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轻颜
“阿颜……”
黄沙翻涌,雷鸣般的蹄声自四面八方而来,轮辙飞转,马车之内的身形挺立,不让怀中之人受颠簸之苦。
他的声音沙哑,双眸微闭,晨光自纱帘旁擅入,纱帘半开半合,明亮了他的半边脸颊,一如他的伤痛一时之间连自己也难辨真假。
他是顾家的二公子,世家门阀盘踞百年,顾介陵本不该遭受此等流离之苦。
怀中的人儿身体微微颤动,眼角挤出一丝缝隙,看清眼前之人又合上,双手借力,竭力从眼前之人的怀中逃离。
“阿颜,你可知此地距王都千里,哪怕如此,你也不肯同我靠近半分!”
恼怒,顾介陵的声音低沉,见到那张人言倾国倾城脸颊上的浅笑变得更加愤恨。
那笑是疏离的,虚伪的,是她给自己换上的伪装色,她一向如此,对他顾家任何人都一般无二。
“公子说笑了……”
洛烟轻咳,将手腕放在透过的光缕之上,经脉中的黑线清晰地显现在顾介陵的视野中。
“公子,你看,天蚕之毒再过不久就会渗入我的五脏六腑,如今所谓的烟雨楼少主不过废人一个,对你再无半分价值,不值得你如此。”
她的话语不咸不淡,偏偏却字字刺入顾介陵心中,什么叫再无半分价值,难道在她眼中自己的心中就没有半分真情?
双手紧握,顾介陵双眸微微泛红,以近乎怒吼的声音,质问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为你,我不惜背负弑兄的罪名,为你,我不远千里,以深犯险,阿颜,你的心是捂不热的,或者说,你根本没有心!”
洛烟沉静地看着,等到顾介陵声嘶力竭,精疲力尽,她才开口,话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不同于方才,如今她笑眼前之人的懦弱,大局已定,却连直视自己内心的勇气都败了。
她们之间何曾有半分真情,不过是利益的交换,她借顾家的庇护蛰伏以求东山再起,他借她残余的势力铲除异己,坐稳家主之位。
只可惜他太过心急,才落得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地步,却要妄加将这一切归咎于他的一片真心。
洛烟笑他,笑他懦弱。
“公子,”她的目光紧紧地抓住顾介陵的双眼,抓住其中的心虚,抓住其中的不安,“自我嫁入你顾家那天起,便注定了今天的命运,暄帝不会放过我,我亦不会就此低头,这是轻颜的命,我逃脱不得。”
话锋一转,迎上那双放大的瞳孔,她一字一句:“但公子,你不一样,我们初见那天,我便告诉你轻颜是将要凋落的玫瑰,而你是顾家的二公子,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我大景皇室的尊严,你的兄长会死在我的手上,而你,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便能坐稳顾家家主之位。”
是,顾介陵心中清楚,何尝不是洛烟所说那样,洛烟被兄长娶进家门的那一天,他便清楚兄长会死在她的手上。
顾家对她百般刁难,兄长对她百般羞辱,甚至当着顾家众人的面骂她如今不过是低贱的妾。
她曾是风采无二的大景公主,皇室的掌上明珠,竟能受得了那样的屈辱,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那一天,顾介陵心中窃喜,洛烟出手之日,便是他坐稳家主之位之时。
可是他心乱了,不过半月的时间,她身上的魔力便消磨尽了顾介陵所有的理智,她改名为陆轻颜,轻颜,以笑颜看轻世间诸般磨难。
她坚韧,忍耐,蛰伏,无论顾家如何,兄长如何,她的脸上始终是一抹浅浅淡淡的笑。
顾介陵不明白,一个女子身上怎会有这般魔力,不施粉黛而风情万千,她是蔷薇,她的美傲然世间群芳。
但她是他的嫂嫂,他恨,他恨兄长凭什么玷污这样一个人儿,他在顾家的这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隐忍着杀母之仇的恨,不惜虚与委蛇称仇人为兄长,但那一刻,他不愿再忍了。
哪怕她曾警告他,他亦义无反顾,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世间法理皆不容他,他只能随着心爱之人离开,在听闻洛烟被逼坠崖之后,他又几近失了理智般地赶往此地……
沉寂,顾介陵忽的笑了,笑得凄惨,他紧紧抓住洛烟的小臂,借而搂过她的身子,一把将攥在手中许久的药丸逼着洛烟吞了下去。
天蚕之毒难解,却可以通过散尽内力的方式保全性命,他知洛烟定然不会同意如此苟活,原本打算借着一腔深情留住她,却没想到骗过了自己却骗不过她。
“咳咳”
厌恶地退后半步,洛烟抽出短刃抵住自己的脖子,双目坚定,“顾介陵,我段然不会做你的金丝雀,笼中鸟!”
锋利的刀刃在洁白的皮肤上磨出血痕,失了内力的她却快不过顾介陵的双手。
轻拍洛烟的后背,顾介陵稳稳地接住眼前纤细的人儿,一把攥住落下的刀刃,顾介陵垂眸自语:“金丝雀也好,笼中鸟也罢,总归是能将你留在我的身侧。”
但他清醒得太迟,马车外传来手下的催促,顾介陵这才意识到身后他亲手引来的追兵。
洛烟说得没错,他们不过利益合作关系,既是利息合作,他为了利益将她出卖便无可指摘,无论是烟雨楼少主还是南景公主,洛烟的身份都足以让世家为之疯狂。
顾介陵本打算借着最后的时间问出烟雨令的下落,他原以为自己不过鬼迷心窍才一时爱上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理智在她的面前不堪一击。
这是她的命,亦是他的错,哪怕将她留在身边却也不能。
他们注定错过,大仇得报,顾介陵将洛烟交出,他至少能换来在这世间立足的筹码。
“停车。”
顾介陵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亏欠,羞愧,还是解脱?
他说不准。
看着眼前扬起的阵阵尘土,顾介陵心事重重让手下解了马匹身上绑着的绳索。
缓缓拉动着缰绳,顾介陵不舍地回头,世家的追兵已然将剩下的车辙团团包围。
漫天黄沙之中,那辆小小的马车显得形单影只。
他给洛烟喂下的药是剧毒,以毒攻她体内的天蚕之毒,需要在半个时辰后服下第二味药保全性命。
“她说得没错,败局已定,我至少还她自由……”
顾介陵慨然,随手将剩下的药弃入黄沙,转身向流沙之城的方向,“阿颜,今生今世,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