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7章
说起大哥上大学,可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呀:
那个时候,大哥二哥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二哥比大哥小两岁。因为大哥上学晚,他们在同一个年级。别看二哥小,二哥太聪明了,上学成绩比大哥还优秀。两个哥哥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娘就不能同时供大哥、二哥两个人一起上学了。爸爸说:你们不能同时都上学,得下来一个,谁下来呀?大哥看看二哥,二哥看看大哥,他们谁也不愿下来。爸爸说:这怎么办?大哥说:爸爸,这好办。俺俩比赛,这一夏天,谁拔得草少,谁就下来。还是大哥心眼多。大哥年龄大,长得高,力气也大,拔草肯定比二哥快,比二哥多。胜算那是一定的。二哥年龄小,瘦又矮,力气也小多了。可是二哥却不服。他说:行,那就比一比。
那以后,放了学,两个哥哥更加卖力地去拔草。在一个大热的中午,小哥俩一人背着一个小筐,蹲道沟,钻绿地,进坟场,太阳顶在头上,镰刀捣进土里,汗水流在身上,泥土挂在脸上。他们割啊割,手里每一棵草都是爸爸、娘的希望,都是爸爸、娘的梦。在一个有坟套的大坟前,他们站住了。坟套口有许多草,那草高高的,密密的,绿绿的。他们往坟套里看一眼。天啊,里面一条大蛇,约有两米多,鳞片一闪一闪,头顶上有个绿色的肉冠,头部那对眼睛,发着吓人的光。知道是这个原因,才没有人砍这儿的草。二哥对大哥说:哥,那个大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咱们搬过来。大哥说:搬石头做什么?二哥说:压在这个口上,蛇出不来,就可以把这草割了。他们就一起把石头抬过来,压在坟套口上,一起把那片草割了。割完草,二哥说:咱们再把这块石头搬走吧。大哥说:不要管了。二哥说:蛇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怕它出不来,死在里面的。蛇一辈子,也不容易,从蛋壳里出来,一次次蜕皮,生命的路,很艰辛。这蛇又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咱们不能伤害它。大哥笑了:兄弟,你这脑瓜,真和别人不一样。好吧。大哥二哥就一起走到这个坟前,弯下腰,把这块石头抬起来,扔到一边去了。石头刚搬开,那条大蛇就从坟套里蹿出来,眼睛瞪着他们,还吐着红红的舌头。二哥说:蛇呀,你干么?俺们救了你。你别咬俺们呀。蛇的头翘起来,尾巴一甩,就在草上飞起来。速度惊人得快。吓得他们背起草筐,飞一样地跑。他们又跑到别处去割草。小哥俩,跑到坟场的最南边,高高地撅起屁股,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粗气,再一次挥舞起镰刀。满地的高粱,像张大网,把那些阴森森的坟头和大哥二哥一起,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太阳像个大火球,喷吐出的热量,形成一个大火锅,把大哥二哥罩在下面。就在一个坟头旁,二哥突然晕倒了。二哥倒在荒凉阴森的坟场里,倒在青草稀少的黑土里,倒在没有一丝风的,闷热的庄稼地里,眼睛闭着,两腿伸着,手里还抓着那棵草,镰刀落到身子旁。大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坏了,抱着二哥,大哭起来:兄弟,兄弟呀,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快快醒来吧。兄弟呀,你别吓唬哥呀!二哥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寂静的坟场,周围都是深深的高梁,黄中带红的高梁杆,像一个个立着的死人,绿中夹着枯黄的叶子,就像死人垂下的手。毒热的太阳,像个火龙一样烧烤着大地,烧烤着大哥二哥的脸。大哥站起来,满脸泪水,仰脸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快救俺兄弟呀!大哥的哭声和叫声没有人听到。大哥只得跪在二哥的身旁,守着二哥。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从坟套里出来的蛇,爬过来,突然出现在大哥的身后,还高高抬起头,张开大嘴,突然跳起来,围着大哥二哥,一圈圈地跑,身子在草叶上飘着,发出嗖嗖的响声。响声尖尖的,很恐怖,很吓人。大哥大叫一声,从二哥的身边,跳出几米远,躲在一棵大树边,身子抖成了一团。这条蛇没有追大哥,还是围着二哥飞,飞了一会,不飞了,又在二哥的身边爬,爬了两圈,那红红的舌头,伸出来,在二哥的脸前,闪闪地跳,还在二哥的鼻子、脸上,舔了舔,又伸着长长的舍头,爬到了二哥的身子上,缠住二哥的脖子。大哥想:天啊,完了,这个忘恩负义的蛇,要把俺兄弟吃了。拼了吧,大哥拿起镰刀,就要冲过去。那蛇却从二哥的身上下来了,又围着二哥转一圈,红红的舌头,在二哥的头发上舔了舔,向着南方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二哥。蛇刚离开二哥,二哥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大哥急忙跑过来,抱住二哥,又哭起来:说:弟弟呀,你总算醒了,吓死哥了。二哥说:我怎么了?大哥说:你死了,又活了。可能是那条蛇把你救醒的。那蛇真是一条奇怪的蛇。大哥说着,扶起二哥,蹲下身子,背起二哥,站起来,步履艰难地向家走去。
后来,二哥和大哥一起去拔草,背起筐往家走的时候,二哥筐里的草,明显比大哥少很多。大哥就笑。可是二哥的草,从筐里倒出来的时候,却比大哥的还多一些。也不知道,是二哥故意把筐里的草,摁的实实的,迷惑大哥的,还是那条奇异的蛇,帮了二哥的忙。就这样,那个夏天他们割的草,在院子里晒干了,堆成两个小垛,等到秋后天凉的时候,爸爸就让两个哥哥分别把那些草装在小拉车上,然后,爸爸架着小拉车,让大哥、二哥一边一个用绳子拉着,到养牲口的地方去卖。卖草的结果,二哥的草竟然比大哥多。大哥一看没有希望上学了,撅着嘴,坐在了地下,痴呆呆地望着茫茫无边的天际,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那一瞬间,眼里的泪就像开闸的小河一样涌出,又像大雨点一样,叭嗒叭嗒地落在地下,把脚下的土砸起一个个深坑。二哥说:就让大哥上吧。那一天,在坟场,我昏过去,是大哥把我背回家的。我不能再和大哥争。二哥说着,还走到大哥的跟前,拉了拉大哥的手。大哥一把抱住了二哥,脸上的泪,横着竖着地往下流。
下了学的第二天,二哥就在村南的大堰旁打坯。二哥很年轻,干起活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累。他爬上这个大堰,弯着腰,挥动铁锨,铲出一块平地,放上坯模子,这模子是几块木板做成的,木板合上时,就是一个完整的模子了。二哥转动腰身,铲起一锨一锨的湿土,放进模子里。模子里的土放满了,二哥的脚,蹬上模子的两边,双手高高地举起杵头,用力地砸下去。砸左边时,左边的脚,撇向外面,砸右边时,右边的脚撇向外面。动作熟练又协调。坯打好了,二哥把坯模子拿下来,两手捧起坯,放到坯摞上。二哥一天能打上百个坯。才一天多,这坯摞,就成了半圆形半人高的墙。二哥稍停下的时候,刘东来就在坯摞的下面,像狗一样嗷嗷地叫着爬,还站这个模子上,试着举杵头,可这杵头像个大山一样,一动也不动。二哥说:别动,倒了会砸着你。到一边去玩。大堰上,长满了绿草。刘东来就在这绿草上,滚下爬上。仰脸躺下:蓝蓝的天上,高傲的大雁,在天空叫着,唱着欢乐的歌,排成“一”字,排成“人”字,舞动着黑色的有力的翅膀,向远方飞去。挺身坐起:大堰下边,幽静的小池里,稀疏的芦苇,绿油油的,挺起腰杆,撑起扁长厚实的枝叶,向着天空,顽强地生长。小鱼儿摇摆着尾巴,晃动着胖胖的身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不安稳的小泥鳅,从污黑的泥里爬出来,在水面上翘起高昂的头,偶而舞动一下黑黄的尾巴,用力地搅动着水和泥,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二哥连续打了几天坯。这些坯晒干了,二哥就用小拉车,拉到街里最南头的,第一个小胡同口旁,蹲下身子,倒背着手,把小车上一个个大坯抓起来,弯腰下沉,挺身背起。他,长满老茧的双手,在后背用力地托着两三块大坯,铁黑的,挂满泥土的脸,向着地面,身子形成一个九十度的大弯,那个弯曲的黑影,深深地印在泥土里,又在泥土里,不停地向前蠕动着。一百多斤重的大坯,压在黑紫色的,布满一道道血印、一道道泥土,暴起一层层肉皮,裸露在阳光下的脊背上。二哥背着坯,沿着小胡同,一步步走向家门,把坯放到门下,砌到墙上,背上的臭汗,就把泥土冲到腰下,一道道的,像裹着黑沙奔涌的小河,流进黑色的裤裆里,又从裤裆里渗出来。脸上的汗,也形成一个个椭圆的,光亮透明的大水珠,掉进脚下的土里,就像雨点一样,砸起一个个小小的坑。
二哥就这样,阳光下晒,风雨里走,黑土里钻,很快成了个土人、泥人、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就是这个黑黑的瘦瘦的二哥,靠他瘦弱的双肩,帮爸爸娘扛起了这个家,也是二哥帮爸爸娘把刘东来和小妹带大的。这个比大哥还要优秀的二哥,就这样为了大哥的情,付出了一辈子。
后来,大哥就在河北景县中学读书了。
大哥回家的时候,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那么平的大道他不走,却要走在野地里。大哥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跨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看脚下,瞅四方,两只渴望的眼睛,到处搜寻。看到那些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就会惊喜地跑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把小镰刀挖下菜。这菜还有那白根的苦苦菜,就像人们唱的那样:春风吹,苦菜长,河滩荒地是粮仓,苦苦菜,叶叶黄,又当爹来又当娘。大哥一镰挖下去,那嫩白的根,就渗出牛奶似的乳白色的汁液。大哥把挖的菜,放进小口袋。这小口袋,是娘用破衣服的布,给他缝的。小口袋装满了,鼓鼓的,像个小枕头。大哥就一甩手,一挺身,把它放在肩膀上,抬起头,仰起脸,望着蓝蓝的天空,舞动着手里的小镰刀,向家走去。大哥一边走,一边跳,走回家,把菜交给娘。
娘把这些菜拿到小河边去洗。在小河边,娘哼着小曲,把水打进掉了许多磁的破盆里,轻轻地把大哥挖的菜拿出来,一小把一小把地放进盆里,细心地洗。娘洗了叶子,洗了茎,再洗了根。掉在地上的菜叶,娘再捡起来,重新洗好,一起放到洗好的菜里。菜洗净了,娘把择下的烂菜根子,倒进小河里,对着游过来的一群鱼儿说:你们吃吧。那鱼儿就全都围过来,张着嘴,瞪着眼睛,摆着尾巴。娘对着那些鱼儿笑了笑,弯腰端起洗好的菜往家走。娘把那些菜拿到家里,放在案板上,左手摁着菜,右手握着菜刀的把手,细细地切下去,左手指,就像弹钢琴的音乐家那样,随着右手的菜刀,有节奏地跳动着。菜切好了,娘再舞动着菜刀,翻来覆去的剁,哒哒哒,哒哒哒,娘剁菜的声音,像战鼓,像有节奏的音乐,更像在战场上奔跑的马蹄声。一直把菜剁得和烂泥一样,板上的菜形成一个绿色的大饼。娘再放进点玉米面,细细地揉。随着娘的手在面盆里摁下、抬起、左揉、右挤的动作,娘的腰,娘的腿,娘的臀,娘的头,娘的脖子,也有节奏地动起来。菜和面混为一体地揉好了,娘直起身子,擦一把脸上的汗,那长时间弯着,弄得很疼的腰,靠在门上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张开嘴,微闭着眼,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然后,娘的眼睛睁开来,浑身又充满了原有的活力。娘再把菜面弄成窝窝头。绿色的带着星星点点的黄的窝窝头,整齐地排着队,像士兵,像神仙,像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孩子,一行行地摆在面板上。娘再掀开锅盖,添上水,放上篦子,小心地把窝窝头放到锅里的篦子上,盖上锅,在灶膛里点着火,呼呼地拉着风箱,火苗从灶膛里蹿出,舔着灶膛口的上边,烤着娘的脸。娘的脸像火一样红。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飞上屋顶。窝窝头的菜香和玉米面的香味,钻进娘的鼻孔。娘深深地呼吸着,展开花一样的笑脸。
啪啪啪,啪啪啪,刘东来又听到这熟悉又亲切的脚步声了。大哥跑进院子,突然抱起他,发疯似的亲他的脸。说是亲,实际上大哥的嘴,在刘东来的脸上,就像啃猪蹄似的,让他疼得受不了。他怀疑大哥是疯了,就直个劲地喊:哎呀,哎呀呀!娘,娘,你看大哥!咬死我了哇!大哥也不管他怎么喊,怎么叫,亲够了,胳膊一抡,像扛根木头似的,就把刘东来扛上了他的肩膀,连蹿带蹦地跑到娘屋里,又像扔小狗子似的,把他扔到炕上。刘东来在炕上打个滚,跳起来,扑向娘的怀。大哥站在娘面前,兴奋得满面红光,大声地叫着:娘,娘,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了!!大哥双手捧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娘手里。
这正是1963年家乡闹洪水的一年。这个时候三乡五里,很少听说有谁考上大学的。这时全县就景县中学两个高中毕业班,一个县一年也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大哥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从他们这个小乡村,也可以说是从附近许多乡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娘真是扬眉吐气啊。娘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说:俺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娘把大哥的头搂得那么紧。娘本来不识字,可是睁大两眼,还是用力瞅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娘是那么认真地瞅着,一字字端详着。好像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那里面珍藏着,娘一定要从这笔笔画画、勾勾点点中找出来。娘找啊找啊,似乎找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仙境,娘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时候,娘太激动了,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俺儿给爸爸娘争光了,争气了。
娘说着,眼泪扑嘟嘟地掉下来,娘的泪,打湿了大哥的脸。
大哥说:娘这样哭,真好看,儿子到大学里要好好读书,等将来长了大出息,还要看娘这样哭。
娘又笑了。可能娘一生也没有这样笑过吧。
爸爸回来,看到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到家里院子的南墙下,倚着那棵枣树,蹲在那堆柴草旁,默默地瞅了半个小时,然后摸着那只小羊的头,站起身子,仰起脸,望着远方,望着高远的天空。爸爸想起比刘东来的大哥还要优秀的二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想起这一生走过的曲折的路,想起了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辛酸与艰难,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筐里涌出。那泪一滴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黑脸上,流到满是尘土的衣服上。
刘东来也高兴起来,逼着大哥,要他骑一次大马。大哥高兴地应着,趴在地下。刘东来骑在大哥的背上,用力地摁着大哥的头,捏着大哥的耳朵,捏左边时,大哥往左拐,捏右边时,大哥往右拐。刘东来还拍打着大哥的屁股,大声地呼叫着。大哥奋力在地下爬着。双手摁着地上的细土,双膝跪着地上的尘埃,摆动着圆圆的屁股,昂着大大的头,甩动着黑黑的头发,瞪着明亮的眼睛,像一只蠕动的大狗熊。大哥爬到小羊的面前。小羊伸长脖子,咩咩地快乐地叫一声。大哥爬到大公鸡面前。大公鸡仰起脸,抖起红冠,唱起了最美的歌。大哥爬到小狗面前。小狗笑着伸出舌头,舔下他的额。大哥在院子爬了两圈,又一挺身子,站起来,把刘东来放到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疯跑。脚跳起来,再落下来,踩得大地哗哗响。地球在他的脚下,像个火轮一样转起来,在空中悬起来。刘东来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两腿用力夹紧大哥的脖子,又大声喊叫着。大哥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挥舞起来,撕下了空中的一片云彩。刘东来的手也举起来,动起来,撕下了一片蓝天。大哥一直跑得满头大汗,才把刘东来放下来。
大哥考上了大学,这时的大学又是免费的,连吃饭、住宿、书本都是免费的,本来是高兴的事,爸爸却为大哥五元的火车票愁哭了。他先是给他最近的亲哥借,没有借到。就这家借几角,那家借几角,几角几角的,总算凑齐了五元的路费。
几天以后,大哥去上大学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把天空照得通亮,村子的大地、房子、树木,还有小河的水,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刘东来和爸爸、娘、二哥去送大哥。
走到村后的小河边,大哥长时间地望着爸和娘,望着这条熟悉的小河。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河水柔情似蜜般地流动着,荡起巨大的波浪,带着家乡的亲情,向远方奔流而去。爸爸没有说话,只是在大哥的肩膀上拍了拍,又长时间满怀深情地,瞅着二哥那张黝黑而精瘦的脸。娘对大哥说: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写个平安信。娘说着,眼睛湿润了。大哥答应着,又对他们摆摆手,上了那个小船,拽着拴在小河两岸的两棵大树上的钢丝,两只手不停地变换着前后的位置,脚下的小船,随着胳膊、身子,有力地摆动着,慢慢向前划行。一个大浪打过来,小船几乎要打翻。大哥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小船,盯着小船下浑浊的暗黄的,已经浮上大堤边缘的,哗哗流动的河水,小心地渡过了这条小河,然后踏着脚下的绿草,向着四五十里以外的东光火车站,一步步走去。大哥走出很远,突然站下来,向着村子,向着他的亲人站着的地方,吹起一阵响亮的笛声。这笛声,高亢,激昂,像小河里奔腾的流水,像大海里涌动的浪花。这笛声,悲壮,忧伤,像告别爹娘、告别家乡、告别亲情的哭声,更像一只小狼离开老狼的凄凉的尖叫。笛声停了,大哥久久地望着脚下的热土,望着家乡的小河,望着他们的村子,望着他们家的小土房子,抹着一把把的热泪,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哥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远方,刘东来感觉到大哥的笛声,还在小河边的上空飘着,在他的心中激荡。
刘东来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的视线,还紧紧地盯着大哥走去的方向,紧紧地盯着从大哥脚下,走过的那片草地,眼里挂着充满亲情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