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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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沙漠里的叶绿素》:(1)

有一年冬天,一个朔风凛冽的星期五,我等着彭小伟和何勇来给我过生日。军校毕业时,我们三个被分到了驻在沙漠的空军基地。一想到为什么来这儿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就忍不住怀疑我们上辈子很可能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祖坟上黑烟滚滚。坐在穿越沙漠的军列上,我们商量着到了以后有空就聚,一起喝个小酒聊个小天什么的,毕竟一到沙漠,我们就成了最亲近的人,必须抱团取暖把酒临风。报到以后才发现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基地隶属的几个团站散布在沙漠腹地,团站之间距离都不近。我被分在基地司令部直属雷达站当技术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勇稍次,去了离基地机关二十七公里的C站指挥连当排长。最惨的是彭小伟,报到当天下午就被扔上砖车——真是一台装满了红砖的解放141卡车——大厢,直接拉到七十公里外的E站雷达探测队去了。报到当晚,彭小伟给我打电话,听上去像坐在菜窖里,声音嗡嗡嘤嘤。我问他是不是哭了?他不吱声。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我说,哭哭也没啥,特别是你。

你他妈才哭呢。彭小伟解释说,他一到雷测队就开始流鼻血,去水龙头下面冲了半天也止不住,简直比麦青青来例假的量还大。现在他两个鼻孔塞着卫生纸,高举双手仰面朝天,正用下巴夹着电话跟我交谈。我不信,还是认定他在哭,要么就是刚哭过。学员分配命令宣布那天晚上,我俩在学校门口的小面馆喝酒时他就哭了,中间还冒过好几个晶莹剔透的鼻涕泡。那时我们对沙漠缺乏感性认识,脑海里只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类抽象的画面和地图上那一片均匀分布的小点。来了才明白,地图上任何一个小点代表的沙子都能把整个基地掩埋,即使是一只剽悍的骆驼也很难从其中一点走到另一点。至于王维诗里写的孤烟是什么烟,长河又是什么河,我至今弄不明白。爬到572雷达天线车顶远眺,基地发电站那两座双曲线烟囱排放的白烟正在被风扯碎,而不远处的弱水只剩浅而干涸的河床。

第二天早上洗脸时鼻尖发痒,低头一看,鲜血正啪嗒嗒滴入盆中,果真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很快我学会洗漱时先接盆水,把整个脸浸在水里,浸润干裂的皮肤和毛细血管。身体适应性不断提高,心理预期却随之走低,先前说好没事就聚的想法现在看来跟他妈下半年就涨工资一样是痴人说梦。我们不得不调整计划,说好不管谁过生日大家都要聚,时间就定在生日那一周的周六,这样好请假。

在沙漠过生日,没人在乎什么蛋糕。在乎也没用,基地生活服务区的面包房还没开展这个服务项目。好在对我们来说,有酒就行。酒对沙漠的重要性不输于水。没水我们活不了,没酒我们不如死了算了。第一个是何勇,他三月份生日。三月的沙漠天寒地冻,呵气成雾撒尿成冰,于是我们喝白的。在服务区的湘菜馆,三个人干掉四瓶“汉武御”。听上去非常豪放,但考虑到每一杯酒都注入了大量发自肺腑的车轱辘话,酒精度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店里其他客人陆续走完,老板开始关灯,最后只剩下我们头顶上一个十五瓦的灯泡还亮着。老板我认识,原来是基地机关干部灶的炊事班长,复员以后又带着老婆来这里开店。他做的红烧肉名震大漠,很多人说他偷偷在里面放了罂粟壳,对此他向来不置可否。靠这门绝技,他顺利转了志愿兵,还险些提干,可惜新来的基地司令员甘油三酯居高不下,他很快被一个擅长做清水羊肋排的二级士官取代,只好抱恨退役。他劝我们少喝点,彭小伟却厉声喝问他一个河北人凭什么敢开湘菜馆,这下老板给问住了,赔着笑替我们拎来一壶开水,然后低声拜托我,离开时一定别忘了帮他把大门锁上。

事实证明老板的担心是多余的。次日清晨他来店里,我们三个还没走。我膝盖顶着下巴窝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何勇四仰八叉睡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上,桌边地上是彭小伟,他像张掖大佛寺的大卧佛一样侧躺在一摊恶心的呕吐物上酣睡。我们都想不起谁把两张桌子拼起以及谁吐了一地,不过彭小伟坚信肯定是何勇把他挤下去的。

那以后将近半年,一闻到白酒味儿我就忍不住干呕。八月底彭小伟过生日,我们改喝啤的。一个没在沙漠度过八月的人不会理解基地四处铺设的为何都是水泥路。假如是沥青路,八月的路上必将粘满基地广大官兵,然后一个个被烈日晒化。之前何勇的生日令彭小伟回味良久,多次强调这个3P计划好,一定要坚持不懈认真落实,经常抓、抓经常,反复抓、抓反复,形成长效机制,谁要缺席就他妈一辈子过不上性生活。

最好把女朋友也一起带上。生日临近时彭小伟又补充说,这样才热闹。

那阵子麦青青刚从西安交大毕业,正张罗着出国留学,说好要在走之前来基地看彭小伟。这小子明知道毕业前我已经跟柳依依掰了,还来给我上眼药,让我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话说回来,柳依依素质也一般,把我给她的照片和情书装在一只大号信封里寄回来,事先也不说一声,手段极其恶劣。我不得不拉上彭小伟,跑去商场硬着头皮哀求售货员,让她把那条没来得及寄走的连衣裙退了。售货员说促销的服装只能换不能退,彭小伟掏出学员证亮明我们军校大学生的身份人家也不理。拿着裙子回到队里,我给柳依依写了封信,问她为啥不把我送她的理光牌傻瓜相机还我,那相机花了我半年的津贴,我还要用它给新女友照相呢。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说,可直到毕业也没等到回音。

好啊!我说,等麦青青来了,咱们就4P。

这下彭小伟才不得不闭嘴。过生日那天,麦青青还真来了。我跟彭小伟关系很铁,可客观评价,他还真配不上麦青青。她长得前突后撅腿子长,性格开朗谈吐大方。我叫她到国外帮我买本传说中荒木经惟的画册,她满口答应,让我对她印象更好。反观彭小伟,费了二十多年的劲,身高也没突破一米七,叫他请个客从来都说没钱。为给彭小伟撑面子,我安排了几个兵去基地苗圃旁边的空地扎了个凉棚;考虑到彭小伟跟麦青青有可能酒后乱性,还专门在地上铺了崭新的军用细帆布。蛋糕依然没处买,何勇就找炊事员蒸了个发面大饼,上面插了二又五分之二根蜡烛,表示彭小伟过的是二十四岁生日。美中不足的是找不到红蜡烛,何勇只好拿停电时连队发的白蜡烛充数。不过只要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就不可能联想到与清明节有关的一切。

除了半道一阵劲风吹倒凉棚,一根撑凉棚的钢管把彭小伟脑袋砸了个口子缝了两针之外,那次生日庆祝活动总体圆满顺利。麦青青在,我和何勇都没往死里灌彭小伟,倒是麦青青挺主动,喝得两颊飞红,还对我们说了两句语调硬邦邦的话,我听着很像胶东方言,问她啥意思,麦青青说这是德语,意思是“年轻的军官们,你们太可爱了!”那时候我只恨自己不懂德语,不然也会告诉麦青青她真是太性感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羡慕彭小伟,哪怕麦青青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他也仍是沙漠一带最幸福的人。

轮到我生日时,周五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一度,傍晚开始落雪。睡一觉起来揭开窗帘一瞅,白茫茫一片,雪还没停。我想让他俩别来了,总机说线路故障,电话无法接转。那时基地强调保密安全,没开通移动通信服务。我扯着窗帘看了会儿雪景,很想抒发点什么,又他妈抒不出来,只得钻回被窝。躺下没五分钟,有人开始捶门。

陈宇,陈宇!快开门啊陈宇!

拉开门,彭小伟带着一股寒气冲进来,直扑窗根下的暖气。见他脸冻得发青,话都说不利索,我赶紧倒了杯热水递去,他那双泡椒凤爪似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杯子。我赶紧趴到地上找出床底下喝剩的半瓶二锅头,往他嘴里猛灌几口,又帮他脱掉大头鞋扶上床。

早知道我昨晚就打电话叫你别来了。我说,坐车过来怎么还冻成这个屌样?

你打也没用,我他妈昨晚就出发了。彭小伟在被子里抖了半天,脸色总算泛出点红晕。按惯例,周五傍晚各团站都会发班车,送家在基地机关家属院的干部回来过周末。彭小伟坐的就是这个车。谁知道走了二十来公里,大灯突然烧了,雪下得又大,司机不敢再往前开,只得掉头回去。彭小伟在半道下了车,想着路上能搭个便车,结果连个拖拉机也没遇上,只好背着带给我的一挎包腊肠,在漫天飞雪中走了整整一夜。彭小伟一个劲儿强调他也没想到会遇不上车,我还是感动坏了。要换成我,绝不可能在这样一个雪夜独自跋涉几十公里去给一个同学过生日,这同学还他妈是个男的。当然也不好说得那么绝对,要是林静过生日,我也许会考虑一下这么做的可行性,问题是林静她们卫生队离我才不到五百米,就是爬着去也用不了多久。我自感挺不是东西,唯有请彭小伟痛饮一番才能弥补我的愧疚之情。

何勇还没来呢,等他一下。彭小伟说,电话还不通吗?

正说着,电话响了。

我给你打了一早上电话,总机说线路断了,这会儿才恢复。何勇说,今天站里不让出车,我实在去不了,你别生我气啊。

怎么会。我说,我本来就想叫你别来了,结果打不通。

我再给彭小伟打一个,看看他那边电话通了没。何勇说,祝你万寿无疆!

我回祝他永远健康,又告诉他不用打了,彭小伟就在我这儿。话没说完,彭小伟一把抢过电话,何勇你个狗日的什么意思,我他妈七十公里都来了,你才多远?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我真去不了啊哥哥,雪天所有车辆都不让动。我听见何勇说,你总不能让我走着去吧。

走着去咋了,老子就是走着来的!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东西,虚情假意人面兽心!你他妈爱来不来,不来就去死吧你!彭小伟勃然大怒,啪地摔了电话。

陈宇,彭小伟咋回事啊,发那么大火?何勇又拨过来,很委屈地解释,我不是不想去,我是真去不了。你给彭小伟说说,这次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天我请彭小伟去生活区涮肉。他很爱吃这里的羊肉。不过这次他没什么胃口,一共没吃几口,酒喝了几小杯就不喝了,脸色看着很不好。我以为他是冻得还没化开,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可能是没休息好。回去的路上,他突然跑到路边,扶着一棵树哇哇吐起来,雪地上被他吐出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没事吧你?我拍着他的后背,今天没喝多少呀。

彭小伟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阵粗气,起身抹抹嘴。酒后吐过的人会憋得满眼泪花,这我有体会,可吐得双泪长流我还是平生所仅见。

我×!彭小伟抹了把泪说,我现在混得跟你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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