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先射箭,后画靶
莫利想逃。
自从他们的祖先选择躲入东海、食鱼啖虾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他们不会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谚语。
但他们祖先当初的选择,本身就是对这句谚语的具象。
在邱辰射出邪剡注的那一刻,他的心气已经彻底散了。
而逃,比起选择死战,死的几率更大。
因为,除了要保存他自己。
为了逃,他还必须保存战车。
否则,逃不过。
于是,邱辰刚刚射向御龟的那一箭,虽然只是寻常一箭,虽然并未击穿龟甲,但却让莫利的内心防线彻底崩盘。
“他……他要射爆我的战车,把我留下来射死!”
生出这样的恐慌后,莫利只能让战车继续绕圈狂奔,想要甩开邱辰的咬尾。
战车对射术或者投掷,有阵法加成。
诸侯合战,或可见到步战武士对抗战车、步战武士为掩护战车反击对方步战武士的场景。
有的强者就是在箭术和御车上没有天赋,却力能扛诸侯镇运之鼎,一支长矛冲入战车群中绝世无双、斩将夺旗。
但显然,不管是莫利,还是邱辰,暂时都不是走的这种术途。
战车很重要。
内心破防的状态下,莫利所能想到的,只能如此,只有如此。
但实际上,邱辰刚才射的那一箭,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为了做个姿态:你看,老子射死你的族人、以剡注劈了你的鱼叉,还有余力再射一箭哩。你不要再试图你攻我守了哈,我强的一批,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赶紧逃跑。
之所以选择龟龟为目标,纯粹是因为目标更大,以及不需要和莫利进行灵力上的精神对抗。
射龟不破甲听个响,总比射不中好。
虽然物质效果上,不破防和没命中一样,但精神效果那就大不相同。
战车上,邱辰感觉到对面奔驰的慌乱,暗暗松了口气。
他在盘算着毕生所学,用最后的机会,干掉对方。
也就是“三昧真火诀”所能催动的玄妙一箭。
此时,大受鼓舞的邱九斤,也用尽全力,维系着和麟兽的沟通。
难掩内心的兴奋,也不想此时去赞叹邱辰的天赋,而是靠着这些年作为亲近侍从的本能,寻找切入的角度,去咬对面的尾巴。
这一次,邱辰勾动玉韘,朝着对面又射一箭。
这一箭,依旧没有对着人,而是对准了拉车的龟。
他感觉出对面想跑,所以原本不是弱点的龟,此时已成弱点,逼着对方不得不将有限的灵力用于加持战车的防御。
他也不怕对方故意诈败,来个拖车射之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自己先射爆了他的助阵辅兵,又连续化解了他的三四次进攻,彻底打崩了对面的局势。
就这样情况下,如果尚有死战之心。
亦或者,在战车上冷静下来,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坚定地说一句:心理战!这是心理战!
如此,其心态得何等强大?
若有这么强横的内心,就这方可以修行的世界,其实力必强,何必偷偷摸摸搞伏击?
甚至故意抓了三个娃娃,营造一种邪祟滋生的假象,等今日自己出村社大阵后搞偷袭?
在他的视角下,丢失的三个娃娃,就是莫利故意抓走,用来逼他出村社巡视而伏击的。
错误的推理,却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果然,这一箭射出,正中龟壳。
龟壳上布满灵气的花纹,在被射中后,淡了许多。
按照邱辰的理解,破碎的前兆是出现花纹裂痕,而此方世界破碎的前兆,却是花纹消减重归平整。
邱辰能够感觉到,对面的敌人用灵力加持了龟壳的防御,那种灵力的激荡波动很明显。
于是,经历了慌乱、紧张、担忧后的邱辰,笑了出来。
不怕你能防。
你体内的灵力总有穷尽。
而我的“火药”,仍有剩余。
再度取玉韘勾弦,但这一次邱辰却没有急着激发,而是让邱九斤操控着战车,把对面逼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如果对面要跑,邱辰确信,肯定会选择水泽、沟渠、河流。
因为对面有鳞,乘车是龟。
也因为,之前射杀那些助阵辅兵的时候,剩余人下意识地逃离方向,就是旁边的沟渠。
进水之后,跑的飞快。
而现在,龟车的前面是渠、右侧是沟。
邱辰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准备用最后一箭,解决掉他。
他要用的最后一箭,最为奇葩,奇葩程度比起邪法剡注更甚。
当然,伪装后,这是君子射艺中的“井仪”。
而这套“邪·井仪”,在邱辰看来,不如叫“先射箭,后画靶子”。
正·井仪之精妙之处,在于先画靶子再射箭。
以四箭先射,形成井字,困住对方,亦以井为靶,再射最后的杀箭。
井仪之术,精妙之处就在于可以困对方于“井”中。
先做靶,后射箭。
邱辰的父亲,就死在此箭术下。
井困战车,无法移动,最终被人射爆、重伤。
而这套邪井仪……
邱辰带着笑容,观察着右侧沟渠的场景。
此时敌方的战车仍向前奔,再过片刻,就可逃入前方的沟渠。一旦入水,或可逃走。
但邱辰没有并没有去观察前方的沟渠,而是继续仔细观察着右侧沟渠,似想要将右侧的场景尽数记入脑海。
片刻后,他将矛旗一抖,灵力激发,牵引还在后方助战结阵的侍从甲士。
此时己方士气正盛,击鼓槌盾,其威更甚。
邱辰在战车上轻吟《南亩》之诗的第三小节,众侍从甲士盾击为拍,追随和唱。
这《南亩》之诗,共有六节,每一节都有不同的含义。
日,温南而寒北,固田土称南。
南亩之诗的第三小节,唱的是圣王制礼时候,对于田亩、沟渠、垄沟等等走向的规定。
不止井田,就算是大城巨邑,亦要遵守这等规矩。
何处的沟渠是东西的、何处的是南北的,看似都是闲来无用的强迫症,实则有大用。
田亩沟渠的走向,本身也是一种阵法。
防守的时候,可以让敌方的战车颠簸减速;反攻的时候,可以让出击集结迅速整齐。
抛开灵法玄妙,以日常观,顺着垄沟跑那就跑的快;横着垄沟跑,车轮怕是会起飞。
伴着男声重唱,莫利感觉到自己的龟龟战车猛然一抖,上下颠簸。
以肉眼观,并未弹跳。
然灵法的感知,却让莫利感觉到战车明显减速,而且剧烈颠簸。
如开战时他以泥泞法术试图困住邱辰类似。
毫不犹豫,他没有选择以法术对抗,而是迅速做出了判断。
向右跑!
跑到右边的沟渠。
心意传达,龟车急速转向,在经历了几次短暂的颠簸后,笔直向右。
奔驰的线路没有任何的曲折。
就像是从高处水渠引入田亩的水,似乎可以漫灌如泽,但最终,这些水流只能被困在人类提前挖好的垄沟里,不能左右移动,只能向前。
井、田、亩、渠、道、路,方方正正。
毂辙合于亩垄,左右难移,如水之就田,不能逾墒。
此,即,规,矩。
眼见莫利的战车已经转向,邱辰半闭着双眼,在神魂中勾勒出一片虚无。
这片虚无中,自己引弓一射。
羽箭飞出,在某一刻,忽然固定在半空。
就像是视频暂停,原本的连续,变为固定的画。
在虚无的画卷中,邱辰凭借神魂,在暂停的箭矢上,勾勒出一副画面。
先射出箭,箭在虚无,再画靶子。
凭借自己在神国中为杏子渲染世界的神魂,瞬间,邱辰就以箭矢为中心,勾勒出了莫利的喉部。
冒着浓水黏液的永不愈合的伤口,覆盖了箭杆的一部分,使得画卷中的羽箭呈现出一种贯穿喉部的姿态。
喉部具现,随后便是清晰的莫利,似在依靠战车上的灵纹符篆加持龟甲。
战车在随后,拉战车的龟,如被灵箭击中的瞬间,龟壳上的花纹淡散,新纹未生。
如刚才故事,御龟被射后,会缩起脑袋四肢,亦惟妙惟肖。
随后,以贯穿的敌人为中心,迅速在虚无中勾勒出沟渠、石头、树木、田垄、道路……
空间对应,就此固定,画面渐成,只留最后一笔。
虚无中,对应成画,不再变动。
画面渐成,先箭后靶。
画面中,邱辰引弓,射出一箭。
这支箭,在右侧水渠的第七株桃树、第八棵杏树、第三个转弯、第九棵梨树的四点双线交叉范围内,会射中敌人的喉咙。
当然,作为善后,邱辰需要射出五箭。
后四箭,要射中桃树、杏树、转弯的砥柱石、以及那棵梨树。
以作“井仪”之态。
画面既成,邱辰小拇指微动,五支羽箭自箭袋振出,悬在以玉韘勾弦的手尾。
目睹着莫利逃亡的姿态,靠着许多次渲染场景造就的神魂,心算出时间与空间的彼时彼刻彼处。
就在那一瞬。
邱辰扭转拇指,玉韘激发。
灵箭跃出,正中龟甲。
拉车的龟果如神魂中画的那般,缩壳防御。但此时已经接近了沟渠,缩壳同时,战车滑行欲飞,似要落入水中。
动为静的连续。
将静的那短暂时间尺度内,邱辰体内的灵力激发而出,引弓连射,使出了伪装为“井仪”的邪道箭术。
第一箭在离开弓弦的挠动瞬间,消失不见。
余下四箭,后发先至,没羽于桃、杏、砥柱间。
并不连续的时间,细分为微小的刻度,在不连续时间的数个刻度内,射出的第一支羽箭就这么消失了。
而在某一刻,消失的羽箭再度浮现。
不知从何处来。
亦无人看清:
这一箭是如何破开了莫利的防御。
如何以箭镞撕开他的血肉。
如何在撕开血肉后继续向前,穿过喉管气道,折断了他的颈椎,箭镞从他的后颈破出。
甚至,无人能看清这一箭是如何停下的。
仿佛,这一箭就该这样,就该如此。
理论上,若是莫利的灵力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察觉那极小的时间尺度,他是可以避开这一箭的。
甚至不需要最微小的不连续的时间尺度。
毕竟,邱辰的这一箭,距离构拟那样细微的时间尺度,还差得远。
这套邪·井仪的先箭后靶,本质只是不连续的时间,而非连续的时间。
因为不连续,所以只有中与未中两种状态。
在时间尺度切换的那一刻,此箭切换为射中的状态。
只是,邱辰此时拼尽全力所能构拟的时间尺度,还是太糙。
可饶是如此,这仍不是之前心气已折的莫利所能阻挡的一箭。
莫利瞪着双眼,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神情看了下脖子上的箭羽,无声地最后嘀咕了一句。
“噫!完,我中了……”
随着战车最后的颠簸,他的尸体重重地摔了下来,距离或可逃亡的沟渠仅有数丈。
缩壳的龟,再度将四肢脑袋伸出后,亦不再移动,呆愣愣地停在水边。
操控战车的族人不管不顾,跃水逃亡。
邱辰的战车来到了这里,捂着鼻子,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身上的鳞甲,沾上了田亩的泥土,就像是被太阳照射下的玄冰,迅速融化,化为腥臭的黏液,滴滴答答地粘在身上。
手足间隐约长出的蹼,化作长长的指甲,在死后快速生长。
原本高大的躯体,也迅速萎缩,复又成为了人的模样,只是比起之前矮小了不少。
臭气熏天。
就像是死鱼、鲍贝混杂在一起,放在热天里曝晒,又加了两斤酸醋的味道。
看着死亡后变化的尸体,邱辰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倒不是可怜他,亦或是出于某种仁心。
圣王云:
蠃、鳞、毛、羽、昆,非人也。
在这里,人就是人,非是蠃虫之长。
人可教化,圣王的规矩是普天下的,哪怕是藏于碧海,莽于黄沙,只要你还是人,圣王就承认你的人籍。
而在圣王规矩下,披鳞生鳃的“迷途者”,还是在死前重回“正途”。
“不辱人尸。”
这亦是圣王规矩。
他对圣王规矩遵守的不太多,甚至算起来妥妥一个邪神代理人,但此时他又不得不守规矩。
本来,他是想着把莫利的尸体剁碎,做个实验。
用敌人的血,做肥田的粪。
从“守恒”的角度,试试这玩意儿埋土里面,明年种上麦子,和旁边不埋的做个对照实验,淬灵的时候能不能增加灵露产量,是否能让土地灵力增加。
只可惜,圣王规矩下,最后一刻,这个披鳞生鳃的玩意,重归于人。
之前邱九斤已经给封君那发了信号,传信的鹰隼很快就会把这里的危机告上,到时候上面定会派人来。
按照以往记忆,这种情况,尸体会被封君收走,怎么处置那就不知道了,总之是集中处置。
当然,诸侯交战的情况又不同,尸体一般会送还给家属,更不会辱尸。
所以,以尸肥田、对比实验的想法,伴着这具躯体脱离蠃、鳞、毛、羽、昆的范畴,已不可能。
大为可惜。
哀叹着摇了摇头,邱九斤只当邱辰是初经战场,感叹人之死:毕竟,这玩意若是仍有鳞甲足蹼,就和杀鸡屠狗差不多,未必有同感生死之悲。可这玩意儿最后褪去五虫之征,不免感叹。
他哪知道邱辰叹息中全是不能以脏血为粪的可惜。
“老爷初次上阵杀人,不必多哀。倒是也给老爷提了个醒,修炼不可松懈。他技不如人,死在老爷井仪神射下……”
话也就到此为止,毕竟邱辰的附近也是死于敌人的井仪神射,被井仪困住,战车被爆。
再往下说,那就不好说了,意思到了就是。
邱辰掩着鼻子,嘿了一声,只道:“修炼不辍,正是自己活而他人死的依仗。战场,是最好的劝学篇啊。”
揭过此事,看了看不远处在那呆愣的龟战车,又问道:“这龟战车,你见过没?我能饲养吗?”
此物虽不比麟兽迅捷,但邱辰觉得这东西一来甲厚,二来可以涉水。自己的封地就在海边,日后指不定还有劫掠登岸的危机。
只是被人打,那就很不爽。
不若看前方黑洞洞,定是贼人巢穴,冲进去杀个干净。
真到彼时,想来龟战车强于麟兽战车。
然而,邱九斤的摇头,又打破了邱辰的好事。
“见过是见过,封君那里也有。只是,此物老爷养不了。”
“灵龟所食,尽出于深海。想要养灵龟,就要有东海岛夷为奴。”
邱辰拍手道:“这不巧了吗?此番他们前来,肯定不是这么几个人。料想这东海岛夷来了不少,正好抓一些。”
邱九斤仍旧摇头。
“老爷,封君手中有秘术,老爷却没有。让这些岛夷入水取食饲龟,他们难道不跑吗?”
“不过,老爷也不必懊恼。此番战胜,咱们能抓的岛夷肯定不少,届时也是一功。交与主君,可得赏赐。”
理论上,赏赐这东西,是上级对下级。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别嫌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但实际操作下来,并非如此。交多少自己用不到的战利品,封君“赏赐”的物品,都是有潜规则和价值对应的。
只是,赏赐是赏赐、交易是交易,哪怕本质上就是交易,但形式上必须是赏赐。
毕竟,打仗还要这些下级武士呢。真要是赏罚不公,也没人出力了。尤其是诸侯间的战争,爷换个封君,照样是武士,只要不是主动投降,礼法上也说得过去。故意出工不出力叫你灭亡,非是爷不忠,而是我的君主不在了我没法忠了。
邱辰琢磨了片刻,问道:“能赏人口吗?或者,能不能赏一些百工匠人,制阵分井,扩大耕种的封地?”
邱九斤终于在这个问题上点了点头。
“这倒是可以。而且,老爷得天授秋术,若能再领悟其余,主君也乐见于此。扩田增产,缴贡便多。”
“但是,这事也得老爷自己拿主意。也恐……也恐万一主君见老爷手段,征召老爷入城侍奉,借老爷之术自己扩大田亩,也非不可能。”
邱辰嗯了一声,心道这算啥?算是自己拿个专利,被上级强征去赚钱,再给我个三瓜两枣?
更惨点,把老子当个生产资料,比如机器,拿去扩大生产,拿走剩余价值?
到时候给我点灵露喝,别饿死,能维持生产就行。剩下的都拿走?
老子从贵族,混成能说话的工具了?
搓了搓手,嘬着牙花子,想了片刻,暗骂两句。
“主君的支援,什么时候能到?是不是得询问战斗的过程?”
“应该很快就到。老爷此战威武,必能显名于君前。老爷如此年轻,就有此等手段,主君必会重视。所以……也说不准,会多赏赐老爷人口田亩。”
邱九斤很有分寸,没用“拉拢”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