虚设的墙壁听到邻居的动静。争论无济于事,抱怨亦是徒劳。命令就是命令。如果我被解雇,以后就不会再有雇主愿意雇用我了。这就是我此刻正在泥潭里游泳的原因。如果动作快一点,也许还来得及赶回我的小公寓,再享受几个小时的宁静时光。
面罩上的传感器也感知到了黑暗。绿色的点和线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上,是对环境的扫描结果。我可以看出一个房间的轮廓。沿墙摆放的家具已经腐烂,只剩残骸。我的人工鳍搅动了一层淤泥,细小的泥巴慢慢旋转、漂浮起来。比我高的地方有一个开口,通向更里面。曾经的门早已不见。我开始游动,从窗户内侧沿着短短的走廊游进去。扫描结果显示出通往每户住宅的入口,但它们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楼梯间。向下的台阶一直消失在视野中,向上的则延伸过天花板,灵敏的设备在那上面探测到了些微的光线。人工鳍再次摆动。身上的装备自动卸下了一些配重,我在楼梯间里顺利上浮。
往上一层,水几乎漫到了天花板,只剩下半米左右的空间。油腻的液面上漂着几块晃动的泡沫塑料。这里也有褐色的淤泥,但若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楼梯上有一些浅色的斑点,灰尘尚未在那里沉淀。我慢慢地往上浮,平静地呼吸着,以免上方有监视者看到或听到什么。与此同时,我向一架无人侦察机发出指令。无人机已经绕着大楼转了一圈,现在刚刚降到水位线之上。传送过来的数据出现在我眼前,覆盖在绿色的扫描图像上。红外图像中,最大的活物就是老鼠。一个空房间里有个老鼠窝。黑暗的走廊里,蟑螂窸窣作响。没有人在等候和迎接我,也没有武器直指下方。目前为止,我似乎还没有被发现。
在我上方好几层,位于八楼窗户外的另一架无人机也发来了数据。它的视野中有七个红色人影,分布在两个房间里;大楼的另一侧还有五个人影,包括两个孩子。居民们正在互相交谈,就像从前一样。麦克风捕捉到了一些片段:“边际成本”“循环经济”“如果人们知道这有多容易,他们当然就不会……”
我没有再花精力去关注他们的谈话,而是浮出了水面。脏水从潜水服上流淌下来。现在可以安全地使用照明器了,但这里除了灰色的混凝土、角落的黑点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摄像头或监听设备。尽管这伙人干的都是些反叛的事,但他们显然并不认为会有人从水下进入他们的大楼。
人工腮此时坠在我的肩膀上,很不舒服,我便将它和灵活的人工鳍一并取了下来,塞到一块伪装布下。我没有摘面罩。眼镜已经适应了新环境。潜水服已经干了,外部肌肉结构的性能也已恢复,可以迅速爬楼。一部电梯的门开着,里面却没有轿厢,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带有绳索和水桶的提升系统。现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游向这栋大楼时,我一直在思考它怎么可能还没有倒塌,怎么没有像代尔夫特故城边缘的大多数建筑一样化为瓦砾。毕竟到头来,水会让任何混凝土建筑都变得摇摇欲坠。可是有几栋高楼大厦,比如这栋,似乎却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礼。现在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建筑材料上遍布着细密的银线,即使受力不均,这种智能材料也可以灵活适应。普通建筑几乎用不上这种材料,尤其是因为专利尚在保护期。但在荷兰洪水泛滥的这部分地区,没有人会把法律规定当回事儿。
我又爬了一个台阶。关掉照明器后,我便依靠眼镜的视觉增强功能来观察四周。眼镜从废弃的楼道中捕捉到些许光线,勉强能让我通过朦胧的绿色图像辨别周围的环境。我的手按在右大腿上的枪套上。它一识别出我的指纹,就会立即打开。尽管楼梯间很暗,我的装备也都是黑色,但我还是启动了伪装程序。由浅色和深色斑点组成的随机图案在我身上游走。如此一来,藏在暗处的监视者就不可能分辨出我的实体。当然,我并没有在附近看到这样的监视者。住在这栋楼里的那十二个人还在我头顶很远的地方,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点动作都没有。但这并不是让自己的注意力动摇的理由。看上去这是一项很简单的任务,但再简单的工作也值得认真去做。
通往上层的各级台阶之间安装着圆管,用白色的小线圈绑到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浑浊的液体在其中来回流动。每上一层楼,我都会仔细寻找监控设备,但一无所获。倒是有涂鸦的轮廓像绿色的幽灵般出现在我的眼镜上,都是些革命口号和从创新的机器语言演变而来的符号。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情不自禁地想,这些人认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无法触及。当局很难靠近他们的高楼。建筑物腐烂倒塌,水面下都是瓦砾,私家车和公交车挤在一起,形成高低错落、边缘锋利的障碍物,即使橡皮艇也很难在被洪水淹没的城市中航行。这里的居民靠塑料板制成的筏子在楼宇间穿梭,把捡来的废品和塑料带回家。如果有轮船胆敢靠近城市,高楼上的他们会及时发现,然后逃离。直升机也是一样。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的地盘,说明他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在五楼检测到了电子设备的迹象——摄像头、运动传感器、温度计。视野中用红圈标记。就在我周围的房间里。这些房门都挂在铰链上,有根水管弯进墙上的一个洞。我担心贸然开门会引起测量结果的误差,于是派无人机沿外墙飞了上来。图像出现在我视野左下方的一个小屏幕上。窗户用木板钉死,内侧贴着黑色的箔纸。无人机很小,可以从中间的一条缝隙挤进去。什么东西如此重要,需要如此严密的监控?
蘑菇。白色的蘑菇,装在一个个长长的容器里,许多根浮木充当一张张桌子,其间的空隙刚好可供一人走动。无人机的传感器捕捉到了一些气味。植物的腐臭,锯末的气味,尤其是粪便的恶臭——人类的粪便。我厌恶地捏了捏鼻子,尽管我所在的地方闻不到任何气味。
我命令无人机撤离,再上一层。一些窗框上仍有玻璃。其他窗户则用略微泛黄的塑料遮挡。无人机的摄像头显示,水泥地面上摆放着装满水的水箱。里面有鱼虾在游动。一条条管道从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穿过。我早已知道上面有什么。此前无人机的第一次侦察中,我看到过许许多多的绿色植物。植物悬挂在天花板的架子上,或生长在装满颗粒介质的容器中。建筑外侧的镜子反射着阳光,增加光照,因此即使在房间深处,豆类、莴苣和花椰菜也依然蓬勃生长。机械臂在植物之间来回移动,这里修剪一下,那里捆绑一下。这一层还安装了传感器和摄像头,以防出现问题,需要人工干预。
我当然知道这些独立社区保持运转所依据的理论。当局宣布一些地方不适宜人类居住,却有一群人居住于此。他们在这里种植食物,靠风车和吸收阳光的涂料获取能源。他们用废旧材料打印他们需要的一切,包括新打印机的零件。他们不需要从乌得勒支市另一侧的大陆获得任何东西,甚至还有足够的剩余分享给他人。他们不要求任何回报。虽然国家报纸将这些社区描述为犯罪的温床和反叛的基地,但在我看来,这是一场主要由理想主义催生的运动,并不适用于现实世界,注定要失败。然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与我的成见并不相符。这里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而且从饱满红润的草莓来看,这套体系也十分高产。天花板上的管子里绿意盎然,草莓缀满其间。我都不记得上次尝到真正的草莓是什么时候了。过去几年里,我只能吃明显添加了人工香精的果冻块。味道截然不同。我垂涎欲滴,赶紧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情。再爬一层楼,就是目标所在楼层了。然而,关于草莓的记忆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伺机而动,等待着再次勾起我口腹之欲的那一刻。
我踏上八楼的长廊,全身肌肉紧绷。在闪烁的红色LED灯光下,我看到了叠成堆的木板和堆积如山的脏塑料袋。其中一扇门开着,里面传来设备运转的声音,可能是打印机。里面却没有人。我来到那五位住户所在的房间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用塑料黏合剂将门固定好。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了。就在我收起喷壶时,耳机开始嗡嗡作响。“呼叫哈斯特拉警官,呼叫哈斯特拉警官,请回答。”
传感器紧贴着我的喉咙,我不用大声说话,它就能捕捉到。
“哈斯特拉警官收到。”
更多的噼啪声。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离阿纳姆市的信息中心那么远了。我甚至连最初的几个词都没听明白。
“……回来。需要所有人手。它……”又断了几句,“优先……”
“请重复一遍。”
“……叛乱。新阿姆斯特丹发生暴乱……所有人手……”
背景中传来慌乱的声音。咚咚的脚步声。这么多警察在行动,就为了镇压一场抗议活动?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一条高速公路上看到人们遭受高压水枪喷射的画面。这条公路如今已被数米深的半咸水淹没了许多年。无论如何,我得花几个小时才能回到岸上。到那时,问题肯定已经解决了。如果我只晚到五分钟,但逮捕了这一切动乱的始作俑者,上司可能会更高兴。也许那时甚至还能与活动分子达成妥协。不过,近几十年来的情况表明,这个结果出现的概率并不大。
“对不起,”我说,“我听不清你的信息。稍后再联系你。”
我切断连接,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任务。我来到第二个有人居住的房间外。门虚掩着,很方便。第二架无人机已经与第一架会合,人影投射到我的视网膜上。这些小小的侦察机甚至还能捕捉气味,以便我辨认出要抓的那个人。他正站在房间中央,手高高举起,像是在发表演讲。
我从腰带中取出两枚催泪弹,视线来回移动,确认了希望它们去往的位置,接着将它们从门缝扔进去。内置弹簧让它们跳到了程序设定的位置。阀门自动打开。催泪瓦斯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是开始行动的信号。我手持武器,踹开了门。
“迪罗克·沃罗特。”预先录制好的信息从我肩上的扬声器中传出,“你因入侵网络和传播煽动性信息的罪名被捕。不要反抗。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最后一句话甚至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这并非我第一次执行逮捕任务。每次逮捕的结果都一样。但此刻,没有人倒下,没有人咳嗽和哭泣,没有人双手抱头。我甚至没有听到任何呼喊和尖叫。人影依然挺立在白雾中。我朝迪罗克·沃罗特走了一步。他也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要攻击我吗?我的手指本能地做出反应。武器震动。两颗子弹穿透了目标的胸膛,他向后倒去。没有人对暴力做出反应。当然没有。我屏住呼吸,收起枪,觉得自己很傻。
我蹲在被我视作目标的这具身躯旁。他的脸与我在档案中看到的照片很像。但这张脸了无生气,一动不动。这是由3D打印机按照精确的指令制造出来的,正如他的胳膊和腿一样。在他的躯干上,我听到了被子弹损坏的微型电机的呼呼声。装有温水的小管子模拟着他的体温,令人信服。这个假人甚至还穿着旧衣服,根据衣服的气味推测,这是迪罗克本人曾经穿过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仍然处在原来的位置。扬声器播放着话语,都是些不知所云的谈话片段。在另一个房间里,我肯定也会找到同样的假人。整栋大楼里,除了我,没有一个活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知道目标是如何凭空消失的。无人机并没有发现热气球或滑翔机。没有船驶离。我回想起八层楼下,被水淹没的楼梯上的斑点。在那之上的楼层是干的。所以他们确实潜水离开了大楼,但没有返回。他们可能带走了一台打印机、设备运行所需的程序和生活必需品,足够在别处新建一个社区。谁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就算我能再次找到他们,也要花费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
我把假人的塑料头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努力思考如何向总部报告我的失败。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哈斯特拉警官。”听起来非常友好。
这个声音来自迪罗克·沃罗特的假人。显然,他注意到了我的困惑,通过摄像头说道:“我们也有识别程序。开源的。比你们的有效得多。”
“你想要什么?”与刚才扬声器中气势汹汹的声音相比,我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我们可以追踪这个信号,所以,别以为你能逃掉。政府不会容忍煽动革命的广播。”
笑声响起,那张塑料脸依然面无表情。"我想今天之后,你们的指挥官就顾不上抓我了。他刚才不是想让你回去吗?"
我保持沉默,尽量不泄露任何信息,但还是无法阻止呼吸加速。
“我传播的信息不仅仅是呼吁抵制总统。其中还藏着一个电脑病毒。刚刚在网上公布了总统和亿万富翁们之间的资金往来和相互协议。”
我倒吸一口气。太大胆了!
沃罗特继续说道:“正如你猜测的那样,穷人对这些资料所揭露的情况并不满意。全荷兰还没被淹没的地方,到处都爆发了反抗运动。”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想让我回到岸上帮忙平叛吗?”
“恰恰相反。我相信你也清楚,败局已定。我想邀请你留在这栋楼里。我们没有关闭维护程序。这里有蘑菇,鱼缸里有鱼,有足够的食物和饮品供你和更多的人享用。如此丰厚的储备,浪费了多可惜啊。如果你有耐心,很快就会有一批新人从大陆过来,加入你。你可以在这里欢迎他们,建立一个新的社区。考虑一下吧。”
这是一个慷慨的提议。扪心自问,岸上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狭小逼仄的公寓,薄如纸糊的墙壁,食之无味的果冻——没有什么让我非常想念的东西。最终,要做选择很简单。草莓帮我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