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门诊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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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弓形虫

怀孕后,婆婆坚持要将我养了多年的金毛扔出家门。

原本以为多讲讲道理,总能说服老人家。

可在某天下班后,发现丈夫和婆婆已经将狗送走了时,我的心也跟着凉了。

“如果你们担心狗对胎儿有影响,那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慢慢和木子阳带凯凯到宠物医院做驱虫。

凯凯是木子阳的狗,一只六岁的边牧。从备孕开始,慢慢接受了林思琪的建议,给凯凯和自己做了一次弓形虫检查,然后把驱虫的频次从每个季度一次提到了每个月一次。

宠物医院的赵小姐是老熟人了,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听说慢慢要备孕,很直接地问:“这是好事情,恭喜。不过,跟家里老人沟通过了么,不会因为要生孩子不让养狗吧?”

慢慢看向木子阳,又看看赵小姐。木子阳心领神会,笃定地开口:“放心吧,都已经沟通好了,不会。”

赵小姐笑了:“反正别轻易弃养就行。我们救助站一年要收到好几条因为怀孕被弃养的猫猫狗狗,好好的猫狗说不要就不要了,送人都算是好的,有的直接就从家里扔出来了。家养的猫狗完全没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看着太惨了。”

慢慢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凯凯的耳朵,后者在主人的手中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对赵小姐说还是对凯凯:“放心吧,肯定不会的。”

“你说,现在的孕妇都恨不得把家里搞成无菌仓了,真的还会有人因为弓形虫感染流产吗?”林思琪到慢慢家来蹭晚饭的时候,慢慢问她。

林思琪一边从自己的碗里挑拣着牛肉条往凯凯嘴里扔,一边回答:“从医学上来讲,是存在这种概率的。但是感染弓形虫不一定和养宠直接挂钩,你喜欢吃生肉、处理生肉之后不洗手、没有清理案板、蔬菜没洗净做熟,都有可能感染弓形虫,甚至这种概率远大于家养宠物传染弓形虫的概率。法国人喜欢吃三分熟的牛排,他们弓形虫的感染率非常高。但是国人习惯于将弓形虫和家养宠物画等号,所以造成了很多冤假错案。”

“现在产前优孕检查不是有TORCH五项,可以检测是否感染弓形虫么?早检查早处理不就行了,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慢慢又想到了救助站的那些猫狗,心情有点低落。她用脚撸着凯凯的背,凯凯舒服地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唧哼唧的声音。

林思琪撇嘴:“你要知道,医学能够检测和预防疾病,但是医学没办法检测人心,人心是不能用报告单上的数据来衡量的。你们可以说服木子阳的家长,不代表所有人的家长都能被说服。”

她从碗里挑出一块牛蹄筋扔给凯凯,“你去妇产科门诊走一圈,十对养宠的孕妇,六对都在和家人吵架。我原来就见过一对,那一家子就因为弓形虫,最后差点把家都吵散了。”

那个叫小茹的姑娘,林思琪至今想起来依旧唏嘘。

她是意外怀孕,因为年轻且一直生理周期不准,发现自己怀孕到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九周了。

林思琪在问完她的婚恋状况、病史、确认是否要孩子之后,给她开了一长串的检查单,让她抓紧时间完成建卡检查,要不然建档晚了NT都来不及做了。

小茹明显有点手忙脚乱,忙一边不迭地应着,一边把化验单往包里拢。站在她旁边的婆婆突然开口:“大夫,她现在怀孕了,我们家那狗不能养了吧?”

听到这句话,小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

林思琪说:“养狗了啊?定期做驱虫吗?”

小茹赶紧点头:“我们家狗很注意卫生的,每个月都洗澡驱虫,疫苗也都打了。”

婆婆站在旁边,冷哼了一声,没说话。她不满地袖着手,明显对这个回答不甚认同。

林思琪指着电脑屏幕上一长串化验项目中的一行:“这个TORCH五项会包含弓形虫检查,先去抽血看看情况。回家记得给狗子也去做个弓形虫检查,防患于未然。”

小茹如蒙大赦,立刻点头,生怕婆婆再呆下去,会问出些养狗的其他罪状,赶紧拉着她离开了诊室。

林思琪见怪不怪——在绝大多数的家庭里,老人都是比较固执的存在。即使你跟她说一百遍:因为吃机打冰淇淋感染李斯特菌的概率比因为家里养狗得弓形虫的概率高得多,他们也始终坚持自己的观念。小茹的婆婆还算克制的,她在诊室亲眼见过那种彪悍的妈妈,拧着自己怀了孕的女儿的耳朵,当众大喊:“你信不信我今晚就把你屋里那畜生给你扔了!”嗓音动天撼地。

刚开始独立接诊的时候,林思琪还会耐心地和孕妇家长解释:只要前期人、宠物的检测都没有问题,后期做好定期驱虫,孕妇不要直接触碰宠物粪便,一般情况下没啥问题。

后来,她发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解释完全多余。那些老人会用一种“我是过来人,你懂个屁”的眼神瞪着林思琪,庞大的当代医学样本数据在她们五六十年丰富的人生经验中,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林思琪也懒得多讲,如果有孕妇或者家属提出来,直接让她们去做弓形虫检测。

而小茹,偏偏就是在这个检测上出了问题。

小茹来复查的时候,报告单显示IgG阳性IgM阴性,说明小茹在过往的确有过感染史,已经产生了抗体,但是目前没有实际活动性感染,所以对胎儿应该是没有影响的。

林思琪如实把情况告诉了她。

小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婆婆当场炸了庙:“你看你看,大夫都说了,你养狗养得有过感染史,你还嘴犟!今晚回去就赶紧把狗送走!”

小茹争辩:“可是我给达西检查过了,它没有感染弓形虫。我们上周不是也把检查报告给您看过了么,它肚子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林思琪忍不住开口打断二人,“那个,我声明一下:我没有说确定是因为养狗所以曾经感染过弓形虫。弓形虫的感染途径非常多,生食、果蔬案板的不清洁,都有可能造成弓形虫感染,这个概念不要混淆。而且抗体阳性,和目前被感染不是一个概念,这位家属还是要稍微区分一下。”

小茹向林思琪投来感激的目光。林思琪感觉,如果不是二人之间横亘着婆婆,小茹可能会直接忍不住冲过来跟她拥抱。

但是她婆婆不为所动:“我们全家一口锅里吃饭,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没事?说来说去,还不是那条狗弄的!我早就说过它脏兮兮的,你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照顾不过来,还养狗……”

小茹似乎被触动了什么逆鳞,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板着脸打断了婆婆的话:“妈,您不要再说这些话浪费大夫的时间,林医生还需要跟我说建档的问题,您到诊室外面等我吧!”

婆婆明显被她的态度噎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一向温柔听话的儿媳妇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和她叫板。老人家脸上白了又红,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小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神色放松下来。她再次向林思琪求证:“林大夫,这个检测结果对宝宝没有影响的对吧?”

林思琪点点头:“目前看起来是这样,后续再做一次检测也可以。你养的是狗,其实问题不大,狗狗不是弓形虫的最终宿主,做好卫生管理和定期驱虫就行。如果还不放心,就过段时间给狗也再做一次弓形虫检查,让家里老人安心。”

小茹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最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拍大腿:“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把达西送走的!”她的表情坚定决绝,仿佛一个即将准备战斗的孤勇斗士。

可是三百个孤勇的斯巴达斗士也抵不过一个一夫当关的婆婆。当晚,小茹家里还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吵架聚焦的核心点,依旧是达西的去留问题。

小茹有一个多年的习惯,吃苹果的时候喜欢只吃一大半,剩下的连果核带果肉分给达西,每每看着达西摇头摆尾地守在她旁边等待她嘴里的苹果,小茹觉得既好笑又可爱。

当天晚上,小茹在吃完自己的那部分苹果之后,又习惯性地将苹果递给达西,早就等在一旁的达西,也习惯性地舔了舔小茹的手指,才去叼苹果;恰在此时,从厨房中走出来的婆婆看到了这一幕,登时爆炸。

“你看看你看看,人怎么能跟狗吃一份东西呢!你还让它舔你的手,这要是不得寄生虫都怪了!”她这一嗓子,把正窝在沙发上的小茹夫妇吓了一跳,金毛达西更是吓得夹起尾巴,苹果也不吃了,一溜烟钻回了自己的笼子。

小茹的老公许卓看不下去了,出来打圆场:“妈,人家大夫都说了,小茹的弓形虫抗体和达西未必有直接关系,再说现在对胎儿也没有什么影响,达西的身体检查也都做了,您别这么精神紧张。再说现在小茹怀孕,情绪容易不稳定,让达西陪着她不是正好?”

婆婆对儿子的辩驳一脸不屑:“你检查过弓形虫,你能检查所有的病么?我问你,它是不是天天要下楼在外面跑,是不是会到处乱舔,是不是会带回来细菌,是不是有沾上寄生虫的风险?这些都可能对孩子有影响吧,你能全部都保证吗?”

面对一长串咄咄逼人的诘问,许卓沉默了。

不知道是孕期激素影响,还是两个人的对话让她烦躁,小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皱着眉头提高了音量:“这个事能不能别吵了!许卓,你跟妈妈说一遍,咱们当初结婚的时候怎么约定的:不管我们婚后生活如何,达西必须跟我们在一起!达西已经十一岁,没有几年活头了,你们能不能别再折腾它了……”

小茹鼻子一酸,眼眶立刻红了。

见到小茹的眼泪,婆婆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音调,叹气道:“小茹,你和达西在一起相处了十多年,肯定是有感情的。妈妈的心也不是石头长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孩子怎么也要比狗重要,你得先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小茹抹了抹眼角的泪珠,低头以沉默对抗。

婆婆见小茹软硬不吃,又转身向儿子发难:“许卓,你说说!”

被点将的许卓难为情地一甩胳膊——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母亲,这种选择题你让他怎么选?憋了半天,嘀咕道:“妈,你别难为我啊,你要我说什么……”

婆婆不屈不挠:“我不难为你,但你就说一句公道话:你觉得是孩子重要还是狗重要?”

这种送命题的难度不亚于现在小茹问他:我重要还是你妈重要!许卓感觉自己的脑瓜子嗡嗡响,可是眼前的母亲明显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他只好避开妻子的目光,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当然,还是孩子重要……”

拉票成功的婆婆朝小茹一摊手,摆出了一副“你看看吧”的表情。

小茹忍着头晕、和胃里一阵胜过一阵的翻江倒海,用从未有过的冷淡严肃语气结束了这场让她窒息的对话:“这件事情不要再争了。如果你们担心达西对胎儿有影响,那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许卓和婆婆都愣在了原地。他们知道达西对小茹很重要,但是小茹能当众说出这种选择,还是让她们惊掉了下巴。

但是小茹不给他们继续撕扯的机会,喊上达西,一人一狗进了书房,反手上了锁。

达西伏在地上满足地舔着罐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小茹坐在一旁,认认真真地给它梳毛。

达西真的老了,原本金棕油亮的长毛已经变得干枯稀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角和两颊已经变得花白,牙齿也变得发黄。它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每次小茹带它下楼,它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靠在小茹身侧,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晃动着身体。

就像当年的外公一样。

达西是外公送给小茹的中考礼物。

小茹永远都记得达西来到家里的第一天,外公神秘兮兮地捧着一个纸箱子走进小茹的房间。箱子里发出小动物扒拉纸皮的声响,还有哼唧哼唧的声音,小茹好奇地撕开一角,只见一个毛茸茸、软乎乎、金黄金黄的小团子,直接从箱子里扑了出来,跳进了她的怀里。

小茹开心到尖叫,小奶狗听到她叫,也兴奋地嗷呜嗷呜叫起来,还伸出粉嫩的舌头舔她的脸蛋。

外公看到这一人一狗抱成一团,捂着缺了牙的嘴,站在一旁呵呵地笑了。

小茹是90后一代的城市“留守儿童”,出生在二线城市,父母是那个年代还算稀有的大学生,一直在各自的事业领域打拼,都坐到了不低的领导位置,每天国内外飞来飞去,几乎没什么时间陪伴孩子。

小茹从刚断奶就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别人家的孩子由爸爸妈妈带着去儿童公园,小茹却跟着外婆养花,跟着外公拉二胡,年少时光里充盈着的,都是外婆身上的香皂味,和外公身上的松香味。

外婆腿脚不好,从小,小茹上学就是外公接送。每天早上,外公会提前吃完早饭,站在玄关处,一手提书包,一手提饭盒水壶,整装待发,笑眯眯地等着外婆给小茹梳头发、穿校服;每天晚上,小茹一从学校大门出来,就能看见高高瘦瘦的外公,戴着渔夫帽,背手站在人群外,笑眯眯地等她出来。

小茹的虫牙多,外婆不允许她吃甜食。但是年轻的女孩子哪能忍得住?她只好在放学的路上求外公,一连串甜甜的“外公”喊出来,老人家只能笑呵呵地告饶,给她买一个棒棒糖或者小蛋糕,祖孙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刚刚好到家门口之前消化掉。

偶尔,小茹也会羡慕其他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可以带她们去游乐场、电玩城,给他们买最时兴最流行的衣服玩具;但更多的时候,小茹觉得,和外公外婆在一起也很好。外公身上古朴独特的松香味,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但是这种安心却在中考前被打破了。

为了冲刺省重点,小茹的妈妈百忙之中从国外飞了回来,花钱送礼托人找关系,让小茹每天放学后去当地的一位名师家里补习。名师家离小茹学校不远,每天晚上放学之后,小茹自己步行走到老师家里,晚上九点下课之后,外公骑着自行车在老师家小区门口接她。

北方的天黑得早,早些年城市里娱乐资源缺乏,晚上八九点的时候,行人已经渐渐少了。小茹几次三番跟外公说,自己坐公交车回来就可以,但是外公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接才行。

可是这一天,小茹从老师家出来,却没见到外公的身影。外公向来是个准时的人,从来没有迟到过。小茹心急如焚地左等右等,迟迟等不来外公,却等来了从楼上跑下来的老师丈夫。

老师的丈夫跟她说,外公骑自行车出了个小事故,受了点小伤。外婆只好给老师打电话,麻烦老师下楼看看,如果小茹还在门口没走,请老师转告她自行坐公交回家。

小茹听完,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跟老师说,拔腿就往家里跑。

老师家距离小茹家并不算远,大概公交四五站的距离,但是小茹等不及。她一路狂奔,恨不得能插上两根翅膀飞到家里去。

夜色下的街景走马灯一般地在小茹余光中快速后退。

这条路小茹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走了无数遍,可是今天,她却觉得如此的陌生。黑夜比平时看起来要更黑,路灯比平时看起来要更昏黄,忽明忽暗的光,将一切都卷裹在浓夜之下。路过一个烧烤摊的时候,喝得半醉的中年男人借着酒意,举起绿色的啤酒瓶冲小茹嚷嚷:“哎哎,小姑娘跑什么?你要去哪,我送你啊!”

小茹吓坏了,脚下的步伐更快,夜风呼呼地吹着她的脸,将她的眼泪都吹入了鬓角。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小茹跑到家里的时候,两条腿都麻木了。

她倚在门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声喊外公外婆。

外婆哎哎应着从客厅起身,正在给外公上药的她,手里还举着医药棉签;外公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看到小茹狼狈的模样,既愧疚又心疼地拍了一下大腿:“啊呦,我就是下坡的时候前轮垫到石子摔了一跤,你怎么跑成这个样子?瞧着一头的汗,这要是感冒了可怎么办?都怪我,老了不中用了……”

小茹“哇”地一声哭了。

那天晚上,一向听话乖巧的小茹第一次和母亲在电话中爆发争吵。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打车?这是钱的事吗?如果花钱就都能解决,那我还要爸妈干什么呢……你忙工作你可以选择不生孩子!你自己选择的为人父母,你生了你又不自己养,那你是图什么呢……”

小茹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和母亲大吼。她不知道,外公一直悄悄地躲在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内疚的外公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达西回来的那天,外公看着小茹和狗狗抱作一团,愁眉不展多日的他,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小茹说:“你给狗狗起个名字吧。以后它就是你的狗了,由它陪你走夜路,我们小茹再也不用害怕天黑了。”

小茹抱着软软糯糯的小金毛,明白了外公的用心,不禁又哭又笑地湿了眼眶。

她给小金毛起名达西。那会儿她正在读《傲慢与偏见》,很是着迷于内敛深情的达西先生。她觉得外公就很像老年的达西先生,虽然外公话很少,但是他对于小茹也爱得深沉。

小茹就这样拥有了自己的小狗。每天她上学之前,达西都会坐在玄关处向她道别。它蹭着小茹的大腿,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仿佛在对她说:“你放学快点回来呦,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每天放学之后,达西都会和外公一起到公交站等小茹。

达西乖巧地蹲坐在公交站牌下,一动不动,它紧抿着嘴,夹着耳朵,仔细盯着往来的每一辆公交车,生怕错过了小茹的身影。

直到小茹喊着“达西达西”从公交上冲下来,达西才会咧开嘴,笑着露出大大的门牙。

高中毕业后,父母把小茹送去了英国读书。小茹每周都要和外公外婆视频,她会对着屏幕大声喊“达西达西”,不管达西在房子里的哪个角落,听到小茹的呼唤,就会立刻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冲到镜头前,对着屏幕里的小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小茹听得懂,达西在说想她。

就像外婆的絮叨,和外公的沉默,都是在说想她。

所以,大四的时候,小茹直接决绝了可以留在英国的offer,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要回到国内工作。

她想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去;她更想跟达西说:英国一点都不好,伦敦的夜路太危险,没有达西在身边陪伴,她在国外简直寸步难行。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距离小茹的毕业典礼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外公得了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

等到小茹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只剩达西孤零零地趴在书房的地板上,旁边放着外公的二胡。而那个身上总是带着好闻的松香味,小茹喊“外公外公”时会小跑着冲过来的老人,再也不会带着棒棒糖和小蛋糕出现了。

小茹失去了自己的那个爱她如生命的“达西先生”。

妈妈把年老的外婆送去了疗养院,从这一刻开始,小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达西。

再后来,小茹就业,恋爱,结婚……自始至终,达西都陪在她身边。

婚礼上,扎着领结的达西乖巧地叼着戒指盒,从红毯上一路小跑,稳稳地将戒指放在了许卓手中。它冲着许卓摇了摇尾巴,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交接仪式——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她交给你啦!

看着已经有了老态的达西,小茹忽然想到了外公。她知道,如果今天外公在现场,他一定也会走过长长的红毯,郑重其事地拍拍许卓的肩膀,对他说:我把小茹交给你啦。

那一刻,小茹没能忍住自己的泪水,捂着眼睛哭出了声。

可是现在……他们却想要将达西送走!即使小茹已经解释过了,达西很干净,不会对胎儿产生影响,婆婆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不肯罢休。

小茹伏在地板上,将头埋在达西背上的毛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感觉,和婆婆的这场“达西之战”,大有旷日持久的态势。

但她还是想错了,婆婆并没有打持久战的想法,她选择了速战速决。

几天之后,小茹下班回家,推开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喊着“达西达西”。但是达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到门口来迎接她。小茹慌了神,冲到许卓面前:“达西呢?!”

“达西……”许卓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样子很是让人生疑。

倒是婆婆听到小茹的声音,从厨房走了出来,淡定地说:“你们前几天不是说达西髋关节不太好,需要补钙么。可是你们一天时间有限,也没办法天天带着它下楼晒太阳。许卓有个亲戚叔叔是在郊区开工厂的,那大院子面积大,采光好,最适合晒太阳。他们家孩子也喜欢狗,我今天让他们把达西接过去疗养一段,等它髋关节的毛病好一点再接回来。”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为达西,半句不提小茹肚子里的孩子。

小茹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她站在客厅中间一动不动,身体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

许卓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对对对,就呆几天,等它身体舒服点了就带回来。咱家的采光,肯定跟人家大院子没法比……”

“你闭嘴!”小茹爆发了,使劲推了他一把。许卓躲闪不及,被推了一个大跟头。

婆婆赶紧上来拉住小茹:“有事好好说,别动手,别激动,你现在是有孩子的人……”

但是小茹根本不听她说话,只是用手指狠狠地指着许卓:“你现在开车,跟我去把达西接回来!现在!给我穿上衣服,立刻去开车!”

摔蒙圈的许卓坐在地上很是左右为难:“现在都几点了,开车往返得四个小时,你这大晚上的折腾……”

婆婆也在旁边帮腔:“对啊,你们连饭都没吃,这要是折腾过去不得半夜了。夜里开车多危险,能有多大的事,周末去不也是一样的嘛!”

“那能一样吗!”小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她的手指头就快戳到许卓的脑门上了,“许卓我再问你一遍,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达西今晚回不来,这日子你们谁都甭想过了!”

她像一个被逼急的困兽,在笼子里发出愤怒的咆哮。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小茹,许卓和婆婆都吓傻了,许卓二话不说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就要出门。婆婆想要说点什么,嘴唇开合了好几次,生生被小茹的模样给吓了回去。

小茹见到达西的时候,第一眼,眼泪就直接从眼眶喷了出来。

达西被拴在工厂围墙一角,平时用的狗笼上潦草地搭了几块纸板铁皮,喝水的盆子直接放在泥沙地面,里面的水面上已经漂了一层尘土。达西有点茫然又有点焦虑地缩在笼子的角落,看到小茹的身影,委屈地对她“汪汪汪”直叫。

它嚎叫不止,仿佛在像小茹诉苦:你去哪了呀?你怎么把我扔在这里了呀?你怎么不带我回家呀?

一声一声,叫得小茹心都要碎了。可是纵然它再委屈,当小茹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它还是立刻停止了嚎叫,乖乖地摇着尾巴,鼻子发出满足的哼唧哼唧,在小茹的怀里蹭来蹭去。

小茹心疼地挠着它的耳朵,轻声哄到:“没事了,没事了达西,我们回家。”

没事的达西,我们回家。

因为小茹的爆发,家里陷入了持续数日的冷战。

婆婆虽然没有再针对达西说什么,但是也没有再对小茹说一句话。整个家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每天发出声响的,只有达西在屋子里闲晃时,爪子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的声音。

而这一切,在小茹复诊的时候,被打破了。

不知道是因为基因缺陷、身体素质、情绪波动还是其他原因,小茹在20周复诊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胎停了。

胎停是对一个孕妇最大的打击,林思琪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向她分析可能的原因,一旁的婆婆突然火山爆发:“哪有那么多原因!就是你养狗养的,我说你不听,我把狗送走你非要折腾接回来,你自己得寄生虫也就算了,你现在害得孩子都没了!你说你是不是作,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听我的话孩子会没吗?!那个畜生怎么就那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推搡小茹。与其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小茹近乎麻木不仁的状态,任由婆婆推搡着自己的身体,紧抿嘴唇,一句话不说。

林思琪被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拉开二人:“哎哎,这位家属,这里是医院,不能动手啊。再说她现在的状态最好不要激动,您做长辈的,稍微克制一点……”

“我克制什么!”小茹婆婆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打开了林思琪的手,“我还没说你这个大夫呢!当初你怎么说的,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抗体对胎儿没有影响吗,那为什么现在胎停了?你信口胡来,到底有没有医德,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家的孙子!你信不信我现在投诉你!”

林思琪的手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她被气到语塞,感觉一大口浊气堵在了胸口,在内心念了三遍“医者仁心,不能生气”,转身一键拨通了保安室的电话:“喂,保安吗……”

小茹拉住了她,用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态度对林思琪说:“林大夫,您消消气。我们先出去,晚点我再来找您,看看后续怎么处理。”说完,又去拉自己的婆婆,“妈,这跟大夫没关系,咱们不要在这里闹,影响人家工作。许卓还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出去跟他也说一下吧。”

她的语气平静温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唯一能看出异样的,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林思琪在手术室的门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表情,她很明白,在小茹的平静之下,是欲死不能的绝望。“人至悲而无泪”这个道理,林思琪做了大夫之后开始慢慢懂得。有些悲伤、有些绝望,根本无法用言语和表情来表达。

小茹的婆婆还在气愤地嘀嘀咕咕,但是好在至少随着她往外走。二人走出诊区,在大厅里看见正在等候的许卓。婆婆刚要张嘴继续斥责,小茹平静地开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平地惊雷。

“许卓,对不起,孩子没了。我们离婚吧。”

说完,不等回话,她把呆若木鸡的母子二人仍在原地,转身慢慢地走出了医院。

小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金色的阳光透过医院的玻璃窗落在皮肤上,柔软的触感有点像达西毛茸茸的后背。

她自己开车回到家,抱着达西坐在落地窗前,一人一狗蜷缩在一起。

她闻着达西身上残留的沐浴露的香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着外公的腰,双脚一晃一晃地,闻着外公身上好闻的松香味道。

小茹把脸埋在达西的颈窝里,她的脊背轻轻抽动着,眼中流下了大滴的泪水。

达西感觉到了背上温热的液体,它抬起头,用鼻子拱了拱小茹的下巴——多年来,每当小茹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达西感受到了,就会用它的钢铁鼻子拱小茹的下巴。它不会说话,但是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小茹。小茹怕痒,每每达西的胡子扫过她的脖颈,她就会抑制不住地“咯咯”笑,任是多大的委屈和不快,都瞬间烟消云散。

小茹抬头看着达西。达西真的老了,唇边的胡子都变得稀疏花白,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可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用鼻子拱着小茹,一下,又一下。

喂,我还在你的身边啊,不要难过。

“所以他俩最后……离婚了?”慢慢有点凝重地问林思琪。

凯凯嫌两个人聊天聊得太久,已经趴在她的脚边睡着了,此刻正肚皮一鼓一鼓地打着呼噜。

林思琪摇头:“没有,许卓舍不得。而且胎停这种事,和弓形虫抗体有关的概率几乎为0。胎停的原因太复杂了,没有办法通过一两次的医学检测就确定原因。不过许卓后来去遗传科做了个体检,发现的确有染色体异常,有可能会引发胎儿发育不全,所以他深刻地向小茹做了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那狗呢?”

“小茹那回的反应真的把许卓吓到了。他和国外的岳父岳母做了一次很长的电话沟通,了解了情况之后,把自己的妈送回家了。小茹清宫恢复之后,俩人在我们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按照医院的建议做了半年的身体状态调整,然后就又开始备孕了。现在……”

林思琪歪着头想了想,“上回她来产检的时候,胎儿应该已经有16周了。”

“现在你的狗呢?”林思琪依旧记得,小茹再次坐在诊室看抽血结果的时候,她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这个。

这一次来陪同她的是她的妈妈。

在得知女儿胎停之后,她的工作狂父母终于愿意放下国外的工作,飞回过来陪小茹做身体保养。

小茹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低着头思索了一会,从自己的裤子上轻轻拈起一根狗毛扔掉。

“达西年纪越大就越粘人了。我现在每件衣服上都是狗毛,我妈总嘲笑我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