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饶你不死
各城皆设有都水监,最初的职责范围非常广,非沿海的内陆地区,川泽、湖泊、河渠,以及与水系相关的渡口,都归这一部门管理。
下辖舟楫、河渠二署,负责全国水利河道的管理与维护,承担疏浚沟渠、禁渔禁捕等事务。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还负责管理沿大运河向京都、东都,运送漕粮的事务。
上上任皇帝,仁宗在位期间,工、户两部爆发漕运之争。
工部认为与水相关的事务自古以来都是由都水监管辖,本就是工部之职。而户部负责管理全国疆土良田,户口财税,漕粮的征收调度、仓储运输,前后都是由户部一手操持。
双方的理由都很充份,各执一词,在朝堂上吵了大半年也难辩输赢。仁宗被搞得很头大,焦灼之际,当时的首辅提出一个建议,将漕运独立出来。
仁宗最终采取这一提议,从户部与工部各抽调一部分人手,成立了漕运司。
不过,漕运司落地之后,依然与都水监、河渠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雨季过后河道淤积,需要清理就得找河渠署批文,并派发渠工。
但由于河渠署底下的丁役也有限,哪哪都要用人,总有敢不上趟的时候。而漕运下边的堂口,也因此时常遇到货物都装上船了,但河道不通不便通行导致延误发船时间的事情。
一般货物也就算了,若是新鲜果蔬、米面油粮之类,那就麻烦了。
于是,各个堂口就开始自行招募渠工,只需向河渠署登记报备自己手下有多少名渠工,即可自行清理疏通河道。
演变至今,漕运各堂口养的渠工,比河渠署的丁役还多。
偃州多雨潮湿,每年有春秋两个雨季,忙不过来的时候,河渠署就会征用各堂口的渠工,对城中的给排水渠道进行修葺、补漏。
白帝城河渠总署专管这类事项的是总长,但真正将事务落到实处的便是督造许仕文。
接触多了,许仕文与秦合广这位江堂口主事,很自然就熟稔起来。
据秦合广招供,修葺补漏的小活不算,近三年间,河渠署前后新建了三条主给水渠、七条排污渠。这些工程,全都以正当合法的手段,落到了大合营造手里。
“看来,这其中必定少不了许督造的‘功劳’。”
贺老看了齐逸一眼:“怎么,嫉恶如仇的小齐大人,这是觉得那许仕文死的不冤?”
“私相授受、权钱交易,这都不新鲜。许仕文在其位、谋其职,顺便利用职务之便捞些好处,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私相授受,这词儿倒是挺新鲜。”贺老干笑两声:“这么说,你也认同这种做法?”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灰色。”齐逸摇头道:“我不赞同许仕文以权谋私的做法,但我也不认为,他必须为此付出生命。”
“除非,大合营造负责的那些工事,有极大的安全隐患。而他,明知有问题,却为了钱将双眼遮闭,视全城百姓的民生于不顾。”
头发蓬乱如枯草般的老者,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沉吟两息后点头道:“五妹没看错,你果然聪慧异于常人。”
齐逸眉头微蹙:“那些工事确实有大问题?”
“大合营造不仅偷工减料,还擅自改动图纸来降低建造成本,牟取暴利。而那许仕文,也确实知道此事。”
贺老轻咳一声,话锋一转:“不过,他并未参与其中,而是在发现大合营造的种种手段后,将文本、批书拓印,还将所有施工用图剥出一层,欲呈交给新来的那位巡抚。”
“剥了一层?什么意思。”
“工部施工图,皆由督造所的绘图师所画。使用的一般都是檀皮夹宣,这种纸厚且耐潮,最重要的是吃墨重。以剥离之法,可将之一分为二,手艺高超的裱匠甚至可分出三层。”
齐逸面色一沉:“所以,秦家将原图毁了,没想到许仕文手里还有一份分层图。发现此事之后,他们便决定灭口。但许仕文早就将图纸转移,他们在许家什么都没搜到。”
贺老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笑容。
但一旁的几名捕快,却看得寒毛直竖。实在是那张老脸太过阴鸷,不笑还好,一笑就更渗人了。
齐逸正想再问句什么,却听一阵马蹄声急促响起。
在场所有衙役登时浑身紧绷起来,抄起水火棍。
齐逸耳廓微动,大致判断出马蹄声是从后院那边传来的,赶忙离开二堂,小跑到后院。
“是我,快开门!”
一听是万山虎的声音,堵在门边的两名衙役赶忙开门,便见新任捕头带着一位身穿青衣的老妇人,立于门外。
“五奶奶”齐逸迎上前去,温秀轻轻颔首,目光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
万山虎提着药箱,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像一只温驯的大猫一般,引着老妇人穿过后院,来到二堂。
温秀大致检查了一下严崇康的伤势,轻声道:“无妨。”
听到这两个字,齐逸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一些。
过不多时,元成带着济世堂的老医师费律明赶回衙门。马上只能坐两人,因而,进院后元成也充当起药童,跟着费医师救人。
院内正忙着,便听马蹄声再次响起。
这次,声音是从前门那边传来的。
齐逸面色一沉:“后院院墙不高,虎哥、元成,你们去那边守着。”
“是!”万山虎与元成领命,奔去后院。
“朱安泰、苗英,你们和伤员一起转移到监牢里,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大人!”
二人虽然受了伤,但这会儿也感觉不到疼痛,自认还可一战。
却听齐逸语气镇定道:“万一上边失守,你二人若还有余力,还请守住监牢那道门,确保他们的性命,听清楚了吗?”
朱、苗二人对视一眼,颔首领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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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一队人马沿南城大道疾行而至,十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南城衙门大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一名全身甲胄的高个青年,翻身下马,高喊道:“开门!”
“守备军南城营巡查,快开门!”
叫了三次,见门内没有回应,高个青年抽出制式军刀,正要上前,却听身后跨坐在战马上的中年将士,沉声道:“复安。”
青年将官顿住脚步,转身小跑上前拱手道:“都尉。”
来者正是白帝城守备军都尉、秦家老五秦合重。
“你带人去后院。”秦合重比划了一个抛掷的手势,而后命令道:“其余人,将这破衙门给本都尉围了。”
“是!”
名叫复安的青年将官,领着五人朝后院奔去,其余士卒迅速散开,将城衙正大门团团围住。
门内,齐逸面色凝重地盯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火光,从脚步声上大致判断了一下,对方来了至少有三十来人。
全副武装的守备军士卒,战力自不是区区一个南城衙门能比的,更别说,那秦合重还是一名六品武夫。
朱安泰的堂兄在巡防营当差,因而对秦合重的大名略有耳闻。此人在军中颇有名气,擅使长枪,为人豪迈,军中兄弟谁缺银子或家中有难,他都会出手相助,因此还得了个‘好义公’的美名。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人是多面的,秦合重可以是慷慨解囊助人为乐的好汉,也可以是为了掩盖家族恶行,杀人灭口的凶狠。
齐逸甚至做好了对方有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衙门里所有人都屠杀殆尽的心理准备。
“火!着火了,着火了!!”
后院传来衙役惊慌的喊叫,映证了齐逸的揣测,最糟糕的情况果然还是发生了。
不,严格来说,秦合重比齐逸想象的还要心狠手辣。
他原本还计划着,对方会先跟自己交涉一番,届时自己就用秦合广为筹码,与对方谈判,拖延些时间。结果,人家根本不按牌理出牌,一上来就直接开大。
所幸,齐逸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倒不是他能掐会算,实在是衙门的墙有点矮了。算上墙檐总高不足四米,但凡有些身手就能翻进院内。扔个火把,那就更简单了。
“去蓄水池。”齐逸冷静地命令道。
衙役们猛然想起,大人先前让他们搜罗衣服布料,泡进蓄水池里浸透。
一众衙役飞奔至蓄水池,捞出浸透的湿布,七手八脚地开始扑火。但滚滚浓烟扑进堂内,呛得众人眼都快睁不开来。
不断有火把飞进院内,由于建筑大多是木结构,窗户又是纸糊的,极易点燃。火势扑了又着、着了又扑,只短短几分钟,衙役们就被熏得灰头土脸,头发和身上的差服都被火苗燎着,烧糊了。
万山虎与元成,则与翻墙入院的几名士卒苦苦缠斗。
脚步声、蹬墙声,接连响起。
紧接着,是瓦片被踩踏的喀嚓声。
三道身影,从一堂于二堂之间的天井跃下,落至甬道。
齐逸扫了眼角落里的水漏,面色冷得几乎快要结出一层冰霜。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秦家雇养的刀手,从消息传至秦府,到刀手到达南城,起码也得个把时辰。万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守备军,还来的这么快。
李春福快马直奔国公府,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此时只过去三刻钟,就算国公爷愿意出手,等救兵到场,恐怕整座衙门已经付之一炬,而在场所有人都凉透了。
“跟他们拼了!”一名壮硕的捕快,提着刀,怒吼道。
然而,没等他冲出去,便见从屋顶摸进来的几人,并未直入二堂,而是奔去大门抬起门拴。
动作迅速,显然训练有素。
城衙大门豁然大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甬道另一端后停住脚步。
‘铿’
长枪拄地,坚硬的青石板应声碎裂。
“将我六弟放了,本都尉饶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