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文与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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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鼠(节选)

魏育青 译

梦中母鼠[38]

进行告别——合同谈妥可以签字了——汉塞尔和格蕾特尔到了——发现鼠屎——浓厚的周日气氛——最后的时刻——金币绰绰有余——马尔斯卡特必须入伍——离不开女人——船泊白垩岩

梦境中,我必须告别,

和四周投下阴影的一切告别:

和这么多表示占有的代词,

和列着种种失物的清单告别。

告别,和使人昏昏欲睡的芬芳告别,

和使我难以入眠的气味告别,

和甜、苦、酸告别,

和胡椒子的火辣辣告别。

告别,和时光的滴答滴答告别,

和周一的烦恼、周三可怜的利润告别,

一旦感到无聊,和周日及其隐患告别。

告别,和所有约定期限告别,

管它将来有什么事必须办完。


在梦境中,我必须告别,

和所有思想告别,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和意义告别,意义背后找意义的意义,

还得和希望这位马拉松长跑者告别。

告别,和积累愤怒而带来的复利,

和储存梦幻而赢得的收益,

和白纸黑字记载的一切,

和变成形象记忆、变成骑士纪念碑的一切告别。

告别,和人为的所有画面告别,

和吟唱苦难的曲子告别,

和交错的歌声,和欢呼的六重唱告别,和热情洋溢的乐器,

和上帝,和巴赫告别。


梦境中,我必须告别,

和词语光秃秃的枝桠告别,

和词语的蓓蕾、花朵和果实告别,

和一年四季告别,四季

对各自的情调腻烦透了,执意告别,

春雾,晚夏,冬衣。呼叫四月!四月!再说一次秋水仙、雪片莲,

干旱,严冬,解冻,

逃脱雪中痕。

或许告别时樱桃已熟,

或许布谷鸟失态叫个不停,再让

豌豆绿油油地蹦出壳;要不就是

蒲公英:现在才知它意欲何为。


我梦见,我必须和桌、门、床告别,

使桌、床负重,使门大开,

为告别加以考验。

我最后一天上学,拼写朋友的名字,

背诵朋友的电话号码,债务得偿还;

忘了它吧,或者,不值得争吵,

这是我写给敌人的临别赠言。

我一下子有了时间。

好像训练有素,善于告别,

我的双眸搜索着四周的地平线,

搜索丘陵,一层层一叠叠,

搜索城市,在大河的两岸,

仿佛是要想起、宽恕、拯救

明摆着的东西:虽然已被放弃,

但依然清醒,依然实实在在。


梦境中,我必须告别,

和你,你,还有你告别,和我的不足,

和残留的自我,和在小数点之后

几年来备受冷落者告别。

告别,和再熟悉不过的异国他乡,

和客客气气但振振有词的习惯,

和我们注册和确认了的仇恨告别。

没什么比你的寒冷离我更近,

忆起那么多爱,颠倒黑白,

到最后一切都有归属:别针成堆。

只剩下告别,和你的故事告别,

你的故事总是在寻找码头和轮船,

满载难民从施特拉尔松,

从火光冲天的城市驶来的轮船;

和我的玻璃器皿,和碎片,

和始终只是碎片

只记得自己是碎片的碎片告别。

不,不再做头手倒立。


也不再有痛苦。

没有什么和期望的相反。

这结局课本里学过,

这告别班级里练过。看啊,一丝不挂的

秘密多么便宜!情报再不值钱。

敌人解了密的梦境在廉价拍卖。

终于,特权取消,

我们的决算达到了平衡,

理性最后一次凯旋,

一切有气息的生命,一切飞禽走兽,

一切还没想到的和也许还会诞生的,

无一例外,没有区别,

全都完结,全都淘汰。


我梦见必须和所有造物告别,

以免诺亚为之打造方舟的鸟兽,

以免它们余味犹在;

但我同时又梦见,在鱼、羊、鸡

和人类同归于尽之后,

只有一只母鼠硕果仅存,

生下一窝九崽独享未来。

我们从不这样!它吱吱叫着,矢口否认。我们从不这样顾影自怜,不照镜子不碍事。我们从不认为荒唐话有什么深意,也没什么身外的目标在吸引、提升或罢免我们。“超鼠”?哪有什么“超鼠”!

我们也没什么思维的高层建筑,不会在这样的大厦鼓捣什么超验一直超到星光灿烂的高空,超出什么长生不死的妄想来。我们不搞人类这套把戏也子孙满堂,不过从来没有点过数。我们是缺乏自我存在意识,不过这并没让我们饿肚子。

只要提到苦难,比如《圣经》中的那些,人类就硬拿我们来做形象化的比喻。即使在适合做比喻这点上我们堪为典范,但却没有什么堪为我们的典范,谁也不能做我们的榜样,其他动物当然不行,但人类也不行。多年来,从有老鼠以来,我们一直追随人类。人类虽然使我们感到惊奇,但从未能成为我们的上帝。只要他们确实存在或者投下阴影,就不能成为我们的上帝。

只是在他们完蛋之后,我们才怅然若失起来。真可惜,不仅他们厨房里生生熟熟的粮食和泔脚再没有了,而且他们的思想,确实全都被我们吞下肚的那些思想,也不复存在了。我们多么想再给丰衣足食的他们——形象地说就是——端端痰盂,就像以前习惯的那样。我们是他们神志昏迷时的小卒,我们是他们惊恐万状时的模特。

所以人类发明了不少与我们有关的形象化词语。他们害怕鼠疫,他们诅咒鼠害。我们成了邪恶的化身,总在他们灵魂深处的魔穴里招之即来。他们排泄的黏液或固体,他们的粪便,他们散发着酸臭味的渣滓,他们喉咙不舒服喷出来的污物,我们都清除了,都吃掉了,从不讨价还价,为了不让他们这些神经过敏者看到有碍观瞻的东西。他们的呕吐物我们见了高兴,他们见了我们却恶心。我们比蜘蛛更让他们感到恶心。无论水母、蛆还是等足类怪虫,都不及我们恶心。偶尔提到我们,他们就会透不过气来。看见我们,他们就直反胃。他们尤其厌恶我们的尾巴,因为光溜溜没有毛,而且特别长。我们是恶心的代名词。有些书里把自我厌恶当作人类的一种特别存在方式来赞颂,你甚至可以在字里行间读到我们;人类如果相互厌恶——自古以来他们就有理由这样——,我们就得挺身而出,帮他们这样称呼敌人,称呼眼前众多的敌人:你这老鼠!你们这些鼠崽子!鼠辈!

……

母鼠在我的梦境中笑着,看来身为鼠类也能笑:皮笑肉不笑,纵情大笑,高声狂笑,或者慈眉善目眯眯笑。可不是吗,母鼠笑道,不光童话,你们所有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扔进炉门完事!你们苦思冥想,到末了还不得这样解决问题。我们不屑一顾的那些谎言,你们却一本正经地当真了。其实我们不必感到意外甚至大失所望,因为人类的闹剧总是这么收场的,毫无新意。我们笑吧——以前人类时代是怎么说的?——解放啦!

我太吃惊了,到现在才明白,母鼠是在笑我们的结局,它就这么笑着对此深表遗憾:当然我们也觉得你们的下场太惨。这种大毁灭弄得我们也很尴尬。我们还是不能理解你们设计的结局,不能理解这种你们人类特有的编剧手法:打开炉门!扔进女巫!关上炉门!烧死女巫!拉起大幕!结束演出!我们常说:竟会有这等事!前天还在充满希望地畅谈人类的教育,说要开设新课,要让公正评分成为规范,要使人在各方面都变得更好。可是今天,准确地说是从昨天开始,学校就不开学了!我们叫道:真不像话!难以置信!许多任务没有完成。教学目标没有达到。这种设计得如此巧妙、不断改变教育目标、最后却一事无成的教育学真可悲!这支教师队伍真可悲!不过,说什么是我们造成了你们灭亡,是我们导致了学校关门,是我们毁了教学计划和教师饭碗,这种话其实一点也不滑稽。说它引人发笑,是因为它是人类最后的笑话。

母鼠停了下来,不再冷嘲热讽。最后它发出一声苦笑,开始实事求是起来:当然我们能够理解,起初相互打击还局限在欧洲中程范围内,双方——人类本性自古如此——都马上提出了“谁之过”的问题。双方都认定这种带来严重后果的误解正是对手的目的所在,此外两边的安全体系都排除了这种误解并非故意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就在公众场合——在暂时还有公众的场合——不厌其烦地宣布了整整半天:不是我们,是对方先动手的。不计那些花里胡哨的修饰词,两大保护国的指责几乎一字不差。人类在毁灭之前就是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不过后来,那引得我们发笑的笑话还真被当回事了。

伙计你听我慢慢道来,母鼠说,第一次和第二次打击已无法制止,你再也辨不清边界找不到敌人,一片死寂没有丝毫生命迹象,可敬、美好、古老的欧洲总算太平了;这时西方保护国那座庞大的、因为编制全球决战程序所以酷似古罗马决斗场的电脑中心里有了惊人的发现,发现了意料之外和难以想象的异物:先是一星半点,接着越来越多。这些小指长短的东西先是被称为污垢、兽粪、大便,后来被称为鼠屎,他们未经论证就给这些东西定名为鼠屎。

母鼠哧哧地笑起来。“鼠屎”这单词引得它哧哧地笑。它不断变换重音,操着鼠语说“卡波赖屎洛塔莫屎”,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文字游戏,傻乎乎地把这偶尔发现的怪词变来变去:鼠屎,鼠矢,鼠湿,鼠拭……[39]它不时发笑,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起了《圣经》时代的往事,当初诺亚就被鼠屎吓得不轻……鼠屎在上帝手掌上!它嚷道。我对发现鼠屎这件事不以为然,大叫这是无稽之谈!保姆骗孩子的童话!母鼠这才又实事求是起来。

好吧,言归正传,它说,双方继续相互打击,战火很快蔓及全欧。于是他们给东方保护国的战略电脑中心打电话,顺便提一下,线路非常通畅,因为双方保护国都愿意自始至终能通过危机热线进行沟通。他们从电话中得知,东方的安全部一处也发现了动物的粪便,可能是鼠屎;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由于动物的影响“世界和平”程序启动了,申诉到哪一级也无济于事,一切已在按预定程序进行。

但不管怎样,母鼠说,双方毕竟还是又谈了一会儿,而且语气不同寻常地温和。两大保护国以史无前例的坦诚态度在热线电话里交换了异物的测量数据。他们对比测量的结果,双方都感到意外的是竟然达成了共识。他们的“大头目”——我们这样称他们的国家首脑——是两位老先生,迄今为止相互之间极少说话,星期天发表演讲时也只说对方的坏话,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要尝试直接对话了。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后,对话顺利开始。这白发苍苍的两位先对以前没机会交谈表示遗憾,时间安排不过来呀。接着闲聊起来,互相问候贵体安否,不免同病相怜起来。如此这般寒暄过后方才交换信息,双方以保卫和平为己任的安全系统之间不断升级的第二次及第三次打击犹如噩耗。其原因他俩起先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又都觉得毋庸置疑:这,还有这,都是确凿的证明。

母鼠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讲下去。过了一会儿它拾起话头时,语调里满是惋惜。它说:我们老鼠痛心地发现,只要一问“谁之过”,双方的保护国就以惊人速度达成共识。他们都说,在“电脑受到老鼠干扰”的警报发出之后,他们觉得自己开始面对魔鬼般的第三股势力;必须看到,他们这两股和平势力正受到全球串通一气的鼠类威胁;撇开是谁幕后策划的问题暂且不谈,天下的老鼠早就合谋要消灭人类了;这一计划由来已久:六百多年前它们就蓄意扩散鼠疫,不知有多少人成了牺牲品;后来这计划没能得逞,如今它们又打算用核武器来灭绝人类了。所有这些都是按照一种逻辑,遗憾的是这逻辑和人类逻辑颇为相似。老鼠实施的计划显然是从头到尾深思熟虑的。它们极狂妄,甚至公开宣布它们的这一最终解决方案[40]。现在才想起真有点晚了,老鼠不久前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上街示威吗,闹得所有大都市不得安宁。而且这种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的动物突然无影无踪了,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唉,要是当初理解这前兆就好了!唉,要是当初发出警报就好了,向全球发出警报!

可不是,母鼠说,他们当初要这样就好了!它继续回顾道:两大保护国直到最后毁灭都在宣称,超级大国无论甲方的还是乙方的都不曾按下核电钮,准确地说,是老鼠的指令启动了“促进和平”和“世界和平”这两项程序,而且我们现在知道尽管存在时差但却是同时启动的。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因为最终命令权都交给大型电脑了。所以准会进入“保持和平”程序的第二阶段,也就是发射洲际导弹的阶段。此刻的你来我往将决定人类的命运。两位国家元首互相大声祝福:愿上帝,或者别的谁也行,保护我国也保护贵国!

这是一个虔诚的愿望,但为时已晚,母鼠说。两大保护国刚在“谁之过”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就破口大骂起第三股势力来:该诅咒的老鼠!这些渣滓!这窝无赖!这帮忘恩负义的崽子!人类顺带着养了鼠类几千年,每次熬过饥荒后总忘不了把它们也喂肥,生产的粮食,玉米麦子大米小米,有三分之一都进了老鼠肚子。棉花收成减少五成。可现在呢,它们就是这样来表示感谢的!

不过,母鼠说,双方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两位国家元首都承认当初疏于防范,没有在电脑安全系统中采取预防鼠害的措施。本来该在那数百万乃至上千万的芯片啊什么上放点毒药的。此外当初还可以用鼠耳受不了的持续声波即超声波对所有大型计算机进行监视。可是这一切本该采取的措施都未采取。东方“大头目”吼道:谁会想到这些呢!西方那个平易近人的老头却风趣起来:您听过这个笑话吗,总书记先生?有一个俄国人、一个德国人和一个美国人来到天堂……

但转眼他俩又异口同声地抱怨起来:显然这一切都该归咎于老鼠,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某些圈子,嗯,某些出身的人,或者说白了,就是犹太教徒包括犹太复国狂,总之犹太人,全球串通一气的犹太人,他们可能会有兴趣搞阴谋,按计划养一些高智商老鼠再对它们进行特殊训练,正如几千年来尽人皆知的那样,老鼠差不多和犹太人一样狡猾……

母鼠又与众不同地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纵声大笑,而是闷在心里笑,憋得浑身直哆嗦。它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鼠语单词:福策……伊利!戈雷梅希……伊普兮!然后又从满腔悲愤变成了一脸严肃:是啊,这些个陈词滥调我们太耳熟了:老鼠和犹太人有罪,犹太人和老鼠有罪。以前曾借助鼠疫,最近则使用核能——这不是他们发明的吗?他们是想复仇,早就定下这个目标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目标。邪恶,狡猾,无人性。锡安山[41]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明摆着的事:犹太人和老鼠这对难兄难弟该对人类的灾难负责!

你们的“头目”就是这样破口大骂的,母鼠说。两位年迈的国家元首要么这样破口大骂,要么就互表惋惜之情:真糟糕,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何况在直到昨天还在进行的谈判中我们之间的分歧已经缩小,在充满信任的气氛中分歧越缩越小了。

这,我听见自己在梦中大叫,这简直荒唐极了!

是的,母鼠说,的确荒唐极了。

怎么可能是老鼠?我表示怀疑。

是谁说,不是我们就是犹太人干的?母鼠叫道。

就是说,根本不是老鼠干的?

我们要干完全也有这个能力。

就是说,是人类言行不一自取灭亡了……

大功告成了,全按预定……

难道就没谁想到悬崖勒马?

别逼我出洋相行不行!母鼠说罢蜷缩起身子,好像要睡觉了。

嘿,老鼠,我喊道,说呀,说些什么呀,你总不能就此不吭声吧!

只听母鼠说:好吧,最后我再说一小段轶事。两大保护国老态龙钟的首脑在他们的决斗场里只得干瞪眼,一边看着他们成千上万的洲际导弹,看着他们那些名叫“和平卫士”“人类之友”或者其他什么的洲际导弹飞向各自的目标包括战略安全中心,一边通过翻译不停地向对方说对不起。这种连连道歉的姿态真是充满了人情味。

如心怀叵测的罪犯不能越狱,

我胸中的怒火不能爆发。

阻碍它的是理智,

一道只让远见穿越的篱笆。


淤积的怒火越烧越稠,

如同奶酪渐渐发透。

就这样我远远地看见他们

准备收场,细枝末节也不遗漏。


坚定的大天使堪当此任,

粉碎了我们小小的恐惧:

或者,无论如何要活着,

似乎活着本身就是价值。


怒火不能爆发,向何处去?

写进封封信里,分而治之?

写信的结果只是信来信往,

表示深深的惋惜,既然事已如此。


抑或,该把怒火关在家里,

训练它伺候锅碗瓢盆?

还是该让怒火冷却成石,

收场之后永世长存?


没了理智篱笆的拘囿,

终于怒火获得了自由。

它成了见证往事的化石,

它,我以前不能爆发的怒火。

孤悬太空观察宇宙。我想离开太空舱,到了瑞典或孟加拉湾就下去,可是究竟什么在阻止我?为什么梦境,怎么看都不像梦境的梦境,会有如此大的束缚力?梦境中发生的一切到底按谁的逻辑?

让我在这里纯属用人不当。连本宇航员手册都没给,就让我这样系着保险带,除了睡衣一丝不挂。我对太空知之甚少,除了乏味的月球,除了银河和大熊星座,走运的话最多还能找到名叫火星的小亮点。该死,可怕的土星躲哪儿去了?我虽然听说过一些占星术格言,知道人马座多么自以为是,天蝎座上升对天秤座多么不利,但对头顶上何为恒星何为行星却一无所知。在宇宙中我是个饭桶,却不得不在这儿充什么证人。

糟透了,比起以前电影中的情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电影在人类毁灭前不久赢得了热衷自我毁灭的观众,成了全球的票房大热门。我还记得倒计时的紧张镜头,记得银幕上那些庄严地打开支架的发射塔。那些片子的摄影技巧极为高超,逼真地表现了恐惧的每一阶段。死者数以亿计,这种前所未有的规模铺展得酣畅淋漓。所以此刻太空舱外的景象对我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眼熟的。

这意味着用不着作什么证。恐怖场面不必大肆渲染。发生的并非不可想象的事情。最坏的预言得到了证实。毋需赘言,说一句就够了:从太空舱的椭圆窗看出去,正对着的地球上尤其欧洲地区糟透了,不,到处一样,都糟透了。

但我还像个傻瓜似的吼:地球!地球你在哪儿,地球赶快回答!我不厌其烦地呼叫我那颗蔚蓝色的、现在却染上斑斑黑点的行星。

起初还传来几句乱七八糟的回话。这毕竟给我一种亲切感,因为我在那些特技完美的大决战影片中听到过类似的说话声:叽叽呱呱含糊不清,缩略语、暗号、咒骂声、密码还有鬼知道什么的全都搅和在一起。但不久就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可怕地回响了。我想找个伴说话——你认为怎样,奥斯卡?快去波兰看外婆了,高兴吗?——,或者努力在无声片里拯救森林,间或大声吩咐我的达姆罗卡开动考察船的马达;但不管我干什么,眼前却只有它,只有它,只有它:迫不及待,暴跳如雷,浑身汗毛直竖,嗅觉灵敏的胡子也一根根全翘着。

这算什么名堂,母鼠?我根本不适合宇航。对我的抗议它置若罔闻。梦开始的时候——倘若梦还能开始还有结束的话——还让它发笑的东西,就是鼠屎,小指长短散落在大型电脑旁的鼠屎,这会儿更使它火上加油:这是他们的典型作风!我们领教过。多方便呀,人类把自己的失误硬栽到我们头上就行了。无论出什么岔子,我们都得当替罪羊,从古到今一贯如此。不管是被瘟疫、伤寒、霍乱弄得元气大伤,还是发生饥荒时只知哄抬粮价,他们总是说:老鼠是我们的灾难;有时或者经常还马上补一句:犹太人是我们的灾难。这么多成堆的灾难他们不愿承受,于是就打算减轻负担,消除灾难的问题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在世界各民族中德国人当仁不让,觉得自己的天职就是为人类减轻负担,凡是老鼠格杀勿论,不杀我们的话就杀犹太人。无论在索比堡,在特雷布林卡,还是在奥斯威辛,我们都在场,棚屋底下棚屋之间都有我们的踪迹。我们并没给集中营老鼠点过数,但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人是多么彻底地把自己的同类变成了数字,变成了可以随意抹去、随意划掉的数字。这叫作一笔勾销。干掉了多少,账上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会放过我们,我们和犹太人是他们最廉价的借口。他们从诺亚时代起就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们还在宣称:是老鼠干的!老鼠这样老鼠那样,明摆着是老鼠,该死的老鼠!而且不但是俄国佬,老美那儿也一样,所有电脑系统都被老鼠糟蹋了。他们就这样孩子气地诿过于鼠,直到自己一命呜呼。

我还从未见过这梦中母鼠如此跳来跳去忘乎所以:一会儿趴下窥视什么,一会儿又直起身咄咄逼人,好像旋转舞跳得着了魔。为什么它不像先前那样笑?为什么它不再尽情地跟我这块供它磨牙的油石说笑话?对它来说,难道还有谁比待在太空舱里的我更加可笑?母鼠,我叫道,快笑我吧!

它却依然一脸怨恨,不住地为自己开脱,竭力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不该判为有罪。它耿耿于怀地要求拿出具体证明。它问我,好像我是能使别人令行禁止的最高法院:为什么不假思索就把双方电脑中心发现的粪便称为鼠屎?为什么不对这些排泄物进行检测?为什么认定启动决战程序者不可能是别的啮齿目动物?比如你们那些可爱的金仓鼠?或者更有可能当初发现的是鼷鼠的粪便?为什么咬定是我们,硬说是我们老鼠干的?

我做愤慨状,痛斥东西集团全都做事马虎,在鼠屎问题上老美和俄国佬竟然全都失察,这简直是丑闻!不过我心里却在暗想:肯定是老鼠干的。除了老鼠,谁还会这么目标明确地……

母鼠声音低了下来,好像火已经发完。我听见它在嘀咕:只要世界上还有人愿听,他们就满世界宣扬这是我们乱翻东西作的孽:我们这外来势力启动了“促进和平”和“世界和平”,这两项程序的启动指令无法更改,一旦启动就会运行到底。通报结束!

现在母鼠安静下来了,不再跳来蹦去,也不再东闻西嗅。它说:我们知道是鼷鼠干的。不是自愿的——它们太蠢,从来不懂自愿去干点什么——而是按照人类的计划行事。他们计划让经过训练的鼷鼠破坏对方保护国的发令电脑,使得对方无力还击。一个狡诈的计划。

就是实验室里那些红眼白毛的鼷鼠。这是实验室里的老鼠告诉我们的,它们虽然也不是聪明绝顶,但说话还是可信的。经过几年实验,人们培养出了几窝鼷鼠并训练它们做预定动作,还真成功了,仿佛它们吃的是硅饲料。当然啦,基因工程师也功不可没。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两大保护国的安全部门同时设法使这些经过特别训练的“小鼠”潜入敌营,好像随着脉冲混进去的。

事实证明,这活干得他妈的漂亮极了。当然话又得说回来,干得漂亮的只不过是把经过训练的“小鼠”巧妙地安插进去这件事罢了。母鼠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鼷鼠本身确实没训练好,因为它们没能让电脑系统陷入瘫痪,而是愚蠢地——鼷鼠生来愚蠢——在双方的电脑中心同时启动了倒计时程序,或者我们以后就这样措词:启动了大爆炸程序。

可是,母鼠,我叫道,这实在是太滑稽了!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它答道,只要想到那些傻乎乎的鼷鼠就会觉得滑稽。

我说,我觉得断定“是‘鼷鼠’在电脑里”总比恶意假设“是老鼠干的”要可信得多,也要中听得多!

是的是的,母鼠同意我的看法。它现在又快活起来了,虽然说起话来还有几分深思状:其实听听这种马后炮的说法我们应该快活才是。鼷鼠,那些一点儿大的实验室鼷鼠,竟导致了人类毁灭,竟使自豪、杰出、无所不能的人类烟消云散了;尽管是一场悲剧,但难道不是既荒唐又不无说服力吗?当然,这一切听上去有点儿草率,自重的人谁会让自己如此平淡地出局呢?

母鼠若有所思起来:我觉得……

你快说呀!我叫道。

缺了点什么。

不错!我叫道,看问题的角度!

母鼠说:这一切让我感到是疏忽,人类做事总那么马虎。

我点头称是:可悲的事故。

所以我认为,母鼠说,最初的怀疑,最初那种发现了鼠屎而顺理成章地惊呼“是老鼠在电脑里”的怀疑,其实也没大错,因为这事本来完全也可以由我们而不是由那些傻乎乎的鼷鼠来干的。至于要干的理由么,我们有的是。

为了在斯泰厄和克林特港节省费用,新伊瑟贝尔号星期天停在默恩岛陡崖,准备星期一驶往哥特兰岛。就马尔斯卡特案件做了最后指示之后,我们的马策拉特先生决定星期三再去参加一个钱币拍卖会,星期四出发,星期五赶紧穿越波兰,星期六赶在安娜·科尔雅切克生日前抵达卡舒贝。但按照我的构思,他将推迟到星期五启程,因为事情发生那天应该是星期天。

放在星期天比较合适,我梦境中的老鼠说,星期天本身就是倒霉的日子。草率创世后的这第七天从一开始起就是为了取消创世成果而存在的。在人类历史上,星期天——也可以称作安息日[42]或者其他什么——总是被用来宣布上星期的一切全部作废。

总而言之,母鼠叫道——每当我发牢骚提疑问妨碍它滔滔不绝时,它总是这样叫——:总而言之,尽管控制系统之间并不兼容,双方的中央地下室里却同样都洋溢着周日气氛,所有电脑显示器以及覆盖各大洲的荧屏上都特有光泽。一种心情,不妨称作“全球性休假前心情”吧,正在弥漫开来。大厅里没有苍蝇却嗡嗡地响,是周日特有的无聊在嗡嗡地响。谁喜欢人类的行为举止,谁就会觉得现在酷似创世后的第七天:大功告成,尽管个别地方有待改进。

当然在中央地下室外面少不了爱吹毛求疵的悲观论者,他们即便在星期天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但局面还算令人满意。虽然双方剑拔弩张,但剑拔弩张就能放心了:仔细分级进行威慑,监督别人同时也自我监督,把职权移交给电脑芯片,这样一来,那些做事马虎、从诺亚时代起就惯于违规操作的人就不能随意决策了。传统的不安全因素,就是那些可爱但常常心血来潮、生来就会把事情搞糟的人,就只有次要的辅助功能了,就不用再负责了。

我们看见他们在更深刻的意义上获得了自由,他们卸下重任一身轻了。因此他们敢于在各个电脑终端之间闹着玩。虽然没明说可以,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输入幼稚可笑的词语,储存这个保护国周日棒球赛的战况或那个保护国周末足球赛的结果,做出滑稽的评论,只要大屏幕上太平无事就行——大屏幕上确实太平无事。

哦,相互一致,真是妙极了!最新的情况了如指掌,大家为自己无所不知而孩子般地欣喜若狂。世界时间和当地时间可以比较,星期天在这边曙光初露,在那边夕阳西下了。常规提问使一切更加保险。再说大家也明白,承担责任者不在这儿。只消做点辅助性工作,万无一失绝出不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