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看着王小芳这张漂亮的脸，刘东来突然想起一个和王小芳一模一样的大姐，想起小时候，和这个大姐有关的一个美好的故事：
那年上小学，刘东来最喜欢英雄故事的书。他更崇拜雷锋，一直想有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可是没有钱。虎子说：“哥，咱们去够知了皮。够了知了皮，送到收购站，卖了钱，就可以买这本书了。买了书，咱们一起看。”刘东来就拉着虎子和狗子等几个小朋友，去够知了皮。知了皮就是蝉皮，是一种药材。这种蝉的幼虫，他们家乡叫知了滚。夏天的夜晚，知了滚从地下的土里钻出来，爬到高高的大树上，蜕去皮，生出嫩嫩的翅膀，就实现了一次质的飞跃。那皮，就留在树上了。刘东来和虎子等小朋友，哇哇地叫着，跑到村西景阜大公路上，在一棵棵大树下，挥着胳膊，带着风，伸着长长的竹竿，把那些淡黄色的，后背张开，趴在大树上的知了皮，一个个戳下来。知了皮很轻，被风吹到满是野草的道沟里，吹到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虎子叫着：“哥，哥，全掉下来了”，就连滚带爬地，去抓落到地下的知了皮，身子滚进道沟里，滚进野地里，头拱到地上，土呛到嘴里。虎子还是叫着：“哥，这么多哇，我都找到了！“抬头叫时，露出一嘴泥土的黑牙，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泥土，泥土早已经和鼻子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红色。他的牙，也被血染成了红色。他趴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嘴红的牙、红的土，还在嘿嘿地傻笑着。
刘东来说：“别傻笑了，要下雨，快跑！”这一喊，天上果然落下几个大雨点。他们连呼带叫地往家跑。
一道闪电，在眼前闪亮，照得他们睁不开眼；一声沉雷，在头上炸响，吓得他们抱着头，紧挨在一起，缩成一团；一阵大雨，从空中，扑天盖地倾下来，浇得他们成了小水鸡。
远处有个人，也成了落水鸡。这人推着一车子甜瓜，在泥泞的路上挣扎。他四十六七岁，头上蒙着白手巾，雨水从头上脸上，哗哗往下淌，一步一步往前拱。
虎子说：“哥，咱们过去，帮帮他吧！”
刘东来说：“好。”
他们急忙跑过去，拉绳子，拽侧木。就像一群勇敢的小兵。
虎子拉着最前端，走到村西苜蓿地旁的小路边，脚下一滑，摔倒了，鼻子也破了，流了一脸的血，不自觉地抹了一把脸，这血就像花狗腚一样，展现出一副奇美的，风光无限的图画。虎子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泥，一脸的血，挺起坚强的小身子，高昂着头，大声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小朋友们也都仰着脸，挺着胸，大声唱起来。歌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柱，飞到云彩里，又穿过云层，飞向高远的空中，把他们这代人的激情和向往，把他们这代人的信念和理想，传向无边无际的宇宙。
推车人黑黑的脸，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泥，竟然哭了，热泪一滴滴涌出眼帘，同雨水和在一起，大滴大滴地滚落在脚下的泥里、水里。
雨越下越大。满天的大雨，从空中，像石子一样砸下来，像倾盆一样泼下来。路上的水已有脚面那么深。他们拉着车，弯着腰，晃着小巧玲珑的脑袋，撅着圆圆的小屁股，迈动着坚实有力的小脚，踩着地下的黑泥，趟着哗哗流动的雨水，唱着，喊叫着，往村里走。
进了村子，他们躲到车棚里避雨。这车棚，就在生产队饲养棚院子的西边，土坯垒的，棚顶搭在左右和后面的土墙上，有三间房那么大，前面的口，是敞开的，里面放着几辆大车，这是庄稼人用牲口拉庄稼拉大粪的车。推车人把车子放到大车边。他们这些小泥人就像一群猴子一样，爬到大车上，看着车棚的房檐上，像水柱，像瀑布一样哗哗的雨水，所有的小手都舞动起来，所有的小脚都跳起来，大车踩得啪啪响。他们大声叫着，笑着，跳着，脸上挂满了快乐的涟漪。笑声飞出车棚，高高地飞上，满天都是雨水的空中。
推车人拿出两个大甜瓜，分给他们吃。
别人都不接，狗子伸手去接了。
虎子一把夺过来，说：“老师说过，别人的东西不准我们拿。”
狗子馋得吧嗒吧嗒嘴，流着哈喇子。
推车人又把瓜放到狗子的手里，说：“吃吧，大爷叫你吃，你就吃。”
虎子大声说：“放下！”
狗子又吧嗒一下嘴，咽了一口吐沫，老老实实地放进筐里了。
推车人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掉泪了，抱了抱狗子，再一次把瓜塞进狗子的手里，说：“小朋友，拿着吧，不告诉你们老师。”
虎子说：“不告诉，也不能要。老师说过，这叫做人，不会做人的人，长大有天大的本事，都是废物。狗子，放下！”
狗子又放下了。
推车人说：“现在的孩子们，咋都这么可爱呀？”
雨停了，他们目送着推车人走出村子，带着一路笑声跑了。推车人又回过头来，大声喊：“谢谢孩子们！谢谢孩子们！！！”这样喊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够了好多日子的知了皮，也没有攒够买这本书的钱。刘东来正为这钱发愁，娘说：“小子，今天有点凉，一会儿上学，多加一件衣服吧。”刘东来说：“娘，今天是礼拜天，不上学。”娘说：“不上学，出去玩，也得加衣服，衣服在柜里，你去找。“刘东来就到柜里扒拉衣服，扒拉来，扒拉去，找到了衣服。可他意外地发现衣服下面，还有个包，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包，哎呀，这包里有个黑皮夹，皮夹里是什么呀？他打开皮夹。天啊，这皮夹里有钱。他数了数，是三元钱。他想到一直想买一本《雷锋故事》的事，不知道这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就跑着去了县城。
一进县城，走进书店，好像有个神奇的东西，把他吸过去。他趴在这个柜台上，眼睛眨巴着，望着这些书出神。
卖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红润的圆脸，亮亮的眼睛，嫩嫩的柳叶眉。她可能看刘东来是个小孩子，觉得好奇，和蔼地问：“小朋友，多大了？”
刘东来说：“八岁。”
她说：“你是怎么来的？”
刘东来说：“自己走来的。”
她说：“你家到这里有多远啊？”
刘东来说：“不知道。”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往这里走的？”
刘东来说：“吃了早晨饭。”
她说：“你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真了不起，这么大的孩子，自己走这么远的路来买书。”她看着刘东来一头的汗，掏出小手绢，帮他擦了擦，又摸了摸他的头，说：“你想要什么书哇？”
刘东来说：“《雷锋故事》的小人书。”
她说：“没有了。”看刘东来出神的样子，又带着点天真的傻气，她就直个劲地笑。那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朵刚刚盛开的美丽的花。笑起来，她的眼睛更好看，就像闪闪发光的湖水，就像绿草上鲜活的露水珠。她就这样笑着，把好多小人书，递到刘东来的手里。可是没有刘东来要的那本《雷锋故事》。
刘东来有点失望。
她说：“这些书，你看行不行？”刘东来翻了翻这些书，就被这些书迷住了。这时的书一角多钱一本，还有几分钱一本的。刘东来一下买了一大堆。一下子把钱全花光。
这个大姐看刘东来买了这么多的书，心被打动了，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递给他，说：“这是你想要的书，我自己的，送给你吧。我还有个小妹妹，和你一样大。”她用手比着他的头，说：“也有你这么高。”又说：“每次回家，她都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像个尾巴根子似的，撵着我，又像个小鸡似的，喳喳叫着，满院子跑。这本就是我给她买的。”
刘东来说：“我不要，留给你妹妹吧。”
她说：“这本书卖得快，现在没有了。给你吧。以后再来了，我再给妹妹买。以后你再到城里来，就来找我，我会送你更好的书。你这个孩子，太可爱了。姐好喜欢你。”她说着，还捧起刘东来的小脸蛋，用力地揉了揉。
刘东来仰脸看着她。这个姐姐才可爱呢。她长得漂亮，又这么善良。她这么亲切的样子，怎么越看越像俺的娘呀。这个世界上，只有娘才会这么善良，才会这么疼爱俺的吧。刘东来接过书说：“谢姐姐！”说着，还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叫了一声：“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么个小不点，还知道行礼，叫姐姐感动死了。”她又情不止禁地抱了他一下，还亲了亲刘东来的小脸蛋。
现在，刘东来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王小芳，说：“姐，俺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王小芳很感兴趣地说:“啥人？”
刘东来有点激动，说：“一个大姐。一个叫俺一生难忘的大姐。”他就把小时候，刻在心灵深处的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
王小芳哭了，说：“你说的就是俺姐。那时候，俺姐就在县城书店上班，她给俺说过，送《雷锋故事》给一个小男孩的事。那个男孩就是你呀！”
刘东来的眼一热，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他说：“是我。你姐她........”
王小芳眼里的泪更多了，说：“俺姐不在了，前几年得了肺心病，死了。后来，姐夫也不在了。姐夫是公社书记，常和老百姓一个桌上吃，一个土炕上睡，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姐夫是得了肝病死的，人们说，他是为老百姓累死的。姐和姐夫死后，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王强。姐姐生前，希望死后能看到儿子，就让人把她埋在村旁路边儿子上学天天经过的一片盐碱地里。现在，她和姐夫都睡在那儿。”
刘东来想起那天接送王强的路上，王强让他看的那个大坟，痴呆呆地瞅着王小芳，觉得她的姐姐又从那个坟里走出来了，一眨眼，就变成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越看越美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