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天见
“是5比3,不是5比0!”
中午12点的食堂人声鼎沸,乔麦不得不提高音量,喊出他想说的话。
不过,他的声音再大,坐在对面的家伙好像都听不见,只是自顾自对着手机傻笑。
此人名叫阎炎,是乔麦的发小,在高一13班。他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拥有江州二中最宽阔的肩膀、最火爆的脾气和最浓密的腿毛。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笑,但实在是忍不住。”阎炎收起手机,从不锈钢盘子里夹起一块冷掉的水煮肉片,边笑边大嚼起来。刚才他听乔麦讲了昨天那场单挑的来龙去脉,一口气看了5个鬼畜视频,饭都忘了吃。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乔麦一脸生无可恋,“我还进了三个球呢!这些视频里都没有。”
“行了行了知道了。”阎炎吐出一粒花椒,“是5比3,不是5比0。除了你自己,关心啊。”
阎炎出生时算命地说他五行缺火,收了他爸妈六十多块钱,赐他一个炎字。他性烈如火,心直口快,从小混迹于巫江对岸的老厂一带,在孩子堆里赢得了“阎王”的诨名。
“再说了,输就是输。输两个,输五个,有什么区别?”
“这个我承认。但是偏偏把我进球的画面剪掉,不厚道啊。”乔麦梗着脖子,转向一旁的林天天,“你说是不是!”
“不就是恶意剪辑嘛。”林天天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低头刷着手机,“我爱豆上综艺,哪次不被恶剪?说话被人掐头去尾,拉好感的镜头都被cut掉,长期被对家揪着带节奏,全网尬黑。哎,正常正常。”
乔麦没听懂这一大堆饭圈术语,也不打算听懂了。他的心中只是不甘。自从成了表情包,倒霉的事情好像一桩接着一桩。筷子一放,不吃了。
阎炎也放下筷子,笑了笑,“我看这个小飞,也就是仗着身高欺负你。技术嘛,也就那么回事儿。”
“不是小飞,是大飞。”乔麦纠正。
“管他什么大飞巨飞!在阎王爷面前,就是个小飞!”阎炎一拍桌子,大喝一声,“这周末,我去给你报仇!”
“不用。要单挑的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自己就能打败他。”乔麦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彩,忽然又摇了摇头,“但这不是重点。”
“那你说说,什么是重点?”
乔麦看了看阎炎,又看了看林天天,神情忽然变得严肃。
“重点是,昨天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阎炎和林天天异口同声地问。
“向二中的姐妹们问好哦!”
在江州,没有人不知道这所历史最悠久、实力最顶尖的高中。坊间甚至有句谚语,高考状元轮流转,江州二中占一半。
但大飞这句话命中的,是它的另一个独特属性。
江州二中,是一所女子中学。
民国建校后的数十年里,它的名字一直都叫“江州市第二女子中学”,只招收女生。老一辈江州人都记得它“端庄诚朴”的校训,记得老校徽上那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更不会忘记那段口口相传的“江州四大恶”——祝县的辣子,巫江的水,二中的婆娘,恩桃山的匪。
意思是二中毕业的女生之厉害,只有祝县特产的红辣椒、巫江水酿的白酒和解放前恩桃山上的土匪可以比肩,没点本事千万别招惹。
直到八年前,在市教委的支持下,二中了启动了建校以来最为重要的改革,才成为一所男女兼招的学校,但男生数量仍然不多。
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江州二中曾经是一所女子中学。但以大飞为代表的广大市民朋友们,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把“曾经”两个字忘掉。
于是,一个全新而怪异的物种——二中男生,诞生了。
这些在传说中的“女子中学”读书的男孩,被理所当然地赋予了种种女性特征。
他们被其他学校的男生们称为“二中姐妹”。
一到夏天,就会有人忍不住感叹:“今天有多热呢?连二中姐妹们都不得不摘下自己刚刚织好的围巾。”
如果你在一个高中生的聚会上偶然提到自己有一个就读于二中的表哥,人们会立刻中断正在进行的一切话题,向你求证那些在江州城里像病毒一样蔓延了多年的流言——
“二中姐妹”们也会上“形体与仪态”这门特色课程吗?(事实上这门课程只在女中时期短暂开设过)
“二中姐妹”们上厕所是不是一定要结伴而行?(不是。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
“二中姐妹”们游泳的时候上面会穿吗?(不,但是需要佩戴泳帽)
“二中姐妹”们如何度过每个月不舒服的那几天?(???)
这样一种只存在于传说和笑话里的生物,昨天下午就活生生地站在大飞的面前。他那源于本能的惊讶、好奇和快乐,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现在,作为“二中姐妹”一员的阎炎,用他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词汇,把大飞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就更不奇怪了。
“所以,”乔麦喝了一口飘着白菜叶的豆腐汤,好不容易等阎炎眼中的怒火熄灭,这才说道,“这已经不是我跟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
阎炎重重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乔麦一口干掉豆腐汤,把碗一搁,露出一丝笑容。
“既然全城的人都觉得我们二中没男的,那咱们就证明给他们看!”
“怎么证明呢?”林天问。
“三个字。”
林天天和阎炎都等着他说下去。
“秋天见。”
此时正值十月上旬。在江州人眼里,要等到十一月中旬,第一片银杏叶子落到巫江的水面上,秋天才真的来临。
林天天没听懂。“你是说,你要苦练一个月,再去找他们单挑?”
可她察觉到,乔麦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郑重,眼睛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阎炎也突然一脸认真,朝林天天摇了摇头。
两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男孩,从未像现在这样严肃过。
秋天,巫江进入枯水季节。清晨的水汽升起来,漫过铺满落叶的沿江步道。二中的校服从衬衫短裤变成针织衫和格子裙。人们在浓雾中走向彼此,迎接柿子、羊肉、棉被和半期考试。黑夜越来越长,早起变得困难。
对于那些整日流窜于江州大大小小的公园球场、室内球馆、学校操场、小区篮球架、街头野球局的高中男生来说,秋天,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意义:
一年一度的江州市高中男子篮球大赛,就在秋天。
全市几十所中学的男子篮球队,将在秋天开启他们的赛季旅程,于第二年夏天决出最后的冠军。
“秋天见”三个字,一年又一年地照耀着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像乔麦和阎炎一样的少年。林天天忽然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一丝从未见过的光芒。微弱、突兀而明确,像夜航飞机上闪烁的红灯。
但阎炎眼中的光芒很快又暗了下去。
这所前身是女中、整个校史里没有任何体育传统、连体育课都长期被占用的重点中学,怎么可能有什么男子篮球队?
秋天的盛会属于所有人,却与他们无关。
除非……
“没错!”乔麦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对阎炎和林天天大声说道:
“我要在二中,组建一支篮球队,参加全市大赛!”
阎炎愣住了。乔麦这句话,他消化了好几秒钟,然后激动得跳了起来,差点要跨过桌面,与乔麦拥抱在一起。
“可是,那个大飞……哦不,小飞,说得也不完全错吧……”林天天站起来,一手一个,按住两个傻小子。
“你们自己回头看看,这学校除了你们俩,有几个男的?又有几个会打篮球?”
阎炎环顾四周,如果整座食堂就是林天天面前这盘辣子鸡,那么女生无疑是里面的辣子,乌泱泱一大片,红红火火,朝气蓬勃。男生则像鸡,少得可怜,而且身上也没挂几两肉,全是弱不禁风的脆骨头。
要在这个地方组建一支男子篮球队,听上去就像是要在贵州建一支海军,在埃塞俄比亚开一个滑雪场,在罗马造一座少林寺。
乔麦却毫不忧虑,大手一挥,“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他的声音依然激动,似乎胸有成竹。捧起空空的汤碗,看着一头雾水的阎炎和林天天,再次一饮而尽。
“这支球队的成立日期,就在今天!”
二中的篮球馆已经有些年月了。
此地常用于体育课、体检、体测、各类典礼、艺术节舞台、运动会拔河与长绳项目。总之,用途着实不少,最不常用的功能就是打篮球。
下午两点,乔麦和阎炎一进大门就听到了篮球与地板的撞击声,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包裹了全身,就像在冰天雪地冻了三天,隐约闻到了温泉的硫黄味。
这是本学期的第一节选修课。
周一下午的选修课是江州二中的一大特色。学校响应素质教育的号召,开设一些与高考无关的课程,供高一高二的学生们选择。
昨晚乔麦在学校官网上查看了《本学期选修课程介绍》,有历史老师的冷战史、政治老师的“柏拉图与现代文明”、数学老师的股票理论与实战、语文老师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导读、生物老师的简单标本制作、食堂白案师傅的西点烘焙入门……他还发现了班主任孟老师的名字。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开了一门跆拳道。
再往下看,居然有一位名叫薛人杰的老师,课程名称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篮球。
想不到如此缺乏体育氛围的二中,居然有篮球选修课。
要将这所学校的篮球爱好者一网打尽,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乔麦和阎炎吃完午饭,特意回家换上了篮球鞋。阎炎甚至还佩戴了护膝与护踝,准备跟学校里隐藏着的各路好手——也就是未来的队友们好好过上几招,共商建队大计。
他们不会想到,就在踏入球场的那一刻,脑海中的一切憧憬、激情与热望,一切知己相见、珠联璧合、兄弟同舟、星辰大海的宏愿与蓝图,都将化作梦幻泡影。
他们眼前出现了十几个男生。有人踩着洞洞鞋,有人趿拉着人字拖,有人的眼镜厚过啤酒瓶底,有人的牛仔裤紧得能勒出静脉曲张。
球场中央有人百无聊赖地拍了两下球,一不小心砸在脚上,滚出老远,也懒得去捡。旁边一个家伙把球踢来踢去,说这玩意儿踢着还挺疼。篮筐底下还有一人胡乱把球甩向篮筐,动作跟乔麦3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篮球时一模一样。
更多的人则散坐在场边的观众席,双手横握着手机,处于战斗状态,两根大拇指一通狂按,不时激动得大喊大叫。或是坚持手机,音量大开,和屏幕里传出的罐头笑声同步傻笑着。有人舒舒服服地横躺下来,后颈、屁股和脚占据三个座位,手机举到脑袋上空。后排飘来凉面、酸辣粉和油炸里脊的香味。整座球馆弥漫着一种大家都还没上过班就已经退休了的诡异氛围。
还有一个家伙,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埋头捧读一本《高中英语·单词随身记(乱序版)》,时而抬头望着球馆高高的顶棚,嘴里念念有词。
乔麦和阎炎人都看傻了。面前这帮家伙,高矮不一,胖瘦各异,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只能找出一条:
都跟篮球没有半毛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