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夺服
村社里来了三个外人。
不解释,反倒是最好的解释。
很快,在妇女洗衣石的窃窃私语间,很自然地提到了“野合”之类的词。
这不需要解释。
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跑到杏子的母亲面前,问一嘴:哎,当年你是和故去的老太爷,搞过点事吗?
加之那女娃子来了之后,就有人看到径去了墓地草庐。
于是,连传言都慢慢散去,大家默认,却不言语。
比起外面逐渐默认的谣言,草庐里的初次见面,在此方世界更是诡异。
诡异到,若有外人看到,说不得就要论证这俩人八成是邪神信徒。
草庐里,杏子怯生生地伸出了手,和邱辰握了一下。
但握手后,那种神国场景的熟悉感,很快消散掉了杏子的羞怯。
“你好呀,我是杏子。我该叫你邱辰哥哥呢?还是该叫你邱辰同志呢?毕竟,我们……志同道合。”
同的,是神国降世的志。
合的,是修炼即能量产生储存释放的道。
至少,杏子是这么认为的,神灵也是那么说的。
她故意表现的落落大方,反倒有种和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古怪,并不自然。
或许,杏子只是在用这种故作的姿态,掩饰她内心的不安和紧张。
邱辰看着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被梦眠灌注和蝶我轮回折磨到言语奇怪,忍不住笑了。
“叫我邱辰哥哥就好。你不要紧张,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说着,掏出来一瓶灵露。
“先喝瓶灵露,暖暖身子。”
杏子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打开瓶子,一饮而尽。
吧嗒一下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怎么好喝。”
别人不知道杏子笑什么,邱辰却知道,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是不怎么好喝。有点像是白花蛇草水。你喝过吗?”
杏子的眼前顿时一亮,那种淡淡的紧张感,顷刻消散。
虽非不同时间,但却一致而“秘密”的共同经历、共同比喻对照,让她一下子真有了种回神国的感觉。
那是她认为的家。
“喝过。是有点像呢。邱辰哥哥,我该做点什么?”
邱辰一打响指,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件事,读书。这些阵法啊、护持啊、祈风求雨、维系村社不招邪祟的,你要读。也是一种锻炼灵力的手段。放心,灵露足够咱俩用的。”
“第二件事,过几日,完成你的祭祀仪式,祈求你的道术法门专精。”
说完,将自己没看的一大摞贵族武士教科书,都搬了过来。
看着等身高的书卷,杏子就像是被黄瓜吓到的猫,几乎要蹦起来。
“还要读书啊?梦里读书,醒来还要读书……”
当初邱辰知道自己继承之后,还要面临评定职称之类的情况,虽然不如杏子表现的这般明显,但内核却是差不多的。
其实不只是他们。
包括那些跨过门槛、上岸成功的星眷者,也是如此。
跨过那道门槛,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混吃等死。相反,不管是为了在战争中活下去,还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收益,都必须要继续学习。
读书、战斗、修炼、领悟、实践、反馈……几十年如一日。
邱辰冲着杏子笑了笑,没有回答,就是回答,看来夜里在神国读书、醒来在人间读书,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邱辰哥哥,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比起神国的经历,初入修行的杏子,对于贵族世界的种种常识,几无所知。
“当然没有。这些书,都是一次性的。如果我读了,那么你就读不了。掌握写书秘术的,至少也得是我的封君那一等级的。这是我父亲死后,封君送来的。只有一套。”
“你若为他的门客,或可凭些功劳换取。当然肯定要有代价。你既不是他的门客,那么自然不会多给我一套书。”
杏子虽刚入修行,但也知道,法术就像是神国里的劳动技能一样,是这里安身立命的基础。
她内心略有些感动,觉得神国的同门,人都不错。甚至包括那伟大的神灵,也是个挺好的……神。
自己初来乍到,对方并没有将自己当外人。还将封君送来的一次性书籍,分给自己一些,让自己多学本事。
然而,这份感叹,很快变了味。因为邱辰笑嘻嘻地说了一番话。
“嘿,你既叫我邱辰哥哥,那亦算是我的妹妹了。哥哥欺负欺负妹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其实也讨厌读书,要不是没办法,才懒得读呢。所以呢,这些书就专门给你留着了。”
“这些君子诸艺,咱俩各学一半。到时候看看出了什么问题,再凭你我的本事去分别应对。如此,我只要看一半的书就好。”
“就像兄妹一样,倒垃圾是哥哥的活,洗菜是妹妹的事。抗桶装水的是哥哥,擦地的是妹妹。”
“所以,我是真的真的特别欢迎你来。”
杏子顿时愕然,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待客的态度,倒真的是像是对待家人的态度,于是比刚才更加轻松,也更自然地笑了起来。
“好吧。邱辰哥哥,那你可以偷一半的懒了。”
用玩笑解开了杏子所剩无几的局促后,邱辰也终于说到了正事。
从灵露,到混沌邪祟,再到两人修行的法术要以灵露为支撑、而村社是两人此时最稳定的灵露来源。
“村社里必须要有一人。而你我的法术,有需要许多不同的药物、经历、历练,才能成长。你有事时,你去,我来看家;我有事时,我去,你来看家。”
“等明年,我在封君那里做一些功劳,或是从其余手段再弄一套教科书,到时候你我都要把剩余的一半补齐,以便都能独当一面。”
杏子闻言,顿时想到了神国所见的种种,也立时想到了当初邱辰一样的问题。
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自己的修行功法,与灵露息息相关。灵露又和田亩产出有关。
而神国秘术中,似有许多可以让田亩产出增加的办法。
自己的实力越强,那么能做的事也就越多。
凡举天国,在人间必有其基础。神国降世的基础,是要靠自己、靠邱辰哥哥这样的同志同心同道人做出来。
实力越强,所能创造的神国降世的基础也就越充足。
她对神国降世,充满期待。
然而,兴奋之后,就是无尽紧张。
她想到了自己家里发生过的一些事,当父亲病后,并无力气保住本该属于自家的一些好东西时,那些有能力抢夺的人,就会想尽办法。
自己若能让村社的亩产提升,而听邱辰说,封君又可以征召下属……到时候,会不会被封君觊觎,以征召为名,调离村社去封君自家的田亩中?
她将自己的担忧说出,邱辰却笑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之前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担忧。但后来,我在神国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于是疑惑自解。”
“灵露确实重要,也确实宝贵。”
“可都是重要、都是宝贵,在不同人眼中,那也贵重的不同。”
“灵露对你我来说,若如饮水、空气、食物、失之则亡。”
“可灵露对于封君而言,虽贵虽重,但却不是饮水、空气、食物。”
“你我,将灵露于你我的贵重,施于封君身上,觉得封君眼中的灵露也和你我眼中一样。可不就像是得腐鼠的鸱吗?”
“我想,比起灵露,他更想要一个强大的下属。”
说着,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
“比如,我。之前岛夷来犯,我已经表现出我的潜力。”
“灵露,或如神国的钱。但这方世界,不是神国。”
这样的解释,最后一句话之前,杏子完全听懂了。
最后一句话,她只能是半懂不懂,并不能完全理解邱辰说的意思。
她已经见识过,神国里的“钱”,蕴含的怎样的不可名状、将人异化的魔力。但还是不明白,此方世界和神国的不同,到底在哪。为什么这里的“钱”,就没有那样的魔力?
邱辰也没有解释,这是杏子此时还不可能明白的道理。
消解了这样的不安,杏子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依赖。
她觉得邱辰说的有道理,以后在自己不安、难以决断的时候,会问问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
当然,是神灵无法即时响应的时候。
…………
两个多星期后,邱辰和杏子在村社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在为杏子做正式的祭祀祈求做最后的准备。
与此同时,鄑城。
评价过纵横十九道可能是邪神伪僭圣王之名创造、抨击围棋非圣王道统反倒充斥害诈争伪之道的复鄑君,俯瞰着方正的棋盘,手中拈着一枚棋子。
准备乞老致仕的纪左更,跪于下首,希望得到复鄑君的恩准。
和横死而不得不孝以传承的方式不同,这种致仕后传承的仪式,需要封君的准许。
要手续齐备,才能举行仪式,以便让自己的儿子继承。
理论上,以家族为主体论,觉得自己这个“号练废了”,那就赶紧生娃,练下一个号,以求天赋异禀,也不是不行。
但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并不是那么容易。
纪左更也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服役的年份已经足够长,属于合理请求。
复鄑君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了些闲话。
“上次去过邱辰,你便心生退意。我也听你说了,那邱辰确实是天赋绝伦。大守刚过,便已触摸到剡注、井仪的神韵,着实惊人。如此便心生退意,欲将希望寄于后辈?”
纪左更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免再度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只余叹息。
“此事于主君是大福气。鄑城竟有如此才俊,日后主君必多一助力。”
复鄑君自顾自地点点头,表示很赞同这番话,并不在意纪左更是否看到。
“确实如此。鄑城小邑,论起来真不知道多久才能出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你说那钟离菟手段亦是诡谲高超,但她毕竟是门客,而不是我下属的武士。”
“也正因如此,所以我也只能推迟一下你致仕的请求。”
纪左更一怔,不解其意。
复鄑君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走到纪左更身边,将他扶起。
“这些年,岛夷入寇频繁,每每在收割季。年复一年,烦不胜烦。”
“它既能来,我等何不能去?”
“故而,我求请了大巫大祝,在冬春之季,止风静浪,破雾除云。届时,麾下武士乘船东渡,趁着它们意想不到的时机,反袭岛屿。”
“其部分属不同贼酋部落,只杀贼酋,少掠其众。到时候,它们必要乱上一段时间。”
“未受打击的部落,日后或为抢夺岛屿、或为分配部众,都要打上一段时间。”
“杀掉贼酋的部落,就像是落在市井的一块无主金子,既弱肉强食,为夺此金,必要大乱。”
“乱上一阵,明岁夏秋际,它们也就无力袭扰。”
“及至后岁,待其内部稳固,也为了立威服众,内斗得胜者,必要大举入寇。”
“到时候,鄑城亦有理由,请国君助战。以逸待劳,伤其元气,之后数年,岛夷无力再寇。”
话是这样说,但其中一些隐含意思,纪左更也听得明白。
其中隐含的隐隐怨气,更是只有鄑城的武士听得明白。
自礼崩乐坏以来,鄑城这边,颇为尴尬。
岛夷少量入寇,鄑城挡在前面,国君也并不出兵。
一则少量袭扰,防不胜防。等到国君召集武士、安排妥当封地事宜,点兵出战,来袭岛夷早就跑了。
二来则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腌臜龌龊了。
自礼崩乐坏后,这种腌臜事,越发的多。
很多贵族游走在礼乐的边缘灰色地带,尝试着一点点突破过去的底线。
并且似乎有些底线就算突破,也未必会受到想象中的惩罚。
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在上层贵族间流传。当然,也未必是不安,或许还叫人兴奋。
对于鄑城的武士来说,这种或是事实、或是客观条件造就、或是主君平日里或明或暗的提点,心中怨气渐生。
比起防不胜防的岛夷小规模入侵,他们更希望来一场大规模的战斗,一场有所准备、让国君有时间集结武士来援的战斗。
纪左更并不很能理解复鄑君的推断,但却觉得很有道理。
这一次,他没有叹息,而是神色坚定的表达了认同。
如复鄑君所言,自己可能要在几星期后去战斗、要在后年夏秋之际岛夷大规模入寇的时候战斗。
可能战死。
但,想着后年一战,若真如主君所言,大战之后数年,岛夷再不会小规模入侵,自己的子嗣将会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度过最艰难、最危险的传承期。
就算战死,亦是值得。
如果无法仪式传承,那就守孝传承。
想着复鄑君之前提及邱辰,纪左更心有明悟,问道:“主君的意思,是要夺服?让我、钟离菟、邱辰,组成车组?毕竟之前也打过交道,相对熟悉些。”
复鄑君叹息一声,语气沉重。
“这,就是武士的命运。”
“战斗中才能领悟的更快、更多。这是正确饲养千里驹的方法,而不是圄于厩笼中,怕断了腿、折了膝,遮风挡雨。”
“后年的大战,才是真正的凶险。早经历练,才可能活下来,成为我的千里驹。”
夺服仪式,并不复杂,难点只在于要封君主持,而不是自己想不守孝就可以不守的。
纪左更本就不是因为害怕战斗而选择致仕。相反若真能换来数年安稳,他不介意自己战死沙场,为子嗣换来几年安稳的修炼环境。
固然内心希望自己的嫡子,传承后能如邱辰一般,天赋绝伦。
可希望归希望,万一不是,真要遇到邱辰遭遇的那种岛夷入寇的情况,凶险万分。
听复鄑君说,这是武士的命运,纪左更不惧,反生豪气。
“既然主君有谋,我自当遵从。我有御术,邱辰善射,那钟离菟手段诡谲,当日也确实说过,步战精通。”
“虽不算熟识,但比之他人,暂为一车组,倒也正合适。”
豪气之外,纪左更也不免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至少现在看来,邱辰的天赋是真的好,是他前所未见的。
若能趁着此时,并肩作战,拉好关系,日后待自己死去,子嗣从征,也有个照应。
比起当日的论道之情,还是同扼同袍,情义更深。
“左更,你除了御车之外,当年也领悟了不少秘术。或如藤困、或比芽生,纵然不敌,也能护邱辰周全。加之老成,这也是我为什么选你为其同车的缘故。”
“你万不要心生愤懑,还要理解我的心思。实言,似乎有些贵他而轻你。可……”
故意的留白,如此的推心置腹,让纪左更心生感动。
“主君何必多想?”
“他为千里驹,这是事实。我已老矣,恐再难有突破。”
“日后若有大战,主君有一千里驹,则鄑城就有一千里驹。我生于鄑城、长于鄑城,父祖坟墓皆在鄑城、子嗣封地亦在鄑城。鄑城若得一千里驹护持,我心大安,何来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