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与惊
家书抵万金:两千多年前秦国士兵的征战生活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为了消灭实力雄厚的楚国,秦王嬴政亲自去请老将王翦出马,下令把所有能动员的军马都交给他。
在王翦、蒙武的带领下,六十万秦军浩浩荡荡南征,花了两年时间,灭了楚国。
关于秦灭楚之战,《史记·六国年表》载——
后世的我们回顾这场两千多年前的战争,触摸到的是那个时代少数几个上位者——
可是,当时征战的兵士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无法对此获得直观的认识,只能从那个时代的诗歌中寻找出一些雪泥鸿爪。
直到1975年底至1976年初,考古人员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发掘了12座秦墓,其中4号墓出土了两件木牍——两封秦军士兵家书。
这两封家书,是秦军士兵黑夫与惊兄弟二人由驻地淮阳(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寄给在家乡安陆(今湖北孝感市云梦县)的兄长衷的信,距今已有2200多年了。
从两封家书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一窥被岁月长河所掩埋的普通人的点滴和那个时代的风物。
第一封是黑夫和惊兄弟俩一起写给哥哥衷的。
当时,黑夫和惊所在的秦军部队,准备攻打淮阳城(陈、楚旧都)。两兄弟央求军中的书吏,代写一封家书并邮递给远方的惊家人。
二月辛巳,黑夫和惊再次写信给大哥衷问安,妈妈还好吧?黑夫、惊都还好。
竖排内容为信的译文,下文同。
秦汉家庭是家长制,家庭成员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家长,一是家属。
父母俱在,父为家长;祖父在,祖父当然为家长;祖、父不在,祖母与母应同为家长。
在该信中,没有提到黑夫与惊的父亲是否健在,其若健在,信中的那种问候的话语明显不“合礼”,所以,他们的父亲应该是去世了。
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古代的家庭发生了变化,小家庭开始从宗族共同体中游离出来,成为独立的经济单位和社会单位。
秦国进行商鞅变法,实行“制土分民”,明确颁布“民有二男以上”必须分开居住,另立户籍的法令,否则加倍征税。
但从书信的前后内容来看,黑夫、惊极有可能与兄长衷的家人共居一起,这是一个“大家庭”。
或许,在残酷而漫长的战争年代,原本严苛的《秦律》在具体执行中存在变通的情况,毕竟男丁出征后,小家庭人力单薄,一起过日子更有利于保障生产和后勤供给。
前几天黑夫与惊在队伍里分开,今天得以再次见面。黑夫委托益代写信:请给黑夫寄些钱,母亲顺便给做了夏天的衣服寄来。
但是,从兵马俑坑已出土的军人俑的着装来看,不同兵种都有各自的统一的铠甲、军服、鞋履等,其裁剪式样、缝制工艺相当标准,很难想象是由成千上万的士兵家属自行制作的。
所以,秦国当时应是国家统一发放军服,但士兵袍内的中衣、内衣或许是出征前自备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黑夫与惊的家里可能并不十分富裕,出征时连夏天的中衣、内衣都无法备齐。
这信寄到后,要是安陆丝布不贵的话,母亲一定要给我做禅裙襦,和钱一起寄过来。要是家乡丝布贵,那就只把钱寄来就行了,黑夫就在这里买布做衣服。
裙襦是天气暖和时穿的,在豫东地区可以从仲春穿到孟秋。而且这远远不是夏衣的全部。
秦俑坑军人俑的衣服主要有襦、褶服、中衣、汗衣等;下裳有裤、行(绑腿布)、絮衣,另外还有护腿、鞋履等。
因此,黑夫可能是冬天时穿着复襦离家到部队服役,冬去夏来,急需夏衣单襦,所以写信向母亲索取。
可能襦衣形制比较灵活,比较适合劳作和行军作战,从而成了当时老百姓的常服。
黑夫就要随大军去淮阳了,攻打反城(淮阳)要很久,不知道会不会受伤,希望母亲给黑夫钱不要太少。
昌平君是楚国公子,父亲是楚考烈王,母亲是秦昭襄王之女。
昌平君曾在秦国为官,协助秦王嬴政平定的叛乱,当他母亲的国度——秦国攻打他父亲的国度——楚国时,处于两难之间的昌平君,选择了站在楚国这边。
拥戴昌平君的人,是楚国的大将——猛人项燕(楚霸王项羽的祖父)。项燕一年前把秦国的大将李信(西汉名将李广的祖先)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后世的我们看到秦国的战神王翦灭楚轻而易举,其实在当时秦国的士兵看来,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所以,黑夫担心自己攻打淮阳会受伤,便让他妈妈多寄点钱过来。
收到信后请尽快给我们回信,一定要告诉我们官府给我们家授予爵位的文书送到没有,如果没送到也跟我说一声。……
秦国的军功爵制始于商鞅变法,规定“斩首一名有爵位的敌军,赏爵一级,赐田一顷”。
如此一来,在龙生龙、凤生凤的战国时代,秦国的平民也有了阶层跃升的可能了。秦国能够在战国群雄中脱颖而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军功爵制。
黑夫要求哥哥衷收到信要回信,并一定要告诉一下他们兄弟俩给家里挣的爵位,大王赐赏没有。
这说明秦政府机构的工作是高效的:仗还没打完,奖赏就落实到士兵的家里了。
衣服和钱务必送到南军……千万别搞错呀!替黑夫、惊问候姑姑。孝姐姐还住在以前的那个巷子吧?大姑夫妇安好吗?……还有季姐姐,他们都好吧?此外,问问婴记,事情办完了没?帮黑夫、惊问候夕阳吕婴家、里阎诤家的老人……惊特别惦记他的新妇(妻子)和(女儿)妴,一切都好吧?新妇要好好照顾父母,别跟老人制气。尽力吧。
从黑夫与惊的家书里,我们能够触摸到充盈在字里行间的出征在外的士兵对家人的惦念与牵挂。
此外,我们还能够感受到黑夫是个做事十分周到且心细如发的人,比如,叮嘱母亲比较布的贵贱,从而选择寄钱还是做衣服。
如果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想象到,黑夫和惊将要对阵的楚国士兵,也有着同样的悲与喜。
虽然史籍中没有留下楚国士兵的只言片语,但从诗人屈原的辞赋中,我们可以看到对楚国阵亡将士的纪念——
家书是在哥哥衷的墓里发现的,作为陪葬品葬入墓里,想来衷是非常珍视这两封家书的,这是哥哥想念两个弟弟的寄托情感之物。
或许,衷至死都没有等来两个弟弟荣归故里。
这可能就是黑夫和惊的结局。
现在我们来还原一下黑夫与惊的情况: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家境贫寒,他们出发作战时着冬装,面对强敌楚国心中较为担忧,一心想通过军功取得爵位,又牵挂着家中的亲人。在秦灭楚之战后,这两个兄弟或许没能再回到故乡,家书成为兄弟俩的绝笔。
编后语
六号木牍全文如下:
大意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