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晕倒的996女孩
十月,午后。
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五分钟,我收起睡觉用的折叠床,整理了一下头发,准备去个洗手间就开始下午的工作。
刚转过走廊,就听见人声嘈杂,一群人把洗手间门口围得密不透风。
“苏姐,”我部门的专员迎面跑来,白着一张小脸,“有人晕倒在洗手间里了,好像是MT项目组的郝熠。”
我心口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她颤着声,“刚才我一进去,正遇到她推门从隔间里出来,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她突然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那还不赶紧叫救护车,”我吩咐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对堵在门口的一群人说,“都别围着了,我先去看看。”
有人侧过身给我让了一条路,还有人七嘴八舌地打听是怎么回事。我顾不上理他们,直奔躺在地上的郝熠。
郝熠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旁边有位女同事正在焦急地掐她人中。人中都被掐得通红,而她毫无反应。
那女同事见我来了,求助地看向我,“苏姐,怎么办?要不要把她扶起来?”
我蹲下身摸了摸郝熠的鼻端,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略放下了一点,“千万别动她,万一是心脑血管问题,随便挪动要出大事儿的。”
“不管怎么样都等医生来了再说。”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打颤。
医生来得很快,郝熠被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跟着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我犹豫半晌,还是给冯萧打了个电话。冯萧是我的老同学,现在在一家国企工作,也是郝熠的男朋友。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说一声,这姑娘真要是有个一差二错的,我的这位老同学铁定会和我翻脸。
电话拨通,我刚说了“郝熠”两个字,冯萧就打断我,“她的事以后和我没关系了,你不用告诉我。”说完就要挂断。
我提高了声音抢着说了一句,“她晕倒了,现在在救护车上呢。”
那边一下子静了。
然后冯萧简洁地问,“哪个医院?”
我说了地址,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冯萧赶到的时候,郝熠还在里面抢救,初步判断脑血管有出血,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我就不应该让她去你们公司,什么MT项目组,那就是个坑。”他掐着腰在我面前走到第三个来回的时候说。
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可以理解,我只好小声说,“对不起。”
其实,我自己并不觉得公司坑。那么多互联网公司鼓吹“996是福报”(编者注:996是指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甚至强制员工加班。至少这些我们公司从来没有做过,我们从根本上,更看重员工输出的结果,而不是她付出了多少疲劳。
可这姑娘,她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好在冯萧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不起,苏耘,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没事儿就爱给自己打鸡血,毒鸡汤喝起来没个够,怨得了谁?”
郝熠是大半年前来到我们公司的。
当时,公司从各部门抽调了一些人成立了一个新的项目组,做新产品的研发。算是探索性的,做成了,可能项目组就会变成部门。做不成,那项目成员就各回各家。
因为项目组没有配置前端工程师,项目经理陈刚就决定招聘一个。
第一轮面试下来,陈刚找到我,说看中了一个女生,请我们安排复试。
我查看了女生的简历,觉得只有一年经验,未免太短了,可陈刚坚持说,他只看上了这一位候选人。
“第一,”他坐在我办公桌前,掰着手指给我讲,“苏姐,你猜这姑娘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离职?因为太闲了,她不喜欢!”
陈刚说着兴奋起来,“我一听这正合适呀,我们这里不闲,绝对让她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
我看了一眼这个比我还小两岁的男人锃亮的脑袋瓜,笑了,“人家来面试的,当然这么说了,难道告诉你,其实她的理想是不工作?”
他摇头,“不是,苏姐。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这姑娘是真的喜欢比较忙的工作,一说到加班就眼睛发亮,而且说她特别希望有个机会能做一名奋斗者。”
“你说,这样的人对于我们这么一个新团队,是不是特别合适?”
一天以后我见到了这位叫郝熠的姑娘。
她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圆圆的脸稍稍有一点婴儿肥,梳着马尾,整个人朝气蓬勃,确实看起来精气神儿十足。
只有一点我不太喜欢,她张口闭口,都是某个互联网行业大佬曾经说过什么,一副脑残粉的样子。
而且她说的有些话鸡汤味十足,比如,“某某都这么成功了还这么努力,我有什么理由不加油呢?”“不付出超人的努力,哪有超人的成就?”并且再三强调996没问题,9126也可以(编者注:9126是指早上9点上班、晚上12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如果公司需要,007也能接受。(编者注:007是指一天工作24小时,一周工作7天不休息。)
这样的郝熠,让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作为企业的代表,HR当然希望员工努力工作。可是拼命加班等于努力工作吗?至少我不这样认为。
职业生涯是长跑,你得用力均匀。每天都在冲刺的人,要怎么去坚持到终点呢?
但我最后还是录用了她,原因显而易见,没有HR会因为一位候选人愿意加班而拒绝她。
offer发出第二天,许久不见的大学同学冯萧突然打电话给我。
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小到令你瞠目结舌的程度,比如我刚刚录用的郝熠竟然是我这位老同学的小女朋友。
“她年龄小不懂事,方便的话请你帮忙照应一下。”冯萧说,声音里带了一点儿显而易见的宠爱意味。
这头老牛真是吃得一手好嫩草,我心里默默吐槽,嘴上也只能答应着。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说着哪天一起吃饭之类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周,郝熠来报到,进了项目组。当天晚上,我们部门聚餐,吃完饭聊了一会儿,我想起给女儿买的小鞋子还放在办公室里,就顺路回去拿。
当时已经9点多了,公司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角落的办公室亮着灯。
我以为是有人下班忘记了关灯,便走过去关,结果容纳二十几个工位的办公室里,孤零零坐着一个小姑娘。
“郝熠?”我很惊讶,不明白上班才一天,她能有什么事需要留在办公室。
“苏姐,”她站起来和我打招呼,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也许是有点用眼过度,郝熠笑的时候不自觉眯起了眼睛,“您怎么回来了?”
我回答了她,又问出了我的疑惑,“你怎么不下班?”
“哦,”她指了指电脑,歪着头心无城府的样子,“刚哥给了我一些项目文档,让我尽快熟悉,这周就出一个版本给大家看一下。”
郝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因为公司项目文档大多涉及商业秘密,我们公司是不允许外发的,只能在公司里看。
“熟悉项目也需要一个过程,这周出一个版本,时间会不会太紧了?”说着,我走到她的办公桌旁边,看了一眼她屏幕上的项目文档,96页,她已经看到第60页。
“还好,”郝熠仰着小脸看我,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今天看完这些资料,明天把不懂的和刚哥问清楚,就可以开始做了。难得刚哥这么信任我,我觉得我能行。”
我不知道那天郝熠是几点走的。
一周以后,快到中午的时候,冯萧打来电话约饭。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坐在公司楼下的烤肉店,我翻着餐单开着玩笑,“再说你这样,会让我感觉你很重色轻友啊,同学。”
冯萧比以前略胖了些,他提着茶壶,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你要这样说也行,不过我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总请你一个已婚妇女吃饭,你家薛仲该有意见了吧?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
我和他你来我往地开了会玩笑,等菜上来,终于开始言归正传,提到了郝熠。
“你怎么不叫上她一起呢?”我问。
冯萧苦笑一声,“人家多忙啊,哪能随叫随到。这不是,说中午工作餐,然后要开项目会议。不来拉倒,正好咱们老同学叙叙旧。”
“行了吧,你找我不就是想问问郝熠的工作情况吗?如你所见,忙。”
这姑娘的确是忙,那天之后,我虽然没有那么晚回过公司,不过因为答应了冯萧照应,就抽空看了下她的考勤。
做IT的,平时大家都开玩笑说“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我觉得这姑娘已经略过中间那步,直接把自己当牲口用了。
上班一星期,加班一礼拜,平均到10点,周六项目组有几个人加班,她也来了。
“做我们这行本来加班就多一些,你就多包涵一下吧,毕竟你比人家多吃了那么多年白米饭呢,得有个大哥哥的样子。”作为HR,我肯定要为自己的员工说话。
冯萧正在翻烤着五花肉,听了这话抬眼看我,嗤笑一声,“苏耘,你这是被万恶的资本家收买了吧?还加班是多些,那是多些吗,那也太多了!要不是我每天晚上来接她,我都以为她是在找借口甩我呢。”
“行了行了,别像个怨妇似的,”我喝了一口茶,“你当着她的面别抱怨,人家是有上进心,也未必就不好。我找个机会劝劝她吧,凡事慢慢来,注意工作和生活的平衡。”
回到公司,还有10分钟上班。
我想着去看一看郝熠,就去了项目组的办公区域。
郝熠的位置空着,旁边一个男同事靠在椅子里玩手机,我抬手指了指,“她人呢?”
他下巴一抬,“刚哥那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陈刚办公桌外的屏风边上露出了一个衣角。
“那算了。”我转身准备走,却听见里面陈刚的声音,“我没和你说?你这意思是你做不好都怪我?我没给你文档吗?”
“刚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文档里没有这一条。”郝熠的声音细若蚊蚋。
“那你为什么不问?”
郝熠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陈刚不耐烦地说,“我下班了可以第二天问我啊,不要自己想当然。行了行了,你赶紧去改吧,以后主动点。”
“好的,刚哥。”郝熠答应着,很快就从屏风那边转了出来,垮着一张小脸。
看到我,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苏姐。”
我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公事公办地说,“员工个人信息有一处需要和你确认,你跟我来一下。”
“哦,”她忙不迭点头,跟在我身后,进了我的办公室。
“做得不开心?”等她坐下,我问。
“不是……”她揪着自己的马尾摆弄着,“可能我有点笨……”
“哪笨了?”我笑着说,“冯萧喜欢上的姑娘,能笨到哪去?”
郝熠脸红了,低着头,“苏姐……”
“我在公司这么多年了,别的不说,人还是都很熟的。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和我说说,没准我能给你一点意见。”既然答应了冯萧,我自然要主动问她。
她急切地摇头,小手也摆来摆去,“不是的,苏姐。我并没有什么难处。”
大概想起刚刚挨批的事,郝熠有些尴尬,“我刚来,好多东西都不懂。刚哥也是为了我好,我会努力赶上来的。”
“嗯,没有就好。不过你呀,努力归努力,也要注意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毕竟人生中不只有工作。”我劝道。
她点着头,很乖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我隐约听人说起过,MT这个项目客户很难伺候,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考勤中,我发现项目组整体加班都不少,而郝熠尤其多。
其他同事一般995,即使陈刚,一周也顶多有一天晚走俩小时,只有郝熠是互联网公司的996工作模式,甚至加班加嗨了的时候,她还会自动调整为9126。
偶尔中午一起吃饭,见她脸色疲惫,我会忍不住劝她。可这姑娘倔强,就算和我抱怨有时加班陈刚不在,大家意见有分歧时没人拍板,她也还是不肯听我的话少加一点班。
后来,她私下里悄悄告诉我,陈刚给她承诺,只要她好好干,出成绩,将来前端开发这边形成了团队,就由她来负责。
说这话的时候,郝熠的眼睛里闪着光。
与此相反,冯萧的精神头可就不怎么好了。
某次他来接郝熠,赶上我那天晚上也加班,于是一起在麦当劳坐了一会儿。期间他说了两次,后悔让郝熠做软件,尤其后悔支持她跳槽。
以前的公司压力小一些,慢慢学习积累也挺好的。现在可倒好,两人这恋爱谈得,只剩下每天接送她的时候路上这点时间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大概和网约车司机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想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后悔让郝熠来我们公司吧。
其实我也有点后悔了,我这同学以前忙的没时间谈恋爱,现在他有时间了,结果又遇到个没时间陪他谈恋爱的姑娘,也是够命苦了。
渐渐地,郝熠似乎做得顺了些,很少听说她被批评了。
三个月后,她所在的项目终于进入了验收环节。
郝熠坐在我对面,绷着小脸神情严肃,我知道这姑娘是紧张了,就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会上,产品部的人提出,项目组给的东西,设计上不符合客户的习惯,而且给人直观感觉太老套。
项目组负责设计的同事都说自己这边没问题,眼神却瞟向陈刚。
看来这些被吐槽的地方,都是陈刚拍板决定的。
我刚这样想,就听陈刚开了口,“这个网页有问题,”然后他转向郝熠,“郝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前两天还跟你说要增加一些设计元素进去,你怎么回事,怎么都没改?”
突然被点名,郝熠一脸懵逼,指着自己,“我?”
“网页这块是你做的,你心里没数吗?”陈刚皱着眉,又对产品部的同事说,“她是新人,经验不足。我把关不够,也有责任。你看这样好吗,再给两周时间,我们重新修改。”
“可是刚哥,你什么时候说过要改……”郝熠急切地开口,却被陈刚猛然打断,“郝熠,我们现在是在开会,什么你啊我啊的,要反省会后再说。你还不赶紧记录一下人家的反馈,要不然又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改。”
郝熠涨红了脸,语调也渐渐高了:“我……”
“能不能产品部提供一个修改意见,其他部门做个补充,供大家参考?”
我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打断她。
眼前的形势已经很明显。项目验收没通过,总要有人背锅,而整个项目组里,再也找不到比郝熠更合适的人选。
职场上,有些东西看破不能说破,说破了,这个地方她也就别想呆下去了。
郝熠咬着唇看我,好像慢慢明白过来了,眼圈也红了。
“这样的一个结果,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利用午饭时间,把郝熠带到距离公司较远的一家餐厅,想和她谈谈。
郝熠垂着头小声说,“难受。”
“除了难受呢?”
她更小声,“还……委屈。”说着抽了抽鼻子,“我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只要刚哥一个电话,我哪怕睡觉了也会爬起来回公司。
“可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还是每个人都觉得我做得不好呢?而且,刚哥他真的没说过要改……”郝熠的眼泪滴下来,她扭过脸,“如果他说了,我哪怕不睡觉都会改好的。”
是啊,拼命做事还背锅,换是我,我也委屈。
我叹了口气,给两个人分别盛了一碗汤,慢慢喝完,这才放下碗,说,“郝熠,我知道你委屈,可事实上,你做得的确不够好,所以才是你来背这个锅。
背就背了,谁还没背过锅,咱们现在最主要的是分析一下,是什么原因努力了却做不好。”
郝熠眨着红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做开发本来就不大适合你?”
在这行久了,一个人对编程是不是真正热爱,我多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郝熠并不是,所以我才会这么问。
她怔了怔,“可我就是学软件的啊,不做开发,我该做什么呢?”
这个就是问题所在了,中国的学生,很多都把大学的专业当成工作选择的前提。如果那个专业不是她擅长的呢?那就多努力,加加班,笨鸟先飞;如果同时也不是她喜欢的呢?那就强迫一下自己,再多加加班,会习惯的。
很少有人会首先来考虑,我作为一个人,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适合逻辑性的工作还是与人打交道?
我把我的想法和她讲了,郝熠看着窗外来往行人,沉默了许久才说,“苏姐,我还是想再试试。”
“我承认我并不喜欢整天对着满屏幕的代码。读书时那么爱说爱笑的,现在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冯萧也建议我转岗,可我努力了这么久,总要有个结果吧?”她最后说。
没多久,陈刚就请我为项目组聘了另一位叫李磊的前端工程师,似乎是有意把郝熠边缘化,给这个位置留了一个备选。
可郝熠的加班还在继续。
甚至在同行业公司因出现员工过劳死而被推到风口浪尖,我们公司采纳我的提议要求各部门控制劳动强度以后,她还在坚持996的工作模式,力图通过勤奋来证明自己。
我不知道她到底证明了什么,只是再进行项目评审的时候,前端部分已经是由李磊参加了。
9月底,有外地的同学来我们这里出差,恰好赶上冯萧过生日,于是他张罗着借机会把在本地的同学都凑在一起吃顿饭。毕竟自从大家各自结婚生子,平时很难聚齐。
那天是周六,考虑到晚上小安然要早早地睡觉,我和薛仲就没带她。从城西到城南一路堵过去,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高朋满座。
和所有的同学及家属打了招呼,入座后,我发现冯萧的身边,并不见郝熠。
郝熠显然不可能不来陪冯萧庆生,而且她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生日礼物了,还让我帮她保密来着。我用眼神问冯萧,他撇撇嘴,做了个“加班”的口型。
等举杯说了生日快乐,有人开起冯萧的玩笑,说大家都拉家带口的了,还是他最自在。他哭笑不得,“我倒是想拉家带口,也得有人肯当我家属才行啊。”
见他这样说,知情的同学就起来揭发他专啃嫩草的事实,还拉我作证。我不得不点了头,然后一群人起哄着让他赶紧把人带出来给大家看看。
冯萧推脱不过,只好打电话给郝熠,问她什么时候能到。我不知道郝熠怎么说的,反正挂了电话冯萧的脸色就不太好。
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谁也不至于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于是大家扯开话题,开始聊过去、聊现在、聊经济、聊孩子,推杯换盏间气氛倒也渐渐热烈起来。
郝熠赶到的时候,已经酒过三巡。
小姑娘鼻尖上带着汗,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冯萧尽管不高兴,还是拉着她坐在身边,把她介绍给了大家。我也起身帮她另外点了几个菜和点心,让她先吃点东西再聊。
郝熠性格单纯,加上年纪比我们都小,其他同学也都挺照顾她的,很快她就融入了我们谈天说地的圈子,甚至还应大家要求,讲起了和冯萧的恋爱经历,冯萧拦都拦不住。
气氛正好的时候,郝熠有电话打进来。
她“喂”了一声,就去看冯萧的脸色。冯萧垂下眼睛没有说话,郝熠对着电话支支吾吾的说,“刚哥,我现在在外面,比较远,”那边又说了什么,她偷偷瞄着冯萧,咬了咬唇,小声说,“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吃菜,看看再加点什么,要不来两个素菜吧,光吃肉太腻。”冯萧不看她,喊服务员拿菜单加菜。
郝熠在桌子底下小心地去扯冯萧的袖子,被冯萧不着痕迹的躲开,她扭头,求助地看向我。我很为难,一时也没想到该怎么办。
何况,我也并不觉得那个项目就紧急到了必须要她现在就回去的程度。薛仲说过,好的项目经理能引导客户需求,而不是客户指哪儿跟着打哪儿,说风就是雨。陈刚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
“冯萧,”郝熠又去拉他胳膊,小声说,“我真得回去,大家都在呢,就差我了。”
冯萧抽出胳膊,没听见一样,兀自去和另一个同学说话。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我只好给郝熠递过去一个台阶,“是不是客户需求又变了?必须今晚改出来吗?”
她猛点头,“说明早就要,他们领导只有明早有空看。”然后她站了起来,“对不起,冯萧,我先过去一下,明天我再……”
冯萧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不用了,有事就走吧。”
我觉得,这回他怕是生了不小的气。可郝熠是个直肠子,还真就和大家说了句抱歉,抬脚走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她就打电话给我,哭得直打嗝。
冯萧要和她分手,郝熠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
郝熠曾经试图去挽回过,我也劝过冯萧,可他铁了心,说确实处不下去了,累。
其实我也能理解冯萧,他这个年龄找女朋友,那是奔着结婚去的。可现在郝熠这个状态,连谈恋爱都要挤时间,怎么结婚?更不要说生儿育女了。
可是冯萧应该也不好过,一整个国庆假期,大家的朋友圈不是吃就是玩,一派热闹,唯独他的安安静静。
节后上班遇到郝熠,她变了个人似的。
曾经在她身上那种闪着光的蓬勃朝气,好像突然就不见了,就连她可爱的婴儿肥的小脸,都已经瘦没了,只剩下伶仃的小尖下巴,透着一点楚楚可怜。
“苏姐,我想清楚了,我不适合做研发,”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做完这一个版本,我想转岗,你看我适合做什么呢?”
这段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郝熠做研发,是不可能做出彩的,最多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程序员。
可是,以她的技术背景和研发经验,如果转去做和技术相关的其他岗位,比如质量工程师,学习起来应该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和她讲了,郝熠说要好好想一想。后来她绕来绕去,把话题绕到冯萧身上,问我如果她换个岗位,没这么多加班,她和冯萧还会不会有机会。
“我不想分手,”郝熠红着眼睛,“我喜欢他,苏姐。”
可还没等她想好,和冯萧之间的问题也没解决,人就被送进了医院。
冯萧坐在病床边,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不管怎么样,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出血点不多,等用一阵子药吸收了,问题就不大了,你也别太担心。”我小声安慰他。
“我早就和她说过,这样下去要出问题,她就不听,说自己身体好。”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嘲讽地一笑,“好个屁!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这么熬吧?行了,以后她要是不长记性还这样,你也不用管她了。”
世界上总有人是嘴硬心软的,比如眼前这个。
我开玩笑,“行,你舍得就行。”
冯萧还没说话,床上的郝熠倒是醒了,正好听见这几句话,眼睛湿漉漉地看冯萧,扁着嘴说,“不管就不管。”说着就要哭。
我赶紧找借口走了,他们这口狗粮,我不吃。
郝熠上班,是一个月以后。冯萧把她照顾得不错,她胖了点,眼睛里又重新有了神采。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生病期间,前端组又招聘了一位新同事,而李磊,现在是前端组的组长了。
正纠结着,郝熠倒是先开了口,“苏姐,你帮我好好分析一下,我真的可以转去做质量工程师吗?”
“那要看你自己啊,”我笑了,“人只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才能事半功倍,努力的效果才更好。你比如我家安然,她从小喜欢唱歌,每次去上声乐课,眼睛一秒钟都舍不得离开老师,老师也说她唱得好。可她学认字也很努力,甚至花的时间更多,结果到现在,她都不认识几个字。”
“而且我觉得,如果把幸福作为一个人生目标,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努力你已经试过了,现在是该做选择的时候。决定这个选择的是,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郝熠歪着头看我,“能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我是喜欢的,可我怕自己做不好啊。”她脸上微红,“之前开发我做得就普普通通。”
“那你愿意试试吗?”我问她,然后又提醒到,“如果你还是打算像之前做开发时候那样拼命加班,那就算了,我可不想看冯萧的脸色。”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不会了,苏姐。可是,你说我能行吗?”我重重点头,“那我就试试吧。”郝熠最后说。
调动很顺利,MT项目组希望她走,而质量部确实缺人。
因为做过快两年的研发,郝熠对研发流程比较了解,又切身体会过实际项目中的困难,在体系推进过程中提出了不少很有现实意义的小建议,质量部经理觉得这姑娘不错,至少积极性很好,也表示愿意好好培养一下。
她偶尔还是很晚下班,但不同的是,减少了很多无效加班以后,她自己也觉得工作变得有意义起来。
至于李磊做组长的事儿,郝熠也想开了,自己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效果,还不如人家偶尔加个班的,那是实力的差距,没什么可说的。
年底最后一天,我看到冯萧发了一条朋友圈,“红包都准备好,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配图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和两只牵在一起的手。
我拿给薛仲看,他拍拍我的头,“哎呀,苏小妞,你这买卖做的,又是帮人调动,又是帮人复合,最后还得包个红包,亏得底儿掉了没?”
两个人都笑起来。
嗯,能帮一个996女孩找到适合的努力方向,我亏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