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978年7月19日，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刘东来在看书。娘走到泥土垒的厨子前，拿出一个碗，到灶火里抓了一把灰，放到碗里，在厨子上面，拿过几根香，划着火柴，点着了香的一头，插进灰里。浓浓的香味，带着一股温情，充满了整个屋子。娘就向着墙上的菩萨，跪下去，头一个个，磕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磕完头，娘挺身，合掌，举在眉前，默默祈祷，祈祷完了，艰难地站起来，拉着小妹说：好闺女，替你小哥，给菩萨磕头。

小妹那么听话，走过去，身子直直地立着，瞅着墙上的观音菩萨，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善良的观音菩萨，您要保佑俺亲爱的小哥考上大学啊。俺们一家人在这里谢谢您，谢谢您啊。”小妹说完，伸出双手，合在一起，指着前方，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又轻轻上下摆动了几下，一对从几岁开始，就长满了厚茧的手掌，摁在地上，黑黑的额头，磕在了地上，顶在了土上，那长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的圆脸，也几乎贴到地面上了。那头长长的黑发，也盖住了地面。

小妹读书不多，像娘一样善良。小妹比刘东来小三岁，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事事关心刘东来，好像她不是妹妹，而是刘东来的姐姐似的。有一次，亲爱的大哥回家买回几块糖，糖是圆的，还有红的绿的花纹，大哥分给刘东来和小妹每人一块，小妹舍不得吃，悄悄地把自己的糖，塞到刘东来的兜里。小妹说：小哥，我不吃，你吃吧。大哥直接给刘东来的那块糖，像馋虫一样，在刘东来的嘴里打个滚，就顺着嗓子眼，滑进肚子里。小妹给的这块，刘东来却舍不得吃。可是馋得难受，就这样，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包在糖纸里。第二天又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再吐出来，重新包在糖纸里。本想把含剩下的糖，送还给小妹的，可是含到第三次，竟然没有再吐出来。

小妹七岁那年，还没上学，在那个夏天的中午，穿着个破旧的花布衣，抓着一大把娘提前就编好的蝈蝈笼子，跟在刘东来的屁股后边，在田野的小路上跑过，在一块块绿毯一般的豆子地里穿行。妹妹在跟着她亲爱的小哥捉蝈蝈啊。绿色的豆子地里，到处都是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小妹说：小哥，小哥，捉了蝈蝈，放到咱娘编的蝈蝈笼子里，我和你一起拿到集上去卖钱。卖了钱，给娘买好吃的呀。小妹说着，眼里挂着泪花花。那时候，娘编的蝈蝈笼子可好看了。娘坐在地下，镰刀轻轻一动，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高梁杆，就剖开了，再一动，里面的瓤子就刮净，再一动，就劈成宽窄一样的篾子了。那篾子有绿色的，绿得惹眼，有白色的，白得透亮，也有微红色的，红得赏心。随后娘像编炕席一样，手指灵活地挑起一根，再压下一根，很快就编成各种人字花纹，方块空隙，花样繁多，像鸟巢一样的蝈蝈笼子。刘东来就答应小妹说，行。小妹说：小哥，小哥，要是卖的钱多，等我上学了，给我买个小书包吧。刘东来说：行。小妹是多么高兴啊。她跳着脚，拍着手说：好，好！所以小妹不怕太阳晒着她的脸，也不怕地里的野蒺莉扎了她的脚。听到有蝈蝈的叫声，刘东来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妹也猫着腰，轻轻地走过去。刘东来蹲下，小妹也蹲下。蝈蝈又叫了，滋啦啦地响，整个天，整个地，都响成一片。刘东来的心，小妹的心，都惹得一颤一抖的。刘东来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蝈蝈在哪个位置。小妹也瞪着眼，细心地瞅。啊，在那里，蝈蝈就在那片豆叶上，它伸开翅膀在唱歌呀。小妹轻轻地说：小哥呀，快点，快点捉住它。刘东来踮着脚，弯着腰，两手向外轻轻地拨开豆棵子，悄悄走过去，急速地伸出那双手，一下子，就把蝈蝈捧在手里了。小妹高兴地叫起来：啊，捉住了，捉住了！

后来刘东来真的用卖蝈蝈的钱，为小妹买了一个新书包。小妹背上这个书包去上学，每天都是那么开心，走路都高高地挺着胸脯。回到家，她喊着：小哥，小哥，你看，老师用红笔在我的本上画的，都是100，这100真好看。小妹天资聪明，常常把奖状拿回家。她说：小哥，老师说，要把奖状贴到墙上，小哥给我贴。后来那奖状就一张张地贴满了墙。小妹还拿回了那么多奖励的铅笔和作业本。那铅笔，有粉的，蓝的，绿的，都很漂亮。那作业本，都是32开的小本本，封面还有好看的小人，里面，有的是一色的白纸，有的印着长格，有的印着方格。小妹说：小哥小哥，老师说了，我将来能上清华。可是小妹还没有小学毕业，爸爸就让小妹进城给大哥看孩子。小妹哇哇地哭：爸爸，我要上学，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哇！！她就这样哭了一天。爸爸说：一家人的生活，是最重要的。娘把小妹抱在怀里，亲着她的脸，说：好闺女，听你爸爸的，去吧。就这样，那年才十二岁的小妹，流着泪，进了城。

再后来，小妹回到家里，就和大人一样到生产队上劳动，挣半个人的工分了。

现在，小妹磕完头，就跑到刘东来的屋里来，搂着刘东来的脖子，说：“小哥，今天好好睡个安稳觉吧，你能考上大学的，一定能的。”

刘东来就躺下了。

接着，就听到娘对小妹说：“不要说话了，你哥睡了。”整个院子和屋子就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黑黑的屋子，静得像一潭死水。月光下，刘东来看到，爸爸娘和小妹，宁神静气地坐在院子里，好像大气都不敢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