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午夜时分,在一艘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注1的大型客轮上,正是一派繁忙和喧闹的景象,因为离开船只剩一小时了。
岸上的乘客们相互推搡着,送亲朋好友上船;送电报的侍童歪歪地戴着帽子,一边喊着收件人的名字一边穿过休息室;到处是拖着箱子、捧着鲜花的人,孩子们好奇地沿楼梯跑上跑下,管弦乐队还在甲板上坚定不移地演奏着。
我和一个熟人刻意站在离人群远一点儿的地方聊天,却突然看到旁边亮起几下闪光灯——好像有什么名人在出发前接受着媒体匆匆忙忙的采访和拍照。我朋友朝那边瞥了一眼,笑了:“原来我们这艘船上有个稀客呀,那个琴托维奇。”看见我听到这个消息一脸不解,朋友便向我解释说:“米尔科·琴托维奇,国际象棋大师赛冠军。他刚完成一场跨越美国东西海岸的巡回赛呢,现在要去阿根廷继续打了。”
我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世界冠军确有耳闻,甚至对他火速发迹的一些细节都有所了解——我的朋友是一个热衷读报的人,能对我讲述一系列有关琴托维奇的逸事。此公在一年前便已经和象棋界的一些老大师们平起平坐了,如阿廖欣注2、卡帕布兰卡注3、塔塔科维注4、拉斯克注5和波戈留波夫注6。自从七岁神童雷谢夫斯基注71922年在纽约一战成名之后,再也没有谁能像琴托维奇一样,从无名之辈一步跨入象棋神坛,声名大噪。因为,琴托维奇本人的智力水平根本不会让人想到他会有这么辉煌的前程。很快,他身世的秘密就传开了,据说这位象棋大师在私底下连一句没有拼写错误的完整的话都写不出来,一个对其成就极其不满的同僚就曾阴阳怪气地说:“这个人无论在哪方面都毫无教养。”
琴托维奇是斯拉夫南部一个贫苦的多瑙河船夫的儿子。一天夜里,船夫乘坐的小驳船被一艘装满谷物的汽船撞翻了,自己不幸身亡,他年方十二的儿子被一个偏僻的村落里的牧师收养。琴托维奇在乡村学校里完全学不进去,他好吃懒做,倔头倔脑,最后牧师只得尽力在家里为他补课,弥补他学识上的不足。
但努力是徒劳的。米尔科盯着已经向他解释了一百遍的字母,依旧看不懂;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他也记不住最简单的课程内容。他已经十四岁了,算数居然还要用手指,读书看报什么的对这小伙子来说简直难于登天。然而,他这个人却谈不上不听话或者叛逆。无论别人要他做什么——挑水也好,劈柴也好,做农活也好,打扫厨房也好,他都尽心尽责地完成,尽管他的速度总是慢得让人恼火。好心的牧师最反感这个愣头愣脑的男孩那种全然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做事总是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不和别的男生一起玩,也不自己找事儿干,除非你刻意要求他。米尔科完成家务活之后,马上就干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目光呆滞,好像吃草的山羊,对身边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兴趣。晚上,牧师常常抽着长长的农民烟斗,和宪兵警长下三盘棋。这个金发小伙子就静静地蹲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方格棋盘,眼皮耷拉着,好像快睡着了,对一切毫不在乎。
一个冬日的傍晚,牧师和警长正在全神贯注地下棋,这时村里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雪橇铃声。一个帽子上落了大片雪的农民匆匆忙忙地走进来说,他的老母亲快要死了,请牧师马上去给她做临终涂油礼。牧师二话不说便跟了过去。还没喝完啤酒的宪兵警长点燃了烟斗,穿上厚重的高跟靴,正准备道别,却发现米尔科的目光一直盯着棋盘上那盘已经开局的棋。
“喂,你要不要把它下完呀?”警长打趣道。他知道眼前这个没精打采的小子根本连正确移动一个棋子都不会。男孩羞涩地抬眼看了看他,坐在了牧师刚才的座位上。十四步后,警长被击溃,他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因为轻敌而走错任何一步。第二局他也照样败下阵来。
“这是巴兰的驴子!”牧师回来后见状惊呼道,并向不太懂《圣经》的警长解释说,类似的奇迹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当时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突然说出了智者的语言。尽管已经很晚了,牧师还是忍不住向这个半文盲的学生发起了挑战。米尔科轻而易举地把他打败了。前者下棋的时候非常缓慢、顽强、坚定,一次也没有从棋盘上抬起他那低垂的宽额头,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坚定不移;无论警长还是牧师都无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赢他哪怕一局。牧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学生的天赋在其他方面如何落后于常人,见到米尔科这种单方面的奇才突然非常好奇,想看看他能不能经得起更严峻的考验。他请村里的理发师把米尔科那草黄色的乱蓬蓬的头发修剪了一下,让他看起来多少像个样子,然后用雪橇载着他去了邻近的小镇。他知道那镇子中心广场的咖啡馆里,经常坐着一个职业棋手,和他下棋自己一次也没赢过。当牧师把这个穿着羊皮大衣、蹬着又高又重的靴子、头发草黄、脸颊红润、性格内向的十五岁男孩推进咖啡馆时,着实引起了当地群众的不小骚动。那个年轻人像是被吓到了,害羞地低垂着眼睛坐在角落里,直到别人叫他过来对局。第一战米尔科输了,因为他在好心的牧师那儿从来没见过这种所谓的西西里开局注8法。然而第二战,他就已经和这位最好的棋手之一打成了平局。第三战和第四战获胜之后,他一发不可收,赢了一局又一局。
这种激动人心的事很少发生在斯拉夫南部的小县城里。因此这个农民出身的象棋冠军的首次亮相,在观战的某些要人中间引起了轰动。大家一致决定让这个神童在镇上多留一天,以便召集象棋协会的其他成员与其对战,而且最重要的是,要告知住在城堡里的西姆切奇伯爵——他是一个狂热的象棋爱好者。牧师带着一种全新的自豪感看着他的养子,但不想因为过于兴高采烈而疏忽自己在主日礼拜上的职责,于是决定先行回去,同意把米尔科留在这里接受新的试炼。棋友出钱请年轻的琴托维奇住酒店,那天夜里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抽水马桶。接下来的那个周日下午,象棋室人满为患。米尔科在棋盘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四个小时,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个接一个地击败了对手。后来人们建议来一场车轮战。人们花了好一会儿才让没怎么受过教育的米尔科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一个棋手同时参与多个棋局,与不同的玩家对战。米尔科明白这个规则之后,马上就进入了状态。他穿着沉重的、嘎吱作响的鞋子从一张棋桌慢慢走到另一张棋桌,最终赢得了八场比赛中的七场。
人们开始正儿八经地讨论这件事。虽然这个新冠军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这座城市,但当地的人的自豪感还是被点燃了。或许这个在地图上几乎无人注意到的小镇,终于可以有幸将一位象棋大师载入史册。一个平时专为军队驻地的歌舞剧场推荐曲子和歌手的、名叫科勒的代理人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把这个年轻人送到维也纳接受象棋技艺的专业培训,那里有他认识的一位屡获大奖的新晋象棋大师,条件是必须先支付他一整年的佣金。六十年来天天下棋的西姆切奇伯爵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奇才,于是立马担下了这笔款子。从那天起,船夫之子震惊世人的象棋生涯开始了。
半年后,米尔科已经掌握了国际象棋的所有技艺与奥秘,尽管他有一个被专业棋手看出并嘲笑多年的弱点——琴托维奇从来无法在脑海中记住一盘棋——用行话来说就是,他不会下盲棋。他完全没有在脑海里勾勒出棋盘的能力。他的面前必须要有六十四个黑白方格和三十二个黑白棋子才行。即使在他名扬世界的时候,他也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可折叠的袖珍象棋盘,以便重构某位大师的棋局,或者通过把棋盘可视化为自己找到一步走法。
这个小缺陷本身暴露了他贫乏的想象力,在专业棋手的小圈子里经常成为谈资,就好比一个杰出的演奏家或者指挥家不看着打开的乐谱就无法进行演奏或指挥一样,在音乐界难免会引起争议。可是这个奇怪的小习惯丝毫没有耽误米尔科的惊人崛起。他十七岁时就赢得了十几个象棋比赛大奖,十八岁时战胜了匈牙利全国象棋冠军,二十岁时终于把全球总冠军的称号收入囊中。那些最铤而走险的世界冠军,每个都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气上比他高出无数倍,却被迫屈服于他那顽强而冷酷的逻辑,正如拿破仑屈从于笨拙的库图佐夫注9,汉尼拔拿法比乌斯·马克西姆斯注10没办法那样,后者在李维注11的史书中被称童年时头脑迟钝、智力低下。此前世界著名的象棋大师的行列里都是各种智力超群的人,个个都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其中不少是哲学家和数学家,而现在,突然混进来一个与他们精神世界完全不搭界的局外人,一个肥头大耳、笨嘴笨舌的农家小伙——即便最机灵的记者也没法从他口中套出哪怕一个能写入新闻采访的词。
正因为如此,琴托维奇没法为报纸贡献什么至理名言,有关他的东西统统是他自己的奇闻逸事。从棋盘边站起来的那一刻,本是冠军和大师的琴托维奇马上就无可救药地变成了一个荒诞又滑稽的人物:尽管穿着庄重的黑西装,领带上扣着过于华丽的珍珠别针,手指甲也被精心地修剪过,可他的举止风度依然是那个在村子里打扫牧师房间的智力低下的农家小伙儿的模样。他举止笨拙,做事无耻,不成体统,经常贪小便宜,贪婪得近乎庸俗,总想利用自己的能力与声望赚钱,能赚多少就赚多少,这常把他的专业棋手同僚们逗乐,或者使他们恼火。他从一个镇跑到另一个镇,住的总是最廉价的旅馆,在最寒酸的俱乐部里下棋,只要钱给够了,他甚至允许别人把自己画在肥皂广告上,还把自己的名字卖给人家出版一本名叫《象棋哲学》的书,丝毫不理会竞争对手们的嘲笑。后者知道他连正确拼写三句话都做不到,他那本所谓的《象棋哲学》只是加里西亚的一个大学生为一个急着推销的出版商写的。正如所有天性驽钝的人那样,他完全意识不到什么是可笑的;自从在全球大师赛上夺冠后,他就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并且知道自己击败了所有这些在各自领域里声名显赫的聪明人、知识分子、光辉无限的演说家和作家,尤其是他赚得比他们多这件事,让这个起初不自信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冷酷、高傲、举止粗俗、自命不凡的人。
“不过,如此迅速地成名怎能不让一颗空空如也的脑袋陶醉呢?”在列举了琴托维奇的一些幼稚又傲慢的经典事例之后,我的朋友总结道,“一个来自巴纳特的二十一岁农民小伙儿,只是在一块木板上移动了几下木棋子,就发现自己一周比整个村辛辛苦苦伐木、干农活一年赚到的钱还多,怎能不染上虚荣心呢?而且,你如果根本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么很容易就会把自己视为一个伟人,不是吗?这家伙在他那逼仄的脑子里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输过一盘棋了。由于他不知道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之外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所以他完全有理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我朋友所说的事果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有的偏执狂——我素来对这类人感兴趣——所有那些一辈子只生活在同一个理念里的人,都是这样;然而,一个人越是受限,他在另一方面就越是接近无限。这些人貌似避世,实际上正像白蚁一样用自己特有的材料构建着一个独一无二、非同凡响的微型世界。所以,我毫不避讳地说,在到达里约之前的这十二天里,我要好好观察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奇才。
“你不会这么好运得手的。”我的朋友警告说,“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人成功地从琴托维奇口中套出过什么可以用于考察他心理的素材。这个农民生性狡猾,狭隘的心胸背后城府可深着呢,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这都归功于他简单粗暴的谈话方式,因为平时除了和老乡说几句话以外,他总是避免和别人交谈。一感觉到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富有教养之士,他就马上缩回自己的蜗牛壳里。因此没有任何人能夸口说自己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蠢话,或者是至少能证明他毫无教养的话。”
朋友所说确实不错。船上旅行的这几天,除非特别厚脸皮——这恰恰不是我的强项——否则根本无法接近琴托维奇。有时他会在甲板上散步,可总是把手背在后面,倨傲地沉思着什么,活像名画中的拿破仑;而且他散步的时间总是那么出其不意,又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不小跑着追上去,根本不可能和他搭上话。他平时从来不在公共休息室、酒吧或者吸烟室露面。我向船上的侍者偷偷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平日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在一副巨大的棋盘上练习棋艺,要么就重摆一下那些经典的对局。
三天过后,我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他那顽强的防守战术比我想接近他的愿望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我这辈子还从未有机会接近一位世界象棋大师,我越是努力地在脑海中勾勒这样一个人,就越是觉得他那毕生只局限在六十四个黑白棋盘格上的大脑活动不可想象。我当然亲身体会过这种所谓的“皇家游戏”有着多么神秘的吸引力,毕竟这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游戏中唯一一个可以自信地摆脱粗暴的偶然性、只为精神——或者说为一种精神活动方面的天赋——加冕的游戏。不过,既然人们把象棋称为“游戏”,那么这种称谓本身不就隐含着某种侮辱性的限制吗?难道象棋算不上一门科学、一门艺术吗?它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木一样,漂浮于天地之间,独一无二地联系着两个极端;它古老无比,却历久弥新,其格局设置偏向机械,却又联动着人类的想象力;它受限于一个死板的几何空间,却呈现了无限种组合的可能性;它不断地发展着自身,却永远那么枯燥。它是一种无果的思想,一门没有答案的数学,一类不产生作品的艺术,一幢不需要实体的建筑,然而其存在又比所有书本和作品更持久——它是唯一一种属于全人类、全时代的游戏。我们永远不知道是哪位神祇把它带到了人间,为了消解无聊,为了锐化感官,为了充实灵魂。象棋的起点在哪儿,终点又在何方呢?每个小孩子都能学会初步的规则,每个笨蛋都可以一试身手,然而在这块不能变化的方格上又孕育了一批天赋异禀的大师。这个领域的大师和其他领域的没有可比性,因为他们的天才只贡献给了象棋,那是一种特殊的天才——需要远见、耐心和技艺,这三者之间的比例要分配得刚刚好——正如数学家、诗人、音乐家身上的那种天才,只是有着完全不同的层次和联系。
在过去颅学兴盛的时代,加尔注12或许会去解剖这些象棋大师的脑子,看看这些奇才的大脑灰质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盘曲结构,有没有什么比常人更发达的“象棋肌”或者“象棋隆起”。这样一位颅相学家要是遇见了琴托维奇,肯定会气得半死,想不明白为什么象棋大师的天才会刻入这个智力低下的脑子,正如一块顽石里面出现了一条金矿脉。我本来可以理解,为什么这种天才的游戏会培养出一系列异于常人的决斗者,可是,要设想一个精神上非常活跃的人把自己的大脑局限在黑白两色的单轨道世界中,从此只把三十二个棋子的攻守进退视为自己人生的输赢,是多么困难、多么不可能的事。这样一位天才,他认为在每次开局的时候,往前移动一个马而不是兵就算得上创举了;而在象棋书的小角落里占据一席之地就意味着不朽——这样一个人,一个在智力和精神上前途无限的人,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把思想集中在下棋这件可笑的事情上,一辈子只想着怎么在一块木板上把木做的王逼进角落里,而居然不会发疯!
现在,我就目睹了这样的一件事,距离这样一位怪异的天才和神秘的傻子只有咫尺之遥——他和我的房间之间只隔着六个舱位。我真是不幸啊,总是对与精神领域有关的东西特别好奇,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然而这次肯定是接近不了他了。我开始设想一系列荒谬的诡计,比如装作一家重要报纸的采访者来满足他的虚荣心,或者建议在苏格兰举办一场利润丰厚的比赛来煽动他的贪欲。可我最后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来,猎人引诱松鸡的最佳技巧是模仿它求偶的叫声。有什么比自己下棋更能吸引国际象棋大师的注意力呢?
可我这辈子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象棋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下棋总是没有什么压力,只为了兴趣;我在棋盘前坐个一小时不是为了绞尽脑汁,反而是为了放松心情。我真的是在“玩”象棋,而那些真正的棋手则是在“斗”棋——如果要把一个新词引入德语的话。下棋就像恋爱,少一个人做伴是不行的,当时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象棋爱好者。为了把他们引出来,我在吸烟室设置了一个朴素的陷阱,我和我那个比我棋还下得差的妻子坐在一张棋盘桌前,俨然两个等着猎物的捕鸟人。
果不其然,我们还没走上六步,就有路过的人驻足观看,第二个则请求我们让他观战;最后终于来了一个向我挑战的对手。此人名叫麦康纳,是一个苏格兰土木工程师,我听说他在加利福尼亚的石油钻探中发了大财。他身材魁梧,下巴硬朗得近乎方形,有一口健康有力的牙齿,那显眼的红润的脸色至少部分要归因于喝了太多威士忌。可惜这个麦康纳先生是那种自恋的成功人士之一,他宽阔的、运动员一样粗犷的肩膀,甚至在下棋的时候也明显代表着他们的风格。对这种人来说,即便是在一场最无关紧要的游戏中落败,也意味着人格受到了贬低。他们被现实中的成功宠坏了,总爱肆无忌惮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白手起家的男人心里充满了不可动摇的优越感,以至于任何不利在他眼里都是和他作对,甚至是人身攻击。输掉第一局之后,他一脸不满,笨拙地解释道只是因为一时轻敌,第三局的败北又被他归咎于隔壁房间的各种噪音;如果不让他在输掉棋局后马上报复回来,他就不愿罢休。我一开始真的被他野心勃勃的傻劲儿逗乐了;但说到底,我接受他的挑战只是为了把那位世界冠军吸引到我们桌边来而已。
第三天,它奏效了,虽说只成功了一半。琴托维奇要不就是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透过舷窗看见我们在下棋,要不就是偶然大驾光临吸烟室——无论如何,他一看到我们这些门外汉在棋盘上练习他自己的那门技艺,就马上下意识地走近一步,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审视我们的棋局。这会儿刚好轮到麦康纳走棋。他只走了一步棋,琴托维奇就已经知道,没必要再继续关注了,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根本就不配让他感兴趣。这就好比我们在书店里会对店员推荐的一本拙劣的侦探小说嗤之以鼻,连翻都懒得翻。琴托维奇理所当然地从桌旁走开,离开了吸烟室。“原来是觉得我们不够格呀。”我心想,对他那冷冷的、蔑视的目光有点儿恼火。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我故意对麦康纳说:“大师似乎觉得您走的这一着不怎么样呢。”
“什么大师?”
我向他解释说,刚刚从我们身边走过、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们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国际象棋大师琴托维奇。“好吧,”我继续说道,“我们俩会受得住的,他怎么蔑视我们我都不会难过——毕竟穷人就只能用水煮饭嘛。”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这随口一说居然产生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效果。麦康纳立马兴奋起来,忘记了我们的对局,我都能听见野心在他胸膛里怦怦直跳了。他原不知道琴托维奇就在船上,这下非要与他过招不可。他这辈子还从未与一位世界冠军对弈过,除了在一次四十人的车轮战中——那次可真是激动人心呀,他差一点儿就赢了。他问我是不是认识这位世界冠军,我说不认识。他又问我能不能上前搭话,请那位先生来参与我们的棋局。我还是拒绝了,解释说,据我所知,琴托维奇不是很热衷于交新朋友。况且,对一位世界冠军来说,和我们这些三流棋手对弈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吧,我不应该对麦康纳说三流棋手之类的话。他愤怒地往后一靠,狠狠地说,自己不相信琴托维奇会拒绝一位绅士的礼貌邀请;他会让他应战的。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简单地介绍了这位世界冠军的个人情况,然后他就冷冷地离开了我们的棋局,心急地朝正在甲板上散步的琴托维奇冲去。我再一次感觉到,只要这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决定了要做什么事,那么谁也阻挡不了。
我急切地等待着。十分钟后麦康纳回来了,看着有点儿狼狈。
“怎么样?”我问。
“您刚才说的没错,”他有点儿恼怒地回答,“这位先生有点儿让人不舒服。我向他介绍了自己,可他连手也没朝我伸出来。我试着向他解释,如果能与他进行车轮战,我们会有多么自豪和荣幸。然而他固执得要命,他说,很抱歉,他对他的经纪人有合同义务,后者明确禁止他在整个巡回比赛期间无偿参加比赛。他开的最低价是两百五十美元一局。”
我笑了:“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把棋子在黑白棋盘上移一下是这么赚钱。希望您刚才告辞的时候没有太失礼。”
可是麦康纳依然满脸正经:“比赛定于明日下午三点,在吸烟室。希望我们不会太轻易地败下阵来。”
“什么?您真的付了两百五十美元给他?”
“不然呢?下棋可是他的工作注13。如果我是船上的牙医,我也不会乐意免费帮别人拔牙的。这个男人开高价是应该的,毕竟,无论在什么领域,真正的行家也是最优秀的商人。对我来说,开价越清楚越好。我宁愿付钱也不想让琴托维奇先生出于怜悯来和我下棋,最后还得对他感恩戴德。哪怕在我们的俱乐部里下棋,一晚上花掉的还远远不止两百五十美元呢,况且那里还没有什么世界冠军。对我们这些‘三流棋手’来说,被他击败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刚才不小心说出的“三流棋手”这个词居然这么伤麦康纳的自尊,这可把我逗乐了。既然他愿意为这种昂贵的娱乐买单,我也就不排斥他那扭曲的虚荣心了,何况拜它所赐,我即将认识一位令我如此好奇的人物。我们马上向周围四五位自称是棋手的先生通告了这件事,为了到时尽可能不被打扰,不仅我们的桌子,就连邻桌也为我们明天的比赛预留好了。
第二天,我们两个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现场。世界冠军对面的中间座位当然是麦康纳的,他点着一根又一根大雪茄,不安地看着时钟,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可是冠军他——我从我朋友先前的讲述中已经猜到了——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后才款款进场,恰恰是这等待的时间让他的登场更加隆重了。他平静而从容地走到桌边,没有自我介绍——这种粗鲁似乎在表明:你们都知道我是谁,而我对你们不感兴趣——接着便用一种专家特有的干巴巴的口吻安排一些实际操作。由于船上缺乏可用的棋盘,像一般车轮战那样同时展开几个局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建议我和麦康纳一起上。每走一步,我们俩都可以进行商议,而他会走到房间尽头的另一张桌子旁,以免打扰我们。遗憾的是,现场没有桌铃,我们只能用勺子敲一敲酒杯,表示我方回合结束。他提议,走每一着限时十分钟,除非我们有其他的安排。当然,我们就和羞涩的小学生一样,马上同意了这个提议。琴托维奇走黑子,都没坐下就走了第一着,随即去了之前说的等候区,懒洋洋地靠在那里,随手翻看一本有插图的杂志。
对弈过程没什么可说的。结局在意料之中,我们才走了二十四步就已惨败。象棋世界冠军用一只左手就能干掉六名中下级棋手,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让我们恼火的是,琴托维奇以一种非常霸道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每次他都只是瞥一眼棋盘,目光像扫视木头人一样从我们身上扫过,这种粗鲁的态度堪比满眼蔑视地给身边的脏狗丢根骨头。我觉得,如果他稍微通人情一点儿,大可以指出我们走错了哪一步,甚至说一句友好的话让我们振作起来。可是整场对弈下来,这架没有人性的下棋机器一个字也没说,除了那句“将死了”,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等在那儿,看看还有没有人要挑战他。我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就像那些面对粗鲁行径别无他法的人一样做了个手势,表示这笔金钱交易到此为止,反正我已经认识了他,乐子也享完了。然而让我恼火的是,麦康纳在身边用异常沙哑的声音低吼道:“这个仇一定要报!”
我被他那充满挑衅的语气震惊了。实际上,此时的麦康纳看起来更像一个即将还击的拳击手,而不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是因为琴托维奇赏给我们的那种令人不快的待遇吗?还是因为他自己那病态的易怒和野心?无论怎样,麦康纳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大汗淋漓,脸一直到前额都涨得通红;因为内心承受的压力,他的鼻孔张得老大,紧紧咬住的嘴唇两角各有道锋利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好战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上。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像那种在轮盘赌中赌了六七次,下注两倍,却还是没有赌中颜色的人。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人会一直和琴托维奇斗下去,一对一也好,两人参战也好,哪怕花掉全部家产都要赢一次。如果琴托维奇顺水推舟,他可以在麦康纳身上赢下一座金矿,在船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就能赚几千美元。
琴托维奇面无表情。“乐意奉陪,”他礼貌地说,“现在轮到两位先生下黑子了。”
第二局同样没有什么起色,只是把越来越多好奇的人吸引到了我们这个圈子,气氛越来越热烈了。麦康纳紧紧地盯着棋盘,仿佛想用意念来吃子。我觉得他会激动地献祭一千美元,就为了能朝这个冷血的对手解气地大呼一声“将死了”。奇怪的是,他那固执的兴奋不知不觉地传染了我们。我们每下一步都比之前讨论得更火热,在决定下一步棋怎么下之前总是变来变去,不到最后一刻不发出让琴托维奇回到棋桌旁的信号。就这样,我们慢慢磨到了第三十七步。让我们惊喜的是,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对我们极其有利的局面,因为我们成功地将c列的兵移到了该列的倒数第二格,也就是c2,只需要再将它移动到c1,就可以升变为第二个后。诚然,我们对这个显而易见的机会并不完全放心。我们一致怀疑,这个明显的优势肯定是深谋远虑的琴托维奇故意设下的陷阱。但是,尽管经历了艰苦的考察和讨论,我们还是无法看出其中有什么把戏。最后,只剩下一点点思考时间了,我们决定还是冒险走这一着。麦康纳已经把手放在了兵上,马上就要把它推到c1了,这时,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臂,轻声而激烈地说道:“这一步千万不能走!”
我们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那是一位约莫四十五岁的先生,我在甲板上散步时曾注意过他,他那张狭长又锐利的脸苍白得出奇,就像石灰一样。他一定是在最后几分钟围过来的,当时我们正在全神贯注地想战略。看到我们全都朝他看去,这位先生赶紧解释道:
“如果您现在把兵变为后,他马上就会用c1的象吃掉它,然后您用马把他的象吃掉。可是与此同时,他的兵就会畅通无阻地行进到d7,威胁您的车,即便您用马来将军,最后还是会撑不了九步或者十步就败下阵来。这几乎和1922年阿廖欣和波戈留波夫在皮耶什佳尼注14大锦标赛上的对弈一模一样。”
麦康纳惊讶地松开握着棋子的手,和我们一样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他是从天而降来救场的天使。一个能在九步之前就预料到棋会被将死的人肯定是一位顶级棋手,身经百战,甚至可能是世界冠军的有力竞争者。他突然在危急关头出现并伸出援手,这看起来几乎像是神力。麦康纳最先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那您建议怎么走?”他兴奋地低声问道。
“不要横冲直撞,要以退为进!首先把王从危险的g8移到h7,这样对手很可能会转而进攻您的另一翼。然后您可以用兵还击,从c8走到c4;这样一来,他就要多走两步棋,失去一个兵,从而失去原先的优势。这时两兵相接,您可以大方地防御,那样就能打平。这局就别奢望赢了。”
我们又一次惊呆了。他那计算的速度和精准度简直出神入化,仿佛是从一本印好的棋书上读出来的那样。他介入之后,我们至少有机会和一位世界冠军打成平手,这简直像魔法一样,是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心照不宣地让到一边,让他把棋盘看得更清楚。麦康纳又一次问道:“把王从g8走到h7吗?”
“没错!先回避!”
麦康纳照着他说的做了,我们接着敲了敲酒杯。琴托维奇以往常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走回桌边,瞥了一眼我们下的棋。然后他把王翼的一个兵从h2移到h4,和那位不知名的救星所预言的一模一样。此人现在激动地在我们耳边说:
“车前移,前移,从c8移到c4,这样他就不得不去保自己的兵了。可是这样是没用的!您尽管还击,不要理会他那几个横冲直撞的兵。您把马从d3走到e5,这样就能势均力敌。现在是进击的时候了,不要一味防守!”
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话在我们听来简直是天书。不过麦康纳已经按照他所说的做了,甚至想也不想,似乎完全中了他的魔咒。我们再一次敲了敲杯子,把琴托维奇叫了回来。他第一次没有不假思索地走棋,而是紧张地看着棋局,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然后他走了那个陌生人所说的那一着,继而回到等候区。然而,在他回来对局之前,发生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琴托维奇居然转头朝我们这边张望——显然,他想知道到底是谁突然对他发起了这么激烈的抵抗。
那一刻,我们兴奋得无法自持。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没抱太大的希望,但现在一想到能打破琴托维奇那冷酷的傲慢,我们就忍不住血脉偾张。我们那位新朋友已经策划好了下一着,我们可以——我拿起勺子准备敲响酒杯的手颤抖个不停——把他叫回来了。现在迎来了我们的第一次胜利。一直都是站着和我们下棋的琴托维奇,这回想了又想,犹豫不决,最后居然在棋桌前坐下了。他缓慢又沉重地坐下来——之前他一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现在起码在身体上和我们平起平坐了。我们迫使他在空间上和我们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思索良久,目不转睛地看着棋盘,以至于根本看不见他黑色睫毛下的眼珠了。在苦苦的思索中,他的嘴慢慢地张开,这让他的圆脸看起来憨得不行。我们的朋友这时低声说道:
“这一着只是拖延时间!想得倒好!可是不能中了他的计!马上逼他兑子,无论如何都要逼他兑子,这样我们就打平了,上帝也救不了他。”
麦康纳对他言听计从。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的对弈——我们这时只能呆呆地坐着,沦为没有思想的配角——这是一种我们完全理解不了的攻守。大概七步之后,琴托维奇考虑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平局。”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可以听到窗外海浪的沙沙声,沙龙里的收音机传出的爵士乐曲声,甚至还有甲板上的每一阵脚步声和从窗缝吹进来的轻微的风声。我们屏住了呼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们都震惊了——这个陌生人在一场已经输了一半的棋局中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战平了世界冠军,这可能吗?麦康纳猛地往后一靠,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唇间发出一声得意的“啊”。我转而看向琴托维奇,最后几着的时候,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然而他知道怎么克制自己,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冷漠,不为所动,一边用手把棋子拨到一边,一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先生们还要来第三局吗?”
他以一种非常实际的、几乎像在谈生意的口吻提了这个问题。奇怪的是,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麦康纳,而是尖锐地注视着我们那位救星的眼睛。正如马从更为坚定的坐姿中就能辨认出一个更好的骑手一般,他在走最后几着的时候认清了谁才是他真正的对手。我们下意识地跟随他的目光,看向那个陌生男子。然而在他能思考和回答之前,麦康纳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那虚荣又激动的心,炫耀胜利一般对陌生人喊道:“当然!不过这次只有您和他下!您单挑琴托维奇!”
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那个陌生人之前还古怪地、吃力地盯着已经清理好的棋盘,此时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感到大家都在看着他,热烈地谈论着他,顿时乱了阵脚。
“不可能,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显然真的被吓了一跳,“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不行的……我已经二十年,不,二十五年没下过棋了……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刚才未经允许就参与您的棋局是多么失礼……请原谅我之前那么鲁莽……我不想再打扰在座的诸位了。”还没等我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便已经从人群中退了出去,离开了吸烟室。
“可这根本不可能啊!”容易激动的麦康纳边说边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怎么会二十五年没下棋呢?他可是每一着都算到了,在五步或者六步之前就猜到了对手会怎么还击。这种能力可不是伸手就来的啊。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
麦康纳下意识地把最后一个问题抛给了琴托维奇,可是这位世界冠军依旧面不改色。
“这我无法判断。无论如何,这位先生的棋下得很奇特,也很有趣;所以我特地给了他一次机会。”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来,实事求是地补了一句,“如果这位先生,或者说在座的哪位先生明天还想对弈一次,我三点钟之后很乐意奉陪。”
我们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在场的每一位都知道,琴托维奇根本就没有给我们那位不知名的救星什么机会,他这话只是用来掩饰自己失败的幼稚借口。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个高傲的人被当众羞辱。突然之间,一股狂野又虚荣的好战情绪席卷了我们这些平时无欲无求、轻松随性的乘客,因为我们意识到,这位世界象棋冠军可能会在大洋上的这艘船上丢掉自己的桂冠——世界各地的媒体一定会火速报道这件事——一想到这里,我们就陶醉不已。此外,这件事本身还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因为偏偏在关键时刻,我们的大救星出场了,他谦虚得近乎可怕,和一名专业棋手那不可动摇的自信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陌生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因缘巧合使得一位被埋没的象棋天才重见天日了吗?还是说某位大师因为某种无人知晓的原因对我们隐瞒了他的姓名?我们激动不已地讨论了所有这些可能性,然而即使是最大胆的假设,也不足以让我们把他那谜一般的羞涩和令人惊讶的自白与他那明明白白的高超棋艺联系起来。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一致同意:决不能错过观摩第三战的机会。我们决定用尽一切办法来说服我们的救星在明日下午参与和琴托维奇的对局,麦康纳自愿承担本次比赛所有经济上的风险。通过向船上的侍者打听,我们得知这个陌生男子是个奥地利人,而我作为他的老乡,便负责去向他传达我们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