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三以下贞妓

杨玉山，松之商人也①。性爱小妓，其丹帕积至数十，以为帐，号“百喜帐”。南京有女妓曰张小三者，稚齿雅容，不肯就门户②，曰：“能妻我者，当与之谐。”杨以税事入京，闻而恳求之，捐数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随之还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归君为妾，复何归乎？”杨妻妒，不敢许，约以半载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无如之何。数寄声杨所，杨感其诚，岁四五至，至必留旬月，所赠遗以千万计，往来如家焉。

久之，赀日剸削，既二十年，田产为一空，男女未婚③，薪水且不给④，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叹，两目皆为失明。妓怪其久不来，使使谂焉⑤，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杨氏之庐，登堂拜主母，捧杨首大恸曰：“主君贫困，职我之繇。妾当为君婚嫁，君幸毋苦。”悉出向所赠珠玑器具，以为资妆，嫁其二女。又出仪物筵设之费，为二子纳室⑥。

留侍汤药者一年，杨郁郁心恚以死。妓又脱簪珥殡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悯其志，语之曰：“姊院中衣食自丰，何为困此，与我同辛苦？”妓谢曰：“奴非碌碌市门女也。少有不污之誓，与主君交往廿载，名虽风尘，身固不异杨氏之少房也⑦。且主君为我而死，何忍背之？愿从主母侧，执庖湢之劳⑧，殁且不悔。”闻者莫不叹异。既免丧，其父母强之归，不从。讼诸礼曹，移牒逮之急⑨。不得已，泣别其灵而去。后卒不面一男子，考终于旧院⑩。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无定情，其情伪也，强也。今观张卿事，岂伪与强所能哉？幼而知贞，长而守志，老而不渝节，卒以清白从杨生地下。观其推财恤患，有古侠士之风，岂特风尘中难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杨娼⑪，许尧佐传柳氏⑫，以为奇节。然彼固失身于初者，岂莹然全归如斯人哉？

南京妓女刘引儿，为一商所眷。商死，刘为持服⑬。岁时修斋设祭，哭泣尽哀。以女工自养，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夺其志。商家后凋落，刘复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闻其贤，欲娶焉，刘不从而止。又屠宝石者，京师大贾也。尝以罪发遣辽东卫充军，家破，无可托者，以白金万两寄所昵妓家。后数年赦回，以所寄还之，封识如故。此亦张小三之亚也。

【注释】①松，松江府，今属上海。　　②就门户，以妓为业。　　③男女未婚，言子女因无赀而未成婚嫁。　　④薪水，生活日常所用。不给，不能供给。　　⑤谂，潜察之。　　⑥纳室，娶妻。　　⑦少房，妾室。　　⑧庖，厨房。湢，浴室。庖湢之劳，概指家务。　　⑨明时凡在籍妓女乐户俱归礼部下属之祠部教坊司，即此处所说之“礼曹”。妓女非脱籍者不得擅自离院，违者可下牒追捕。　　⑩考终，寿命终结。旧院，南京秦淮河板桥一带，自明初即为妓院聚集区，统称旧院，因另有朱市为新起妓院区也。　　⑪房千里，唐人，著有《投荒杂录》传世。文杨娼，为杨娼作传文，见本卷“杨娼”条。　　⑫唐许尧佐有《柳氏传》，其事见本书卷四“许俊”条。　　⑬持服，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