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刘东来太激动了，心里说着再见，却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也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这些填志愿的人，心情都是好得不得了，身子挺得笔直，黑黑的眼珠都放着光，脑门发亮。刘东来却趴在土黄色的桌面上，低着头，发呆地看着这张志愿表。

窗外的太阳把暗淡的光线射进来，白纸黑字的志愿表，就像一张无耐的痛苦的苍白的脸，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嘲笑的黑眼睛，一笔一划，都像一把把利剑扎着刘东来的心。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刘东来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这血一股股地从心脏里冒出来。握住钢笔的手也在打颤。

他想到，娘和所有的亲人，为他无怨无悔地付出。

他想到，那天高考完，娘和他一起去看舅舅的坟。

刘东来不明白，不是上坟的日子，娘为什么要去看舅舅的坟。但没有问什么，就陪着娘上路了。

娘的老家在阜城县漫河公社信乡村。这信乡村，是他这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村子了，很小的时候，是娘抱着去，再大点是二哥领着去，再后来就是他领着小妹去。那天，他是用自行车驮着娘去的。沿着景阜大公路，一直向北，穿过漫河大街，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马庄了。过了马庄西边的大土坑，就是娘的老家了。娘很快就看到生她养她的信乡村了。来到了，刘东来终于来到了亲舅舅的大门前。门还是原来的大门，黑色的漆，全都脱落了，发黄的木头，有了很多的裂纹，门的上面，有许多的尘土。门是紧紧地关着的。一把铁锁，锁住了这个门。锁也是他熟悉的，亲舅舅经常开的，那把黑黑的大锁。院子里，紧挨着西墙头的那棵大枣树还在。枣树的叶子，有些枯黄，稀稀拉拉的，枝叶从墙头的上面，伸出来，遮住了墙外的过道。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还在。房顶的土，已经塌陷下去了。院子南北有两间房那么长，东西有一间房宽，说是院子，其实这形状就像是一个过道。院子虽小，舅舅在的时候，却充满了生机和欢乐，小时候，刘东来和小妹常在这个院子里，滚爬打闹，满院子都是笑声、叫声。如今，这个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草遮住了半个墙。

站在这个大门前，刘东来好像看到舅舅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小时候刘东来最喜欢吃的，就是舅舅给他的大山药（即红薯），舅舅家种的大山药，是红穰的，又大又甜。熟透的山药，紫里透红，腾腾地冒着热气，叫人一看就眼馋。刘东来总也吃不够。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药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他的跟前逗他：“外甥，哎呀呀，这大山药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刘东来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药，掰开来，露出那紫红的穰，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他的脸。刘东来的手伸出去，舅舅却把那大山药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刘东来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药递给他。

刘东来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枣树上的小枣。那枣树，是姥爷亲手栽的，种在院子东边的墙头下，又高又大，几乎盖满了院子，黑的枝，绿的叶，红的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那年八月十五，刘东来跟着娘，到舅舅这窄小的院里去拾枣。舅舅在又破又矮的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来回跳着，围着枣树，打着圈，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往地下掉，往刘东来的头上砸，往刘东来的脖子里钻，砸得他像个小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抓，在地上爬。看着刘东来有趣的样子，舅舅拤着腰大笑，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还专门让那些枣，往刘东来爬的地方落。刘东来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舅舅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舅舅抽的，是自己种的土烟叶。那叶子大大的，黄黄的。舅舅把那烟叶，晒在院子里，晒在窗台上，还一捆捆拴起来，挂满了树，挂满了墙。晒好的烟叶，弄成碎末，像宝贝一样珍藏在柜子里。晚上钻进被窝里，舅舅总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把从外面拣来的废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卷上两根，巴嗒巴嗒，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从头顶到脚趾头，都是烟味，被子也都是烟味。舅舅没有儿女，见了刘东来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刘东来五岁那年，晚上，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他，生生地把刘东来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刘东来啊啊地哭着往外爬。舅舅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使劲地抱着他的小光腚。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他喵喵地叫。舅舅说：“外甥，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刘东来，浑身哆嗦，再也不敢闹了，只是被舅舅的被子和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臭屁味，熏得捂着鼻子，委屈地流着泪。

舅舅有一个爱好，就是爱逮野兔爱逮鱼。因为这爱好太过瘾，舅舅常常拿着一个大网，到河边转，挎个土枪，到地里遛。

凉凉的深秋，舅舅在他们村北的小河边，挽着高高的裤腿，腿上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和水，看准河里有鱼的地方，两手抡起大网，身子猛地转一个大圈，大网飞到空中，慢慢散开，从撒出去的一团，变大，变圆，落到水面，就是一个神奇的圆圆的大网了。这网拽着舅舅的网绳，也牵着舅舅的手，牵着舅舅的心，向水下沉去。舅舅轻轻抖了抖大网的绳，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水里的网。两只像铁一样的黑手，一前一后，往怀里拽着网绳。网里有没有鱼，鱼多鱼少，鱼大鱼小，舅舅的手一拉网绳就知道。刘东来看到舅舅拉绳，脸上挂着笑，就说：“舅，有鱼是吧。”“有。”“多吗？“多。快，把筐拿过来。”刘东来就蹦蹦跳跳地把鱼筐拿过去。网拉上岸，看到网里乱蹦乱跳的鱼，舅舅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线。

烈日炎炎的夏日，舅舅在野地里，扛着猫枪，握着枪托，光着脊梁，挺着被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前胸，腆着像黑驴一样的精瘦的脸，迈动着一双长着毛的黑腿，踩着地下的土坷垃，瞪着一双细小的，像刘东来的亲娘一样执著的眼睛，向四周搜寻着他的猎物。一只野兔，在他的前面奔跑起来，他敏捷地举起枪，拉动枪栓，兔子打了个滚，就倒下了。舅舅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一条腿，提起来，塞进身上挎着的袋子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快乐。

逮了鱼，逮了野兔，舅舅总是送到刘东来的家。那鱼肉、兔肉，在锅里一炖，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常吃得刘东来满嘴流油。刘东来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逮鱼，那么爱逮野兔，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刘东来，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可惜这个秘密，刘东来知道得太晚了。

1975年那年刘东来就要上师范了，舅舅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娘前去照顾他。上师范前，娘拉着刘东来去看舅舅，他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可是，那天，他把自己上师范的消息告诉舅舅时，舅舅是那么高兴。舅舅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实在不容易哟。你要多长进，向着好的地方奔啊。”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两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刘东来的怀里，说：“外甥，这钱你拿着，到学校里，用得着。”刘东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似的，哽咽着说：“舅，您吃什么，我去给您买。”舅舅用力地摇着手：“不吃，不吃，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外甥，你坐下，坐在这儿，给舅说说话。”舅舅抓住刘东来的手。刘东来俯下身子，头贴近舅舅的脸，说：“舅，您要好好养病，等您的病好了，等我上班挣了钱，会疼你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会买上高楼，我会带着舅舅，跟我去享福。”舅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舅舅抚摸着他的头说：“好外甥，有你这份心，舅舅死也不难受了。你舅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从前，我给你娘说过，要让你跟着我，可你娘哭天抹泪的，说啥也不愿意。她舍不得你这个儿子啊。亏得从前你娘没应，要是应了，跟着你舅我，还不更受罪。你娘这一辈子活得也不易，自从出这个家门，没过一天安生日子，没享过一天福。”刘东来说：“舅，您放心，将来我会孝敬娘，也会孝敬您。”舅舅说：“好，好。”刘东来看舅舅的眼睛半闭着，知道舅舅累了，就说：“舅，你歇一会儿吧，啊。”舅舅说：“你低下头，靠近我，再让舅舅抱你一下吧。”刘东来低下头，身子俯在舅舅的胸前。舅舅颤颤抖抖地伸出那双黑瘦的手，抱住了亲外甥的头，老泪从眼帘里，一滴滴地涌出。刘东来的泪水也打湿了舅舅的脸。过了一会儿，舅舅的眼睛微闭下了，刘东来给舅舅盖了盖被子，急急忙忙走出去。他要拿着舅舅给的钱，给亲舅舅买点啥。他走了很远的路，给舅舅买了一包点心。可是，当他再一次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屋里传出娘的哭声。就在这个时候，舅舅咽了气。没想到，刘东来上师范前，舅舅就这样离开了他。

这以后，刘东来再也不能到舅舅的家去了，再也不能走进这个亲切的小院子，再也吃不到舅舅的大山药，再也吃不到舅舅那甜甜的脆枣，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逮来的鱼，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弄来的兔子肉。

亲舅舅埋了以后，娘还常去上坟，可刘东来一直没去过。这天，刘东来和娘在舅舅的院前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离开那个地方，向着村西那道沟走去，走过那道沟，顺着沟的坡爬上去，他和娘站在了那一望无际的野地里。娘告诉他：这块地里埋着你的姥爷和姥姥，埋着你的舅舅。可是在这块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坟头。娘的老家所有的亲人们，就这样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刘东来再也看不到那么疼爱他的亲舅舅了。

来到埋舅舅的地里，娘在地头上，站了很长时间，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深情地看了看，跪在地里，烧了一把纸，向着那块白茫茫、光秃秃的黑土地磕了一个头。刘东来在娘的身后，也向那块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流着泪，望着娘：亲娘啊，儿子这一生，不能再报答舅舅了，但儿子一定会长出息，长本事，给娘长脸，给娘争气，将来好好报答娘的恩。儿子一定会的！磕完头，娘说：“儿啊，你知道，娘为什么让你来看舅舅吗？”刘东来说：“知道，舅舅活着，疼我，爱我。”娘说：“你舅舅没有死，还活着，他永远活在咱们心里。儿啊，只要心里有亲人，人生路上，不论有多大困难，也会坚定地往前走。儿啊，你想过没有，这次高考，万一再出现意外怎么办？娘要告诉你，你的亲人们，不管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会给你一颗强大的心。前面的路很远，每走一步都是坎，我们不会倒下去。那年你大舅去参加八路军，走的时候，向全家说过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有骨气的中国人。后来他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但他说过的这句话，一直在娘的心里。儿啊：娘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你是娘的儿子，活着，要挺起自己的脊梁！”刘东来说：“娘，我记住了。”

现在，刘东来想到舅舅那一幕幕疼爱他的往事，想到娘在舅舅坟前说过的话，又觉得一阵心酸，泪水从眼角流到脸上，顺着嘴巴，滴到桌上，滴到志愿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