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台风要来了，得储备一些物品。
崔小婉在小区便利店买了鸡蛋、面食、饮料和蜡烛。
回到住处，看了看另一面的房间，那门虚掩着，她唤了声“莹莹”，没人应答。
崔小婉上岛后，住了几天招待所。她明白长久待下来就必须租房，便去了招待所边上的一家房屋出租公司，恰好遇到一个叫李莹莹的女孩也在租房。李莹莹大学毕业，也是刚上岛。两人一见如故，便合租了这套房子。每人一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共用。两人相处也蛮融洽，一起做饭，一起跑人才中心，一起去东湖人才墙看那些满墙花花绿绿的招聘与求职信息，算是闯海路上有了个伴。今天早上，她俩一起出门，她去了金牛岭和白沙门，李莹莹去一家公司面试，还没有回来。崔小婉估计李莹莹去她男同学那儿躲台风了。她有个男同学在市电视台工作。
已是傍晚，崔小婉感觉有些困倦，没有洗漱，不想上床休息，于是，便拿着一本书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打算一边看书，一边等台风。这是她上岛后第一次遇着台风，所以她对台风还是充满了好奇心，想知道台风到底长什么样子，台风的威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风和雨，似乎并不大。当她回到住处，似乎一切又风平浪静了。这种变化，让她感觉到不安。望着窗外黑沉的天空，她突然惊奇自己竟然与这个岛发生了这么大的联系。她想了想，觉得除了海岛本身的吸引外，更为重要的还是英雄爷爷的召唤。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早上坐在驶往海岛的轮船上的情景……
那天清晨，细雨霏霏，但无大风，航班正常。崔小婉坐火车，换汽车，上轮船，两天两夜，虽然舟车劳顿，但她还是精神飒爽。她一直站在船舷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海，内心的那种惊奇与兴奋可想而知。轮船出港时，海水虽然混浊，但平坦而又宁静。航行了一会儿，海上便起风了，翻涌一丝丝的雨雾。崔小婉听说过大海无风也有三尺浪，此时，船体开始有些轻微的摇晃。船员叫她回舱，她不愿意，仍然站在船舷边，有几次船体颠簸得很厉害，令她有点晕眩，差点吐了出来。她紧紧握住舷杆，坚定地站直身子，看着轮船劈波斩浪，任凭海风呼啸耳畔，听闻海鸥追逐声声。她想起了爷爷崔世光。四十五年前，爷爷正是她这个年龄。她无法想象年轻的爷爷与战友们是如何驾着小木船，冒着天上飞机的轰炸、海上敌舰的冲撞，以及时刻被大海掀翻并被吞噬的危险来横渡这道宽阔、神秘、苍茫的海峡的。
她想起爷爷时，心里再一次升腾起对爷爷的无限敬仰之情。
“你爷爷是个大英雄咧。”
从记事的时候起，崔小婉就总听奶奶念叨着这句话。爷爷对于崔小婉，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遥远——她只是见过泛黄的老照片上一身戎装的爷爷，却无法想象出爷爷现时的模样。她对爷爷的了解，完全是通过奶奶的故事与爹爹的只言片语去组合和充实。她只能站在时空的风口远远地眺望爷爷模糊的背影。
“你爷爷可俊哪！他背着长枪，扎着腰带。”奶奶这样说着时总会手舞足蹈，然后，沉浸在对爷爷的回忆之中。
爷爷十八岁的时候与青梅竹马的奶奶成亲。成完亲不到一个月，爷爷便跟村里的几位年轻人一起参加了解放军。“乡亲们唱着山歌送别子弟兵呢！”奶奶说着便哼出两句歌词：“解放大军来家乡，好儿郎啊上战场……”时光已经久远，奶奶记性不好，但这两句歌词总能从她那空洞透风的唇间流淌而出。奶奶唱完这两句，常会补上一句总结：“你爷爷是个大英雄咧。”
在广西剿匪两年后，部队让爷爷回家探亲。儿子都一岁了，名字还没有取。奶奶说：“等你取名呢。”爷爷想了想，说：“我们正在进行解放全中国的伟大事业。就叫伟业好了。”奶奶很喜欢这名字。爷爷探亲半个月，非常忙碌，他把羊圈加了固，还给奶奶砍好了过冬的柴，又把屋后山坡的那片朝南的地翻耕了一遍，围上了篱笆，种上了田七。爷爷的探亲假还没结束，便接到部队立即归队的紧急通知。
临行那晚，爷爷与奶奶各种眷恋与不舍。爷爷明白，这一去，又将是一场大仗，不知何日相逢。奶奶虽然不说话，但心里跟明镜似的，直抹眼泪。天刚麻麻亮，爷爷起床，从随身军包里面掏出一个黄纸包，打开，里面有几枚军功章和几张奖状。爷爷说：“收好，这些都是我的荣誉咧。等娃儿大了，让他知道他爷老子不是个汉咧。”奶奶接过黄纸包，收在床头小柜里，说：“知道你是个大英雄咧！”然后，脸带羞涩地从怀里掏出一条绣着一对鸳鸯的手绢递给爷爷，爷爷笑了笑，把手绢绑在手腕上。背包往肩上一挂，出了家门。爷爷走到村头大树下，回头看时，奶奶抱着伟业在村路口抹着泪。爷爷对奶奶吼了一声：“担心个啥嘛，你带着娃儿好好待着，打完仗我就回来了。”
不久，爷爷写信给奶奶，部队开拔雷州。随信还寄了张照片。照片中，爷爷理着光头，打着赤膊，坐在沙滩上的一只木船上，双手持着一柄木桨，正在做划船的姿势。而他的身后，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奶奶没想明白，爷爷是个兵，手里应该是拿着枪，怎么换成了一柄桨呢？难道改行当船夫了？那些日子，奶奶坐立不安，吃睡不宁，右眼皮跳个不停。总是梦见爷爷披红挂绿回来了。奶奶悄悄地请了个菩萨像回家供上，每天三炷香，口里喃喃念叨：“求菩萨保佑我家世光平安回来……”
两个月后，村里有当兵的回来说，仗打完了，海岛解放了。
奶奶从那天起开始了等待。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村长挨家挨户通知，有重要大事，全村男女老少都集合在村头榕树下。奶奶抱起还在睡觉的儿子去了。乡长与村长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堆放着鞭炮，嘀咕着什么。村人以为是要迎接哪位大领导来村里。不一会儿，几辆吉普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村里。在离榕树几百米的地方便停了下来。随即，村人们看到前面吉普车里走下县委老赵书记与几位军官。乡长与村长迎上去，与他们交谈着什么。一会儿后，村长指挥乡亲们并列地站立路边。这时，后面吉普车的车门打开，里面走下来三位身着军装的解放军士兵，他们神情肃穆，每人手里捧着一只盒子，盒子上盖着一面鲜艳的红旗。村长喊道，鸣炮！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也点燃了鞭炮，炸声响彻四方，硝烟弥漫整个村子。三位捧着盒子的士兵迈出整齐的步伐，向村子里走来。他们的后面，跟着县委书记与几位军官模样的人。村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摸不着头脑，男女老少的目光全部望着这行人。
这个时候，县委书记站在了村人们的跟前，表情严肃，开始了讲话：“父老乡亲们，大家好！一年前，我们村里走出了数位好儿郎，他们是严德华、罗保堂、刘炳坤、崔世光……他们为解放全中国而英勇杀敌，立功建业。就在四月，我们村里的这些好儿郎参加了解放海岛的渡海战役，并在这次战役中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今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欢迎我们的英雄回家……”书记话还没有讲完，村人们迅即明白了，一片哭声震天。奶奶只觉得两腿发软，支撑不住，一下已瘫痪在地，怀里的儿子一滑，滚落地上。随着孩子“哇”的一声啼哭，村人们才发现奶奶竟然昏了过去。
当奶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位年轻女干部的怀里。女干部惊喜地叫道：“嫂子醒来了！嫂子醒来了！”蹲在边上的老赵书记握着奶奶的手说，说：“嫂子，烈士名单里没有世光的名字。”奶奶苍白的脸，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一位军官模样的解放军说：“由于战斗激烈，崔世光同志生死不明，部队正在调查之中。”奶奶这才舒缓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站了起来，看到许多村人向她投来不满的目光。她从村人手里抱过儿子，连声说着对不起。老赵书记见她一脸苍白，便派了个村里小伙送她娘俩回了家，继续举行欢迎英烈的仪式。
爷爷是奶奶的天。
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的天就塌了。
奶奶在家左等右等，仍不见爷爷回归。村人们也安慰奶奶：“好好等着享清福吧，你家世光一定会回来的。”
从此，奶奶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春天等到夏天，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奶奶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一次次去县上打听，县上的人说：“仗是打完了，全国也都胜利了，部队上还没崔世光的消息。好嫂子，不要急，待在家等吧。”
这一等又是几年。
有一天，县上终于来人了，送来一张爷爷的军装照和一张革命军人荣誉证。奶奶问：“找到我家世光了吗？”来人摇了摇头，说：“崔世光同志仍然下落不明，但不管结果如何，他是一位英勇的革命军人！”奶奶捧着爷爷的军装照及荣誉证书大哭了一场。然后，她擦干眼泪，去了趟县城，给爷爷的军装照与革命军人荣誉证做了个相框，回来后，把相框挂在堂屋正面的墙壁上。
几年后，奶奶的眼睛看不清了。十五岁的爹爹已是个小男子汉了，便带着奶奶走上了寻找爷爷的漫漫长路。他们跋山涉水历尽艰辛，从贵州到广西再辗转广东，行程千里，走了一个多月，最后来到了雷州半岛的海安。过海的船主告诉奶奶：“那一战打得很惨烈，国军被打跑了，解放军死了很多，海水都变成了血水……你家男人十有八九牺牲了。”奶奶摇了摇头，坚信爷爷没有死。她要坐船过海，船主一看奶奶瘦弱的身板，担心她过不了风大浪急的海峡，不肯让她上船。任凭奶奶怎样哀求，船主死活都不同意。那个血色黄昏，奶奶坐在海边上，望着大海，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她对着苍茫的大海喊：“回家吧……我等着你啊……”
崔小婉打幼小起就很骄傲拥有一位英雄爷爷。村里还有几位爷爷也是英雄，他们在家乡的山坡上有圆圆的坟头和高高的墓碑。每年清明时节，总会有好多城里人来悼念，尤其是“六一”时，学校还组织同学们在墓碑下举手宣誓。童年的崔小婉对英雄爷爷的全部理解就是山坡上有高大的圆坟与挺拔的墓碑。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有些不明白她家英雄爷爷除了堂屋墙壁上挂着的相框里有黑白泛黄的军装照和鲜红花环上印着领袖头像的“革命军人荣誉证”外，却没有像别人家爷爷那样留下圆坟与墓碑。
崔小婉上中学时，问奶奶：“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想了想，眼里涌出两滴泪，说：“你爷爷……没有死。”崔小婉困惑了，爷爷既然是英雄，为什么没有死？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回家？奶奶只是抹着眼睛，不说话。正在磨着柴刀的爹爹看了看她，说：“你好好念书就是，有本事了去那岛上寻你爷爷。”
四年前的夏天，一个漆黑的夜晚，天摇地动，风雨交加，一股泥石流从她家后山轰然滚出，阿娘扯着小婉、爹爹背着奶奶，一家四口逃出了小屋。没料到，奶奶想起墙壁上爷爷的相框和木柜里爷爷的黄纸包，执意要返回家里去取。爹爹放下奶奶，自己跑回屋里，轰隆一声，山水冲垮了小屋。爹爹被埋在里面。当救援队赶到，从废墟里刨出爹爹，爹爹僵硬的两手正紧紧地攥着爷爷的相框和那黄纸包……几天后，奶奶也因过度悲伤，随着爹爹去了。
那年九月，崔小婉如愿以偿，考上了州师范学院，成了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
三年后，崔小婉师范学院毕业，海岛大开发大开放的消息不断传来。这令她心潮澎湃，身心向往，几天后，她毅然决定奔赴海岛。阿娘纵然一万个舍不得，也拗不过她。临行那晚，阿娘把爷爷的军装照、荣誉证和黄纸包一并交给了她，说：“去找找你爷爷吧，他可是你奶奶和你爹爹一辈子的念想……”崔小婉点了点头，接在手里。
轮船在大海上航行了两个小时后抵达海岛。
船一靠岸，崔小婉抬头一看，艳阳高照，碧空万里，清风荡漾，椰影婆娑，好一个清新的世界。“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她不禁随口哼唱了两句。崔小婉背着行囊，踏上这片椰风海韵的土地，心里涌出巨大的惊喜、兴奋和骄傲。“美丽的海岛，我来了！亲爱的爷爷，我来了！”她在心里一次次充满喜悦地叫道。她一下子明白了爷爷与战友们冒死登陆这座海岛的所有理由，她的潜意识里再一次坚信爷爷一定活在这片土地上。她清楚她是带着一家人的希望与梦想，不，应该是肩负一个家族的荣耀和使命，踏上海岛的。
崔小婉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有着浓郁南国风情的海岛。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显示出了这座小城大开发大开放的繁荣与活力；满眼翠绿的簇拥与掩映，使得这座小城显得安详又宁静。她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爷爷。崔小婉想着能够与爷爷一起生活在这个海岛上，便感到了无比的亲切与踏实。
崔小婉上岛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职。她明白，要先安定下来，才能寻找爷爷。她去过一家房产公司、一家文化公司，还有一家杂志社。房产公司招聘文员，文化公司招聘采编，杂志社招聘广告业务员，她给每一家都投了简历，招聘的人看完她的简历，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回住处等通知。她想正好在等待通知的这个空隙寻找爷爷。但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起，更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有一次，她走在街道上，一位与爷爷年龄相仿的老人从面前经过，她竟然情不自禁地把老人想象成了爷爷。她着魔似的跟着老人走了一会儿。老人发现她在跟踪，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她。她这才清醒过来，赶紧热情地上前去打招呼，并用贵州家乡话问老人是哪里人，是否参加过渡海战役，老人一脸蒙圈，莫名其妙而又惊慌失措，摇了摇头，和蔼可亲地说：“孩子，你找错人了吧？”这个时候，崔小婉的心里涌出一股伤感和失落。她对老人微笑着表示歉意，然后，有点难堪地转身跑了——她明白，她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爷爷是多么的幼稚与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