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978年的高考，刘东来在生活的重压下，要放弃心中那个一钱不值的作家梦，改报理科。

可是，报理科，要有数理化的书才行。刘东来这才发现，找不到一本高中数理化正规的书。这书和资料乡下没有，城市里应该有吧。对啊，大哥在长春，长春那么大，应该会有。刘东来就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到市里各书店里去看看。

大哥就一个书店一个书店地跑，进了一个书店就问：有高中数理化的书吗？人家说：连根毛也没有。大哥不相信，这么大的城市，会没有一根毛。可是跑遍了市里，真的没有找到一根毛。大哥就求同学、朋友、同事，说：多帮忙，为了我的弟弟，我弟弟太不容易了。人家说：这个时候，都在准备高考，谁都有亲人，有书就是自己不用，也得先给自己的亲人吧。大哥说：不白借，我给钱。人家说：现在的书是无价之宝，有钱能办得到吗？你到收费纸的那里看看，万一有人把高中的书，当费纸卖了呢。大哥觉得这话有理，就到收费纸的地方，瞅着那堆费纸看，还在那纸堆上，扒拉来，扒拉去。收费纸的，是个老头，说：你瞎扒拉啥？大哥说：你收费纸，收到过高中课本和学习的资料吗?老头说：不管有没有，这是我收来的东西，你也不能随便扒拉呀。大哥说：对不起，要有，我花钱买。老头说：前几天收一本高二物理，有两个人看到了，争着要，还打了起来。一个出一元买，另一个就出两元买。出一元的就改口三元。争的一塌糊涂。最后让他们抓阄，抓到的眉开眼笑。我也没有多要他的钱。只要了一角钱。做买卖要讲良心呀。你也不用再瞎瞅了，要是有，我早就挑出来了。大哥急得要哭了，没有找到书，就把自己上大学的那些书，翻过来，翻过去，最后，把一本自己读过的，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寄给刘东来。大哥说：弟弟，这是高中数学的综合和提升，对高考有点好处。大哥说：我亲爱的弟弟，哥相信你，哥也支持你报理科。报理科，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哥在远方，等着你的好消息。

收到书，刘东来还是很兴奋。一层层地打开包装：书有砖那么厚。黑黄的书面，前后都没有书皮了。书皮早就让大哥吃掉了。书的边，也是豁子狼牙，早就让大哥啃烂了。刘东来抱着这本厚厚的大学一年级的数学书，抱着大哥已经啃过千遍万遍的宝贝，坐在条凳上，歪着身子，趴在石灰柜上，像只饥饿的野狗，看到一块鲜美的骨头那样，饥不择食地啃起来。竟然能看懂，题也能啃下一些来。但毕竟是大学一年级的书，对1978年的高考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现在，刘东来家的小屋里，钟表指针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他生命的价值，记录着他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他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他生命的快乐与辛酸。

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了，刘东来还坐在桌前，弯腰，低头，凝神瞅着书本子。昏暗的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闪着发黄的亮光。鼻子里有点不舒服，他伸出小拇指，用塞满黑泥的手指甲，在鼻孔里挠了一下，用力地抠出一大摊带着鼻毛的黑烟，大拇指把小拇指上的黑烟弹到桌上，竟然是玉米粒那么大的黑黑的一摊。他又捏起了这摊黑烟，不由自主地捻。黑烟就成了圆圆的粪蛋子。

有点困。他张着大嘴，打个哈欠。磕睡虫慢慢爬上头顶。这磕睡虫，像个温柔的少女，甜甜地笑着，摸着他的头，说：“亲爱的东来哥啊，磕睡虫姑娘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本姑娘来了就磕头。”大概男人是经不住少女的温柔的，刘东来竟然那么听话，头在桌子上，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他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他依然还看着这些书，记着这些东西。他好像没有打盹，他的眼睛是半闭着的。很累很累。眼皮在打架。磕睡虫又亲了亲他的额，说：“睡吧，可爱的小伙子，好好睡一会吧。学习不能太累了。听话，可爱的人儿，你要听话。本姑娘陪着你睡啊。”刘东来就真的睡着了。还搂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可是刚刚睡着，一只老鼠跑过来，瞪着贼亮贼亮的眼珠子，围着刘东来一圈圈转，吱吱叫了两声，来叼他的一只臭鞋。老鼠太小了，他的鞋太大了。老鼠张着嘴，咬住鞋帮，拉了一下，没有拉动，气急败坏，又叫了一声，叫声异常凄厉，还胆大包天，伸开前爪，来挠刘东来的脚指头。刘东来在睡梦中醒来，愤怒了，飞起一脚，踢它一个跟头。它躺在地下，爬起来，想跑。刘东来一脚踏在它的身上。它吱吱地叫。刘东来就提起它的尾巴，打开大门，把它扔到胡同去。它在地下打了一个滚，伸出两只前爪，向刘东来拜了拜，跑走了。原来这只老鼠，也是善意。它不希望刘东来就这样睡去，提醒他再看一会书。放走了老鼠，刘东来看了一会书，觉得有些内急，就走出小胡同，来到大街，去了村西的一个厕所。

这厕所，是爸爸用泥土垒起的，左右和后面，一人高一点的三面墙，里面一个茅坑。这茅坑里面的粪要满时，爸爸就像收获到宝贝一样，把这些粪出出来，凉干，用土车推到他们家的自留地里。厕所上面漏天，前面敞着口，对着村西的一个大水坑。坑里有很深的水。这水透亮透亮的，要是白天，能看到水底，能看清水里的一切。这水里放了鱼苗。满坑的鱼儿在水里畅游。满河里，喜欢潜伏在河底的大鲫鱼，摆着尾巴的大鲤鱼，爱溜河边的大黑鱼，黑呼呼一片片的鲢子鱼，还有成群结队特别好看的小红鱼，静静地游玩。夜里，也能听到鱼儿在水里，哗啦啦地翻花声，能听到鱼儿在蹦着高跳舞，打着滚唱歌。

厕所旁边，是一个大猪圈，还有一棵大枣树。刘东来到了厕所，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旋了，地转了，眼也黑了。他突然倒在了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他，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没有停止，可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这个厕所僻静得很。他倒下了。厕所后面，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做着香甜的梦。圈里的猪，蜷着身子，美美地打着震天动地的呼噜。村子里，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狂吠。厕所前面的水坑边，趴在小草下的虫儿，在夜风中唱着自己的歌。水坑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自由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快乐和温馨。没有谁看见他。刘东来就这样躺在地上：脚落进粪池边，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大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他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刘东来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他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厕所里。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这时候，一只老鼠，瞪着亮亮的眼睛，趴在身边。这应该是帮他醒盹的那只老鼠吧，是刘东来把它扔在大门外面了。现在它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上帝派它来救醒他的吧。刘东来说：“对不起，我不该扔你。”刘东来想摸摸它的头，它躲了一下，眼里掉出两滴泪，轻轻地叫了两声。刘东来听明白了，它是在说：亲爱的主人，对不起，我本来是好心，却做了坏事，如果不是我叫醒你，你就不会出这事。刘东来确实是它的主人，它从生下来，长到这么大，没有少吃刘东来家的粮食。刘东来就觉得很温馨，伸出手，想再摸摸它的头。它却跳起来，流着泪溜走了。

刘东来悄悄爬起来，在地下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走到猪圈旁，依着这棵大枣树，站了一会。小风吹过，树上的几片叶子落下来，掉进他的脖子，风吹着地下的尘土，扑到他的脸上。脸旁还有一片干草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狂吠。这叫声，在这深深的夜里，在这个静静的小村庄里，显得异常凄凉和忧伤，还带着一点不屈的，昂扬的，叫人感到奋发的，火热的，生活的美好。

刘东来清醒了许多。

他想洗把脸，想洗一洗被屎尿弄脏的衣服和鞋子，就摸着草，顺着坡，屁股落地，两脚后跟蹬地，两手摁地，一挪一挪，蠕动到水坑边。

水坑的鱼儿，突然看到他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异类，吓得全都钻到了水底。几只蛤蟆也吓得从草窝里跳出来，噗通噗通地往水里跳，很快消失在水里了。

在这黑黑的夜里，水坑变得异常寂静。风停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月光下，亮亮的水面上，闪着有点吓人的光。从那光里，刘东来看到，有两个淹死鬼瞪着大眼，张牙舞爪地向他狂笑。他吓得差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