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十二宫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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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在射手座

考埃尔·德夫林给人留下糟糕的第一印象;泰老·老居开价提供信息;查理·弗罗斯特满腹狐疑;我们得知弗朗西斯·卡弗多年前被判定的罪名。

如果一个烦躁不安的人在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受托为他人破解一个谜,这个人会马上欣然地、毫无保留地运用自己的能量。但是,托马斯·鲍尔弗被分配的这个项目不是自己设计的,因此他的能量持续的时间变得很短。他的想象力败给了急躁,乐观变成了极度忽视、怠慢。刚抓住一个想法,顷刻间又把它放弃,只因为这个主意对他来说已不再新颖,他同时朝四面八方出击。这绝不是心浮气躁的标志,恰好相反,这说明这种性情的人习惯于付出最真诚、最好奇的热情,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虚伪——然而这样一来,进展就受到了某种阻碍。

鲍尔弗准备从桌子旁站起来,离开宫殿旅馆,这时他突然觉得把那半罐上好的葡萄酒留下实在太可惜了。他把最后的酒全部倒进自己的酒杯,端到唇边——这时,从酒杯口的上方,他看见邻座的那位牧师已经抛开手里的小册子,交叉起了十指。他正关切地注视着鲍尔弗。

好像是个偷窃的孩子被逮了个正着,鲍尔弗放下酒杯。

“牧师。”他说。(反省一下,这个时辰喝醉的确是太早了点。)

“早上好。”神职人员回答道,听他的口音,鲍尔弗立刻知道他是爱尔兰人。他放松下来,允许自己放荡不羁。他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使劲儿地喝了下去。

牧师说:“我想,你的朋友是个幸运的人。”

他有一张多么不幸的脸啊——一张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鼓鼓的嘴,向外噘着的下唇,好像发育不良的玉米粒般的牙齿。可以设想他穿着短裤与绑腿,大嚼大咽一块油滴面包(38),身上背着一捆书,是用父亲的旧皮带捆在一起的,他吃东西的时候,皮带的一头拍打着他的腿。但他已经年过三十,也许四十岁了。

鲍尔弗眯起眼睛,“不记得我们刚才的话是说给你听的。”

男人低下头,似乎自知理亏。“是啊,的确如此,”他说,“也不是说给其他任何人听的。”

“什么意思?愿闻其详。”

“我只是说,不应该让任何人从偷听坏消息中获利,更别说是神职人员了。”

“你称这是坏消息?你刚才好像说他很幸运。”

“因为有你而幸运。”牧师说。鲍尔弗脸红了。

“你知道,”他愤怒地说,“不能因为听起来像个秘密,就把它当成忏悔,而且你是偷听到的。”

“你这样区分十分正确,”牧师依然是一副愉快的口气,“但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至于你是否故意——至于你出于什么意图,谁知道呢?”

“你们说话的声音很大。”

“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你的意图呢?”

“至于我的意图,恐怕你必须相信我的话,或相信我的长袍,如果我的话还不够充分。”

“相信你话里的什么?你长袍里的什么?什么充分不充分的?”

“相信我不是故意偷听,”牧师耐心地说,“相信我能保密,如果要求我保密的话。”

“好,”鲍尔弗说,“确实要求你保密。我现在就要求你,绝对不许提及幸运和坏消息。那是你的说法——不是你听到的话。”

“你说得对,我真心道歉。”

“多此一举,我不领情。”

“我真的很抱歉。我会保持沉默的。”

鲍尔弗挥了挥手指,“你不能再提它了,因为我对你提了要求——而不是因为忏悔规则。要知道,这不是忏悔。”

“是的,是的,我们对此意见一致。”他换了一种语气补充道,“不管怎么说,忏悔只是天主教的做法。”

“你不就是天主教徒嘛。”突然间,鲍尔弗感觉醉得厉害。

“自由卫理公会教徒。”神职人员一点也不气恼地纠正道,但随即作为一种温和的谴责,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你无法根据一个人的口音猜出他的来历。”

“是爱尔兰人吗?”鲍尔弗傻乎乎地说了一句。

“我父亲的家乡是蒂龙郡(39)。我来这里之前住在达尼丁,在那之前我住在纽约。”

“纽约——哈,那可是个好地方!”

牧师摇了摇头:“处处都是好地方。”

鲍尔弗迟疑了。受到这句责备后,他感觉不能再谈纽约这个话题,但又想不起来说些别的什么,除非是他已经禁止这位牧师谈论的话题。他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逗留在这里?”

“这家旅馆?”

“对。”

“不,事实上我的帐篷被水淹了,我利用吃早餐躲雨。”牧师说,他张开手,指了指面前早就凉透了的残羹剩饭,“你看,我在这里吃了很长时间,尽量利用这个庇护所。”

“你没有教堂可以去吗?”

这是一个很不礼貌的问题,鲍尔弗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当时在霍基蒂卡只有三座教堂。但是,他感觉被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挫败了,以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方式。他希望夺回优势,确切地说,不是要侮辱对方,只想打击一下他的势头。

牧师只是微笑,显露出那些细小的牙齿。“还没有。”他说。

“从来没有听说过自由卫理公会,我想这是新教的一种。”

“新的实践,新的政体,”这个男人再次微笑,“但是当然啦,依然是那套旧学说。”

鲍尔弗心想,他倒是踌躇满志。

“我想你是来这里传教的,”他说,“要让异教徒皈依。”

“我注意到你做出很多假设,”牧师说,“你总是提出一个问题,又自以为是地给出一个回答。”

但是托马斯·鲍尔弗不会乐于接受这类评论,关于自己的思想形成,他不会接受任何教导。他将椅子从桌旁推开,表示要离开了。

“回答一下你的提问吧,”在鲍尔弗伸手拿外衣的时候,牧师继续说道,“我将担任海景新监狱的牧师,但是要到竣工以后。”他拿起那本小册子,拍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像是在做解释——“我是一个神学学生,仅此而已。”

“神学!”鲍尔弗把双臂伸进外衣的袖筒里,“知道吗,你应该阅读点儿比那更管用的东西。你即将进入一个地狱般的教区。”

“即便如此,都是神的子民。”

鲍尔弗含糊地点点头,准备离开。突然,一个新的想法涌上心头。

“如果你把它称为坏消息,”他说,“我敢打赌你刚才已经听了很长时间。”

“是的,”牧师谦卑地说,“确实如此。有一个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卡弗?”

“不,是韦尔斯,克罗斯比·韦尔斯。”

鲍尔弗眯起眼睛,“克罗斯比·韦尔斯对你意味着什么?”

牧师犹豫了。说实在的,他根本不认识克罗斯比·韦尔斯,然而自从两星期前那个人死了以后,牧师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一直在琢磨他死亡的详细情形。停顿片刻后,他承认自己有幸为韦尔斯掘墓,当棺材被放入墓穴时,为他主持了最后的仪式——但这个回答并没有令托马斯·鲍尔弗感到满意。船运商对这位新交依然摆出一副不信任的表情,他的眼睛眯得更细,牧师(平常在怀疑的审视下总是泰然自若)突然退缩,垂下了目光。

这个牧师的名字——穆迪约九个小时之后发现——叫考埃尔·德夫林。他乘飞剪式帆船“美德号”到达霍基蒂卡,正是由鲍尔弗船运公司租赁并经营的那条船,除了运输形形色色的船客、木材、铁材、紧固件、许多罐油漆、各类干货、几箱家畜、大批布匹外,还有现在已经失踪了的装运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行李的那只板条箱,那箱子里装着“一帆风顺号”交易合同的副本。“美德号”比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本人早两天抵达霍基蒂卡,因此,考埃尔·德夫林牧师是在克罗斯比·韦尔斯死亡的两天前首次抵达霍基蒂卡的。

他刚上岸,就到警察营地报到,那里监狱的监狱长乔治·谢泼德马上就给他派了工作。德夫林的公务要等霍基蒂卡的新监狱落成以后才开始,其地址是在海景高坡上,但是,这段时间德夫林可以在警察营地效力,协助临时监狱的日常管理,目前这里关押着两个女人和十九个男人。德夫林要教导他们每个人都敬畏上帝,在他们任性的心灵中灌输对牢不可撼的法律的恰当尊重——至少狱守(40)是这么说的。(德夫林很快就发现,他与谢泼德对教育学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德夫林简单地参观了警察营地,赞扬了它的管理风格,询问他是否可以每天晚上住在监狱里,以便与罪犯同寝同食。狱守对这个提议十分反感。他没有明确拒绝德夫林的询问,但他停顿片刻后,用苍白干燥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建议德夫林最好在霍基蒂卡的诸多旅馆中找个住所。谢泼德接着警告牧师,他的爱尔兰口音可能会招致英国人的派别歧视,而他的爱尔兰同胞则期望他的天主教的理性愿意对他们网开一面。最后,他建议德夫林选择同伴时要仔细甄别,选择字眼儿时更是要谨慎推敲——大言不惭地讲完这些,他欢迎德夫林来到霍基蒂卡,然后立刻跟他道早安告别。

但是,考埃尔·德夫林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他在旅馆住上几个月,再者,他也不习惯纵容别人对派别表现出的负面情绪。他没有听取谢泼德的建议,也没有留意他的警告。他购买了一顶标准的矿工帐篷,在距离霍基蒂卡沙滩五十码的地方把它支了起来,在帐篷的布口袋里装满石头压重。然后,他回到雷维尔街,在他能找到的最拥挤的旅馆里买了一杯淡啤酒,开始逢人便介绍自己,无论是英国人还是爱尔兰人,一视同仁。

实际上,考埃尔·德夫林是一个靠自我奋斗成功的人——但是因为这个词极少用来描述神职人员,所以我们应该澄清一下它的用法。牧师眼下陷入了那种想入非非的状态中,脑海里浮现出未来那个无忧无虑的自我,那是他立志有朝一日要实现的画面。他的神学也遵循这个模式,他是个满怀希望的信徒,向许多门徒讲述一个乌托邦的未来,一个没有贫困的世界。他说话的时候,随意地将占卜语言与梦幻语言互相交换,在考埃尔·德夫林心中,在他希望感知的现实与不甚如意的现实之间,并不存在冲突。这种志趣,换在别人身上,可以叫野心,但德夫林的自我形象是坚不可摧的,甚至是神话般的,他很早就确定了自己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可以预料,他经常会故意装聋作哑,往往忽视人性中较为严酷的事实,而偏爱浪漫的奇思妙想和丰富想象。要说这两种能力,德夫林真是个高人。他是个优秀的说书人,因此也是一位优秀的牧师。他的信仰,如同他的自我形象一样,是完整、平和的,几乎是心灵感应的表达——这些特性偶尔使他显得踌躇满志,对此鲍尔弗已经观察到了。

一月十四日夜里十一点——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到达霍基蒂卡的那天晚上——考埃尔·德夫林正盘腿坐在霍基蒂卡监狱的地板上,给囚犯们讲圣徒保罗的故事。大约日落时分,天开始下雨,牧师决定晚点回去,希望倾盆大雨只是暂时的——他在霍基蒂卡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西海岸气候顽固的持续性。监狱长仍在私人书房里伏案工作,他的妻子已经入寝。囚犯们大多没睡。他们刚开始是出于礼貌听德夫林布道,然后便有了真正的兴趣。此刻,他们在牧师的鼓励下,正在表达自己的宣言和人生观。

德夫林正在考虑是否应该冒雨离开,回去过夜。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大喝,门上重重地响了一声。狱守被惊醒,从书房里蹿出来,头上戴着亚麻帽,手里端着来复枪,这种搭配应该是十分可笑的,却没有人发笑。德夫林也站了起来,跟着谢泼德来到门口。他们凝视雨中——在狱守的灯笼光圈边缘,看见了值班警官埃利斯·德雷克。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谢泼德将门开大,请警官进屋。德雷克是个油光满面、带着鼻音的家伙,脑子有点不够用。听到他的名字,人们不会联想到海军英雄(41),只会想到一只普通的公鸭(42),而他的模样也酷似一只鸭子。他用消防员的粗暴方式将那个女人搬上来,胡乱地扔在地板上。然后,他用很重的鼻音报告,说这个妓女不是犯了危害社会的罪,就是犯了危害神灵的罪。她被发现的时候,生息全无,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无法区分是吸毒过量还是遭到了故意伤害,但德雷克希望(他同时举帽致礼)让她在监狱里待几个小时,可能有助于澄清事实。德雷克用靴子尖轻轻点了一下她那没有知觉的身体,仿佛是重申自己的观点,并补充说她的犯罪工具可能是鸦片。这个妓女是毒品的奴隶,经常在药物入迷的状态下出现在公共场合。

谢泼德监狱长凝视着地上的安娜·韦瑟雷尔,看见她的双手蜷曲着,好像在抓住什么。德夫林不愿抢着做出什么举动,只等待着狱守的决定,虽然他很想跪在地上触摸这个女人,检查她身上有无受伤害的迹象。他为自杀这个说法深感悲痛,认为这是肉体对灵魂最可怕的攻击。三个男人低头看着妓女,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然后,德雷克说道,如果他需要做出明确的起诉,他相信这女人曾企图制造更残暴的罪行;但是狱守说最好等女人醒来之后,亲自向她问个究竟。

谢泼德履行职责,抱住韦瑟雷尔小姐的身体,将她的上身靠在墙壁上,给她扣上了脚镣。他确保她能顺畅地呼吸,能勉强维持身体的机能。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怀表,说时间已经不早了。德夫林领会了他的暗示,戴上帽子,穿好外套。但他离开监狱时,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了一眼。他希望这个女子能被摆放得更舒适些。但是狱守已经在跟他道晚安,随即就把门关上,并在他身后上了锁。

第二天一大早,德夫林回到警察营地时,安娜·韦瑟雷尔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她的头朝一旁耷拉着,嘴巴微微张开。她的太阳穴处有一块青紫色的瘀伤,颧骨处肿胀得厉害。她是自己摔倒的还是被人打了?然而,德夫林没有时间调查或敦促狱守提供更多关于女人被捕详情的信息。迫在眉睫的是一个男人在昨天夜里死了,需要德夫林随同医生到绿玉神舟谷去协助收殓死者遗体——也许需要同时为遗体念几句祷文。谢泼德告诉他,死者的名字叫克罗斯比·韦尔斯。根据谢泼德的说法,他走得很平静,死于年迈、体弱和酗酒。在这个阶段,还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是他杀。谢泼德接着说,韦尔斯在生活中一直离群索居。他给人留下的记忆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的熟人很少,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

牧师和医生驾驶着马车沿海滩北上,刚到达绿玉神舟河口,便立刻转向内陆。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小房子位于河上游三四英里的地方,搭建得很简单——木箱子上加了个铁皮斜屋顶,好在克罗斯比·韦尔斯买得起一个漂亮奢侈的玻璃窗,就安装在房子的北面。在基督城路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这座小房子,因为它的地势比河岸高出约二十英尺,周围是清理出来的空地。

总的来说,这所住宅看上去是一幅非常孤独的画面——当屋主的尸体裹着毯子被搬出房间的时候,画面显得更为凄凉。每样东西的表面都黏糊糊的,沾满毛茸茸的灰尘。枕垫上染着黄色污渍,枕头上布满霉斑。一块五花腌肉挂在椽子上,干裂而油腻。空酒罐散放在房间各处。死者桌子上的酒瓶也是空的,意味着隐士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他的酒一干而尽,然后把头靠在手上,睡着了。这里散发着一种牲畜的气味——是孤独的气味,德夫林带着同情想象着。他蹲在火炉前,拉出炉灰抽屉——打算给炉子生上火,以驱除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气味——他发现了一张纸,正好卡在炉箅子与炉灰抽屉之间。

看上去似乎有人(想必是韦尔斯)企图烧毁这份文件,但是在文件着火之前就关闭了炉门。文件只是一个角被火燎了一下,便漏过炉箅子落入炉灰抽屉里,只略微被烧焦了一点。德夫林把那张纸拈出来,弹掉炉灰。上面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

一八六五年十月十一日,现将一笔总额为两千英镑的款项赠予前新南威尔士人安娜·韦瑟雷尔小姐,捐赠人为前新南威尔士人埃默里·斯坦斯先生,见证人及主持人为克罗斯比·韦尔斯先生。

韦尔斯的名字旁边是歪歪扭扭的签字,但另一个人的名字旁只有一片空白。德夫林挑起眉毛。如此说来,该契约是无效的,因为见证人在当事人之前签了字,而当事人根本没有签字。

德夫林记得安娜·韦瑟雷尔这个名字,就是昨天深夜被送进监狱的那个妓女,鸦片中毒。他暂停片刻,皱起眉头,然后突然将契约对折,贴着皮肤,从衬衫的两颗扣子之间塞进衣服里。他继续生火。这时医生回到屋内(他刚才一直在喂马),两个男人坐下,分喝一杯茶,透过平板玻璃窗眺望河对岸烟雾缭绕的群山。外面,马匹一边冲着它们的饲料袋大力咀嚼,一边跺着蹄子。在马车的车板上,覆盖韦尔斯尸体的毛毯因为下雨而蒙上了一层银色的细珠。

考埃尔·德夫林对医生吉利斯隐瞒了这份馈赠契约,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想,他受到了死者房间里寂静的气氛的影响。也许,他想把这种隐瞒当作一种尊重的姿态。也许,安娜·韦瑟雷尔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自杀未遂,被发现昏迷在基督城路上——他隐瞒那张纸是出于保护她的朦胧愿望。牧师一边喝茶,一边沉思着种种可能性。他没有跟医生说话,后者也同样沉默着。喝完茶后,他们洗干净杯子,熄灭了炉火,关上门,登上马车,运送那具凄惨的遗体返回霍基蒂卡的警察营地,对死者的验尸工作将在那里进行。

考埃尔·德夫林的个性就是这样,不会将确切的动机附加在存有怀疑的行为上,他更愿意让动机成为一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东西。他认为并没有义务坦白这个行为,这同样也符合他的个性——他当时没有将盗取的馈赠契约拿给人看,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也没有,直到之后的一月二十七日夜里,他才把它拿了出来。德夫林相信自己是个贤人,在种种自相矛盾面前,他的自我概念坚不可摧。每当他做了什么坏事,或出现什么问题时,他干脆抛弃那段记忆,将心思转向别的内容。在回霍基蒂卡的路上,他用手掌护着紧贴在胸口的那份契约。当白色浪头卷起,冲打着他们身边的海岸时,他只就海浪的力量发表过一句评论。医生始终一言未发。回到警察营地,将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尸体运进去时,德夫林确实隐约考虑过把契约的事告诉谢泼德监狱长,但是他的注意力被新的骚动吸引过去,失去了这次机会。原来是安娜·韦瑟雷尔渐渐苏醒过来了。

安娜的眼珠在眼皮底下抖动着,舌头在嘴里嚅动,发出微微的咕哝声。她的高烧似乎已经退去,眉间和鼻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的橙色丝绸长裙的领子与袖子都变成了棕色。德夫林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她的手很柔软,摸上去冷冰冰的。德夫林叫谢泼德的妻子拿些水来。

女子终于醒来时,仿佛是从死亡线上挣脱回来的。她的头后仰,眼睛前翻,嘴里发出刺耳的杂音。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哪里,但鸦片的残余作用使她备受摧残。显然,她连感到吃惊的力气都没有。她虚弱无力地将手从德夫林握紧的手中抽出来,德夫林往后退了退。他注意到女人的手立刻在紧身胸衣上绕圈抚摩——仿佛她的肚皮被刺破了,德夫林心想,她正在试图给伤口止血似的。德夫林跟她说话,但她没有反应,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昏昏然回到睡眠中。监狱里其他地方爆发了纠纷,德夫林被叫过去主持公道,这件事连同其他有关的责任,占据了他当天下午的注意力。

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司法文员从法院过来,从能够筹集到款项的恶棍手里收取保释金。韦瑟雷尔小姐听到新来的人的声音,抬起头来,点头打了招呼,发烧出的汗水打湿了她的黑发。(这个文员是镇子上的另一个新面孔,瘦削,衣冠楚楚,名字叫加斯科因。)妓女从她紧身胸衣的寒酸的骨撑之间掏出几枚硬币,把它们一枚一枚地塞进文员张开的手掌中。她颤抖得厉害,脸上一副极为屈辱的表情。保释金够了,谢泼德监狱长便得释放她,他立刻照办。德夫林没有出席第二天女人在治安法院的听证会,因为他被委派了负责为隐士克罗斯比·韦尔斯掘坟的任务。他后来听说女人拒绝辩护,而且没有争辩就交付了向她征收的罚款。

葬礼的第二天,在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小房子里发现了价值四千英镑的财富——是那份部分烧毁的馈赠契约中所提数额的整整两倍,德夫林一直将契约夹在他的《圣经》里,在《旧约》结束与《新约》开始之间。德夫林依然没有坦白,也没有将它拿给任何人看。他告诉自己,一旦安娜·韦瑟雷尔身体强壮些,且她差点自杀身亡的插曲过去之后,他就会把这张纸拿给她看。但是眼下,他断定将这个消息存在自己心里是谨慎之举。

此刻,在宫殿旅馆的餐厅里,德夫林伸出胳膊,将手放在他那本破旧的《圣经》上,皮封面上除了烫金的坎特伯雷十字架外没有别的标志。他的动作带有保护性,其实他并不知道那张被压平的、不足凭信的,被夹在《玛拉基书》和《马太福音》之间的契约,对于托马斯·鲍尔弗来说至关重要,对于其他各色人等也同样重要,他只是觉得需要把它保护好。他知道这份契约,是一个未赠送出去的礼物的收据,是一个不存在的遗嘱的附录——具有一定价值,而在弄清楚它的真实价值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割舍的。

“掘墓,”鲍尔弗说,从挂钩上取下他的圆顶礼帽,手指绕着帽檐摩挲,“那才是你需要阅读的东西。”

“我对这个主题的阅读材料一无所知。”德夫林说。

“为您的新教区,”鲍尔弗没有理睬对方,兀自说道,“绞刑架正在建。”他把帽子戴上,用大拇指把帽子从前额向后推,转身离开,在门口停住脚步,“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牧师。”他说。

“我也不知道你的。”德夫林回答。一片沉默,然后鲍尔弗会心地放声大笑,摘帽表示他的愉快,阔步离开了房间。

Φ

霍基蒂卡的星期六是充满喧嚣与业务约会的一天。淘金汉们成群结队地拥回镇上,人口暴增至近四千人,雷维尔街边的廉价客栈和旅馆通通爆满。治安法院的文员们忙得不可开交,处理着大量的小额索赔与矿人权的案子,经纪人忙于签约,商人接收有钱人的订单,穷人提出延长借贷的请求。吉布森码头是一个工商闹区,随着每一小时的流逝,似乎都有一个新的门框被敲定到位,一扇新门被竖立起来,一家新店挂出旗帜,在塔斯曼海的海风中猎猎作响,迎风招展。在星期六,幸运巨轮的每根辐条都清晰可见——有人正在上升,有人已经高高在上,有人正在下降,有人已经一落千丈,还有人已经长眠——这一夜,每个淘金汉都在举杯,几家欢喜几家愁。

然而,今天的瓢泼大雨阻碍了人们外出,大街上只有非得上路不可的车辆,霍基蒂卡不见了通常拥挤的人群。鲍尔弗在路上看见几个浑身湿透的人,他们弯腰弓背地站在旅馆的雨篷下,双手拢住燃烧的烟头。就连马儿都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郁闷神态。它们的嘴被湿漉漉的饲料袋捂着,呆呆地站在路上的稀泥里,鲍尔弗大步走过时,它们半闭着的松弛眼皮都没有颤抖一下。

鲍尔弗转入雷维尔街,被迎面而来的风雨鞭笞着,不得不用手把帽子按在头上。根据每天发表在《西海岸时报》上令人半信半疑的萨克斯比的天气预报,狂风骤雨将在一到三天内停止——萨克斯比的预报非常粗放,在预测误差上给自己留有慷慨的余地。事实上,他的预报专栏的详细内容很少出现变化:瓢泼大雨是霍基蒂卡的气候特征之一,正如奥塔戈的迷雾与暴晒,以及维多利亚山丘的红色尘埃一样。鲍尔弗加快了脚步,用另一只手将外衣更紧地裹在身上。

十多个男人站在储备银行的廊台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们身后的窗户上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鲍尔弗扫视众人的脸,在雨帘中眯眼细看,但没有看见一个能认出来的人。一缕飘飘袅袅的烟吸引他的目光向下看去,最后落在了一个独自坐着的人身上:一个毛利人蹲在屋檐下,后背靠着一根桩子。他正在抽雪茄。

他脸上的刺青图案使鲍尔弗联想到地图上的风向图。两个大旋涡使他的脸颊显得丰满,辐条从眉头起向上延伸,连接发际线。鼻孔两侧的一对深螺纹给了他的鼻子一种类似骄傲的特质。他的嘴唇被染成蓝色。他穿着哔叽裤,斜纹布开领衬衫,敞胸露怀,一颗硕大的绿色吊坠贴在棕色皮肤的胸膛上,形状像一把扁斧。他的雪茄快抽完了,当鲍尔弗走近他身边时,他将烟蒂往路上一扔,烟蒂滚到大路的拐弯处,被路边潮湿的草地挡住,停了下来,但依然在冒着烟。

“你就是那个毛利伙计,”鲍尔弗说,“克罗斯比·韦尔斯的伙伴。”

男人移动眼睛与鲍尔弗对视,但没有开口说话。

“能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吗?你的名字。”

“泰老·老居是我的名字。(43)

“天哪,”鲍尔弗说,“只说名字那个部分。”他将两只手掌贴得很近,表示一小部分,“只是名字。”

“泰老·老居。”

“这我也说不上来。”鲍尔弗说,他摇了摇头,“唉——那么你的朋友们叫你什么呢——你的白人朋友?克罗斯比叫你什么?”

“泰老。”

“也强不了多少,是不是?”鲍尔弗说,“我是傻子才会张开嘴试呢,对不对?那么我就叫你泰德吧?这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英文名字,是西奥多或爱德华的简称——你可以挑选一个。爱德华是个很好的名字。”

老居没有回答。

“我叫托马斯,”鲍尔弗说,将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你就是泰德。”他弯下腰,在老居的头顶上拍了拍。这个男人退缩了一下,令鲍尔弗吃了一惊,他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感到自己做了蠢事,叉开一条腿,把双手插入马甲口袋里。

“他妈的。”老居说。

“再说一遍?”

“用我的母语说,你的名字叫他妈的。”

“哦。”鲍尔弗说,感到松了口气,他将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鼓了鼓掌,然后抱着胳膊,“你会一点英语——很好!”

“我会说很多很多英文单词,”老居说,“有人告诉我,我说你们的语言说得很棒。”

“克罗斯比教了你一点英语,泰德?”

“是我教他,”老居说,“我教他说(44)毛利语!你说托马斯——我说他妈的。你说克罗斯比——我说可乐乐吗(45)!”

他咧嘴笑了,露出洁白而方正的牙齿。显然,他刚讲了某种笑话,所以鲍尔弗也报以微笑。

“从来就不是一块学语言的料。”他说着,将裹身的外衣拉得更紧些,“不是英语,就是西班牙语——我爸爸总是这么说。听着,唉,泰德,我为你的伙伴感到很遗憾。我为克罗斯比·韦尔斯感到很遗憾。”

老居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在心中纪念(46)。”他说。

“是的,好。”鲍尔弗说,希望对方停止用他的母语说话,“真是太可惜了,这真是的。现在这一团乱麻——这么多麻烦,关于大笔横财,等等,还有他的老婆。”

他透过大雨,充满期待地凝视着老居。

“如获至宝的同胞(47)。”泰老·老居说。他用食指与中指触摸戴在脖子上的吊坠。也许这是某种护身符,鲍尔弗想,他们都有这种东西,这些毛利家伙。老居的吊坠几乎跟他的手一样大,抛光得亮铮铮的,用一种深色的绿玉制成,布满云一般的浅绿色条纹,镶嵌在编织绳中,佩戴在他的脖子上,扁斧的细头高悬在两块锁骨中间。

“喂,”鲍尔弗说,打算胡乱猜测一番,“我说,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泰德?克罗斯比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也许他能从这个毛利家伙这里找到头绪,也许对方知道点什么。在镇里东问西问当然也不成,只怕会引起怀疑,但是毛利人比大多数人更安全,他的熟人很可能非常有限。)

泰老·老居深色的眼睛转过来看着鲍尔弗,审视着他。

“你听得懂这个问题吗?”鲍尔弗说。

“我听得懂这个问题。”老居说。

他明白鲍尔弗正在询问克罗斯比·韦尔斯死亡的事情,但鲍尔弗没有出席葬礼——还找了那么个可耻的借口,老居想着,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与厌恶。他明白鲍尔弗表现出的同情是最肤浅的表演,甚至没有摘掉他的帽子。他明白鲍尔弗企图以某种方式牟利,因为他一副贪婪相,人们看见一个不用付出就能获利的机会时都是这副表情。是的,老居想,他听得懂这个问题。

泰老·老居年龄不足三十岁。一身健美的肌肉,充满自信,蕴含着蓄势待发的青春能量,他没有公然的傲气,也不忌惮或惧怕任何人的影响和恐吓。他私下里有一副铮铮傲骨,有着坚如磐石的自我肯定,无须证明,也无须解释——虽然他在部落里有勇士的声誉与尊贵的地位,但他的自我信念并不是靠成就塑造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雅与力量无人可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超群出众。

然而,这番评估却令老居感到焦虑,他感觉这指出了他的精神匮乏。他知道任何自以为是的确定性都是浅薄的标志,这类评价不能作为真实价值的指标,但他还无法摆脱对自己的肯定。这令他感到担忧。他担心自己只是一件装饰品,一个没有生命的贝壳,一只空蛤蜊,担心他的自我评估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他在精神生活里做修行。他探求祖先的智慧,教导自己懂得自我怀疑。泰老·老居试图超越自己意志的次要功能,如同一名僧人试图超越自己肉身的次要功能,但是一个人若想主宰他的意志,就必须将意志表达出来。老居永远无法在屈服于冲动与战胜冲动之间找到平衡。

老居来自归属于西纳塔胡部落的毛利部落(48),他们曾经主宰了南岛的整个西海岸,从南方两面陡峭的峡湾,直到北方的棕榈树和卵石海滩。六年前,英帝国用三百英镑购买了这片广袤大地——只给西纳塔胡部落保留了绿玉神舟河,它的部分河畔,亮水河水域(49)的一小部分土地,以及格雷河的河口处。西纳塔胡部落当时就感到这项谈判结果很不公平,现在六年过去了,他们知道这种购买是公然的盗窃。从那时起,成千上万的淘金汉拥入西海岸追逐黄金,每人花一英镑购买探矿许可证,以每英亩十先令的价格购买土地。仅此利润就相当可观——这还完全没有考虑黄金本身的价值,金子藏身于河流中,混杂于沙子里,它的总价值如此庞大,具体数额至今难以确定。每当想到本来应该由他的人民掌握的财富,老居胸中就升起一股愤怒之情——这愤怒如此苦涩,如此折磨人,表现为一种疼痛。

因此,克罗斯比·韦尔斯向英帝国,而不是向西纳塔胡部落,缴纳了他的五十英镑,购买了绿玉神舟谷东角处连绵起伏的一百英亩土地——这片土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桃柘罗汉松,一种木纹细腻的木材,具有良好的雕刻性,既耐盐腐蚀,又不怕风吹雨打。韦尔斯非常满意这桩交易。他平生有两大喜好,一是苦干,二是苦干后的犒劳——威士忌,只要能买得到,买不到威士忌时,就喝杜松子酒。他自己建造了一座俯瞰河流的单间小屋,清理了一块地做园子,创办木材厂。

泰老·老居比较频繁地出没于绿玉神舟谷,因为他是一个采绿玉(50)的人,绿玉神舟河里富含这种宝藏:平滑的、乳灰色的石头,劈开后,露出晶莹剔透的绿莹莹的玉石,比钢还坚硬。老居是个雕刻能手,甚至有人说他是个能工巧匠,但他最得天独厚的技巧应该是在河床中发现玉石。绿玉外表特别晦暗、普通,而内部却极为明亮、光润。老居有一双火眼金睛,不必在河岸上刻痕或劈开石头,他只将石头原封不动地带回亮水河一带,让它们在祝福仪式中被劈开。

克罗斯比·韦尔斯购买的土地与西纳塔胡部落的土地相连,或者,正确地说,是与西纳塔胡部落刚被圈封起来的那部分土地相连。不管怎么说,没过多久,泰老·老居就碰上了克罗斯比·韦尔斯——韦尔斯用斧头劈柴火的声音回荡在峡谷里,泰老闻声寻来。他们一见如故,逐渐频繁见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居每次到附近,都要来探望克罗斯比·韦尔斯。恰好韦尔斯是个热心学习毛利人生活和民俗的学生,所以,老居的到访便成为一种习惯。

泰老·老居喜欢一有机会就用他本人特有的气质去启迪他人,但他从不哗众取宠,不涉及他内心深处存有怀疑的那些品质:他的毛利性(51)、他的精神、他的信仰和他的深度。在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克罗斯比·韦尔斯穷追不舍地向老居提问: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毛利人,作为忠于西纳塔胡部落的毛利人,他有着怎样的信仰。他坦承老居是第一个与他谈话的非欧洲人,他表现出如饥似渴的好奇心。必须指出的是,老居在这段时间内对克罗斯比·韦尔斯了解甚少,克罗斯比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老居也没有盘根究底的习惯。然而,他认为克罗斯比·韦尔斯是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并且经常这样告诉他——如同所有本质上自信的人一样,老居很喜欢将心比心,借此抒发内心最真诚的赞誉。

克罗斯比·韦尔斯死亡后的那天早晨,老居按照他们的习惯,带着食物作为礼物来到他的小房子——他提供肉食,韦尔斯提供酒,一种皆大欢喜的安排。在韦尔斯小房子前的空地上,他看见一辆马车正要离开。控制缰绳的是霍基蒂卡的医生吉利斯,他身旁坐着监狱牧师考埃尔·德夫林。老居不认识他们,但当他的目光转移到马车上时,他看见一双熟悉的靴子,在折叠的毯子下面,有一个熟悉的身体。老居发出一声尖叫,震惊中手中的礼物掉在地上。牧师对他心生怜悯,建议他可以陪伴朋友的尸体回霍基蒂卡,在那里准备葬礼,然后让死者入土为安。驾驶座上没有容纳老居的座位,如果他愿意,可以坐在马车的后沿上,只要他记得把双腿收起来。

当马车嘎吱嘎吱地进入霍基蒂卡,拐弯上了大路时,雷维尔街边的旅馆老板和店主们都站在门口。有人快步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抬眼望着泰老·老居——老居瞪眼与他们对视,面无表情,四肢乏力。他的一只手松松地抓着韦尔斯的脚踝。随着马车的每次颠簸,尸体不断地滚动或跳动着。到达警察营地时,老居没有动弹。其他人商量事情时,他就坐在那里等待着,依然抓着韦尔斯的脚踝。

霍基蒂卡的棺材匠同意打一口松木棺材,为葬礼做好准备,并制作一个圆木墓碑,上面写上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无人确知他的真实出生年份,但是在他的《圣经》扉页上有一个墨水写的数字:1809。一个合乎情理的出生年代,如此算来克罗斯比·韦尔斯是五十七岁,棺材匠就将这个年份题写在了死者的木头墓碑上。)这两件事情完成后,只剩下掘墓穴了。在此期间,监狱长指示将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尸体停放在警察营地中他的个人书房里,尸体与地板之间只铺了一块薄纱床单。

当尸体的双手被交叉摆放在胸前之后,狱守将所有人从房间里引出去,拉上门,震得整个走廊都颤动起来。狱守房间的内墙是用花布绷紧了钉在房子木框上形成的,每当木头在风中吱呀作响,或有人重重地走路,或突然摔门,墙壁都会颤抖,布面会荡起涟漪,仿佛一池水面——看着它们如此颤抖,人们的注意力禁不住被吸引到那双层布匹之间的两英寸空间,那木框周围的封闭空间里充满灰尘,房间内移动的身影在那里形成变幻的图案。

老居坚持说,必须有人陪着韦尔斯。不能把躺在地上的韦尔斯单独留下,房间里甚至没有生火,无人祭守他、抚摩他,在他身旁祷告,为他祈祷或为他歌唱。老居试图解释坛吉(52)的原则——其实不是原则,而是礼仪,神圣得无法解释,神圣得甚至无须捍卫,就是理所当然的办事方法,必须照办。他说,死者入土之前,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要有歌声,有祷告……狱守训斥了他,称他为异教徒。老居生气了。他说,必须有人陪伴他,直到葬礼结束。我要陪伴他,直到葬礼结束。克罗斯比·韦尔斯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克罗斯比·韦尔斯是个白人,狱守反驳道,除非我鬼迷心窍瞎了眼,他肯定不是你的兄弟。葬礼将在星期二上午举行,如果你想让自己派上用场,可以帮他掘墓。

但是老居留了下来。他一直守夜,先在门廊里,然后在园子里,在狱守小屋与营地之间的小径上——但无论他待在哪里,都被赶走。最终,狱守拿着长柄手枪走出来,他说,在克罗斯比·韦尔斯入土前的任何时候,他若在营地五十码内看见老居,都会一枪崩了他,他对上帝发誓。就这样,老居后退了五十步,一步一步地数着,然后背靠格雷和布勒银行的木门坐下。在这里守护老朋友的尸体,在他精神启航的最后一夜,为他述说爱的话语。

“克罗斯比死的时候,”老居说,“我在绿玉神舟谷。”

“你当时在峡谷里?”鲍尔弗说,“他死的时候你在那儿?”

“我正在设套捕木鸽(53),”老居说,“你知道木鸽吗?”

“是一种什么鸟,是不是?”

“对——很好吃,炖得很香。”

“好吧。”

鲍尔弗的圆顶帽开始滴水。他摘下帽子,在大腿上拍打着。他的西服已经由灰色变成了一种湿木炭色。他的衬衣变得透明,露出了他粉红色的皮肤。

“我在天黑前设套,在早晨捉鸟。”老居说,“在山脊上,你能看见克罗斯比的小房子——从山上。那天晚上,有四个人进去。”

“四个人?”鲍尔弗说,重新戴上帽子,“你是想说三个吧?一个人骑着黑牡马,个子很高,另外两人矮一些,跟着他,都骑着枣红色的母马。那是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还有乔克和奥古斯都,是他们发现了克罗斯比的尸体,你知道的——他们报了警。”

“是的,我看见了骑马的三个人,”老居说,慢慢地点点头,“但在他们到达之前,我还看见一个走路的人。”

“独自一人——嘿!你没看错吧,泰德,嗯?”鲍尔弗说着,突然变得十分兴奋,“对啦——我的天哪,你是对的!”

“我没有警觉,”老居继续说,“因为我不知道克罗斯比·韦尔斯那天晚上死了。我是第二天上午才知道他死了。”

“一个人——进入小房子,独自一人!”鲍尔弗说,并开始踱步,“而且在劳德巴克之前!在劳德巴克到达之前!”

“你希望知道他的名字吗?”

鲍尔弗立刻转身。“你知道他是谁?”他几乎在大叫,“我当然想知道,天哪!快告诉我!”

“我们做个交易,”老居立刻说,“我开价,你还价。一英镑。”

“交易?”鲍尔弗说。

“一英镑。”老居说。

“等一等,”鲍尔弗说,“你看见一个人进入韦尔斯的小房子,在他死的那天——他死的当天,两个星期前?你真的看见有人进去过?你知道——没有一丝怀疑——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老居说,“我知道那个人。不作弊。”

“不作弊。”鲍尔弗同意,“但是我在付钱之前,要确定你是真的知道他。我要确定你不是在耍我。大块头男人,是不是?头发颜色很深?”

老居抱着胳膊,说:“公平游戏,不作弊。”

“当然是公平游戏,”鲍尔弗说,“这是不用说的。”

“我们交易。我开价一英镑,现在你还价。”

“大块头——他是大块头吗?身材厚实?你看,我只是要确定。我要确定你是货真价实,然后我就开始交易。没准儿你会欺骗我呢。”

“一英镑。”老居固执地说。

“是弗朗西斯·卡弗,是不是,泰德?说对了吧?就是弗朗西斯·卡弗——那个船长?卡弗船长?”

鲍尔弗是在猜测——但猜得很准。老居的脸上掠过一种受伤的表情,他重重地吐了口气。

“我说过不作弊。”他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我不是作弊,泰德,”鲍尔弗说,“我只不过是早就知道了,刚才只是忘记了。当然,那天卡弗去了一趟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小房子。就是他,是不是——卡弗船长,你看见的那个人?你可以告诉我——这不是秘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他捕捉着对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以求确证。

老居的下巴刚硬地板着。他不出声地喃喃自语:“不要低下你的头,除非是面对崇高的山(54)。”

“好,泰德,你真是帮了我一个该死的大忙,我不会忘记的。”鲍尔弗说,这时候,他已经浑身湿透了,“你知道——如果我需要办事情,会来找你的,好吗?你会以其他方式赚到你的钱。”

老居挺起下巴。“你需要毛利人。”他说话时不带任何疑问语气,“你需要毛利人,你来找我。我不打杂。但你需要语言,我会教你许多东西。”

他没有提到他的雕刻技艺。他从来没有卖过绿玉。他不会卖绿玉。因为人不可能为一件珍宝定价,正如不能购买玛那(55),不能与神讨价还价。黄金不是珍宝——这个老居知道。黄金像所有资本一样,没有记忆,只是固定地向前漂移,远离过去。

“好吧——那你会握手吧,好不好?”鲍尔弗用自己的湿手抓住老居的干手,使劲儿晃动,“是条好汉,泰德——是条好汉。”

但是老居看上去依然十分不悦,他敏捷地从鲍尔弗握得紧紧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鲍尔弗感到一丝遗憾,不能跟这个家伙成为敌人,尤其是在眼前事情还没有解决的时候。将来有机会的话,老居可能会被叫来做证,他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关于克罗斯比·韦尔斯与弗朗西斯·卡弗之间的关系,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想来,也许是这两个人与劳德巴克之间的关系。是的,十分有用,必须安抚好这个男人。鲍尔弗把手伸进衣兜。他身上肯定有点儿零钱,有几个辅币。他们喜欢辅币。他的手指摸到一个先令和一个六便士硬币。他把六便士掏了出来。

“给,”他说,“如果你告诉我几句毛利语,这就归你了。就像你教克罗斯比·韦尔斯那样。好吗,泰德?这样我们就完成了交易,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好吗?这样我们就成朋友了,这样你就不能抱怨了。”

他把硬币塞进对方的手里。老居看了看。

“好,告诉我,”鲍尔弗说,搓着双手,“那什么……霍基蒂卡是什么意思?霍基蒂卡。就是这个词,我想知道的只有这个。要我说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六便士,换一个简单的词!要我说真是太便宜你啦!”

泰老·老居叹了口气。霍基蒂卡。他知道它的意义,但不能翻译出来。这是两种语言之间经常出现的问题,英语与毛利语,一种语言里的词在另一种语言里找不到完全对等的词,正如白人的草本植物名称没有一个能与普哈(56)完美互换,白人的面包名称里没有一个能确切地表达发面粑(57):无论味道如何相似,总是有些东西被估摸、被想象,或被丢失。克罗斯比·韦尔斯明白这一点。泰老·老居教他讲毛利语时根本无须英语,他们用手指比画,用表情模仿,当泰老·老居说了一些克罗斯比·韦尔斯不明白的事物时,他让语音萦绕着他,如同祈祷,直到它们的意义被澄清,他能够看见字眼儿的内涵。

“霍基蒂卡,”鲍尔弗说,抹去脸上的雨水,“说吧,伙计。”

终于,老居举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当他的指尖回到原位时,又使劲儿戳了一下,标出那个起始的终点。但是一个人无法在圆上标出一个地方,他想,在圆上标出一个地方就是将圆打破,循环便不复存在。

“要像这样去理解。”他说,必须用英文、用相似的名词来做解释,他感到遗憾,“绕圈。然后回来,又开始。”

Φ

储备银行在星期六中午总是十分拥挤。淘金汉们站在那里,手里都拿着金子。当金矿石被称重并记录时,天平上下摆动,嘎嘎作响。银行办事员穿梭于档案柜之间,检查认领区文件,记录纳税额,收取费用。面朝大街的一面墙边有四个装着防盗栏的柜台,每个里面坐着一位银行经理,各自上方悬挂着一块镀金框的黑板,上面写着整个一周的金矿石总产量,有每个小区的小计,也有霍基蒂卡作为一整个地区的累计总和。每当一笔金矿石被存入银行或被购买时,粉笔写的数字就会被擦掉,然后写上新的总和——这通常会赢得房间里男人们的一阵轻轻赞叹。如果总和是个很可观的数字,偶尔还会赢得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鲍尔弗进入银行时,人群的注意力不在黑板上,而是在对面的长桌上。黄金买家们坐在长桌后,检验金矿石的报价,皮带上佩挂着标志性的闪亮的铜制小挎包。买家的工作进展缓慢,用手掂量不规则的金块,检查划痕,测试金属的杂质,在珠宝商的放大镜下仔细查看。如果是被筛出来的金矿砂,他就会通过垫筛检查,看金矿砂是否被沙砾划伤。有时他会将一把闪亮的金矿砂放在一盘水银上摇动,确保金矿砂能够如预料的那样粘在一起。一旦他宣布金子是纯的,适合进行估值,被验货的淘金汉就拖着步子走上前,报上自己的名字。天平的横梁被矫正到与桌面平行,然后买家将淘金汉的一堆金子放入左边的托盘。买家在右边托盘里添加圆柱形砝码,一个一个地添加,最后天平跳动起来,装着淘金汉财富的托盘颤动着,自由摇摆。

那天早晨只有一个买家在场,一个头发油亮的大亨,身着淡绿色狩猎夹克,打着一条黄色的领带——一副华而不实的组合。如果他独自一人做业务,没有保护,这身打扮倒像是在做广告,十分明显地彰示他是个有钱人。好在有霍基蒂卡的黄金护卫在场。这一小支部队是十名穿军装的步兵,负责监督每一场黄金的买卖。接下来,他们将监视金条被转运到武装押送的货车上,确保它们安全离岸。他们在买家身后,分站在他的桌子两旁——每人都端着一支0.577斯奈德-恩菲尔德步枪,一种现代化设计的闪亮的大型武器。其子弹有一个人的食指那么长,可以把人的脑袋打成见鬼的粉末。当这种型号的斯奈德-恩菲尔德步枪刚被运进来时,鲍尔弗对它充满了敬畏,但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空间里看见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又使他感到焦虑和不祥。这个房间是如此拥挤,他怀疑卫兵能否找到足够的空间把枪举到肩膀处,更别指望开枪射击了。

他挤过那些淘金汉,来到银行经理的柜台前。房间里大多数人都只是观望者,所以都侧身让他过去。鲍尔弗没费多少时间就站在了有防盗栏的柜台前,面对一个身着条纹马甲、打着整洁领巾的年轻人。

“早上好。”

“我想知道,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卡弗的人是否曾经在新西兰购买过矿人权。”鲍尔弗说。他摘掉帽子,用手向后拢了拢潮湿的头发,这个动作没有产生什么明显效果,因为他的手掌也很湿。

“弗朗西斯·卡弗——卡弗船长?”

“正是这个人。”鲍尔弗说。

“我有责任询问您是谁,为什么打听这信息。”

银行经理不动声色地说,用的是一种温和的语调。

“这个人拥有一条船,我是从事航运业的。”鲍尔弗圆滑地说,重新戴上帽子,“我的名字是汤姆·鲍尔弗。我打算尝试某种合资业务——茶叶贸易,往返广州,目前只是验证这个想法是否可行。我想在我提供业务之前,更多地了解一下卡弗。他的钱都投在哪些方面,他是否曾经破产过,诸如此类的信息。”

“其实,您只需亲自问问卡弗先生。”银行经理回答,依然是一副温和的腔调,因此他的话听起来并不令人感到鲁莽,而只显得随意,不假思索。就好像他在大街上看见一辆抛锚的马车,观察一番,十分热心地提出一种修理轮轴的简单办法。

鲍尔弗解释说卡弗正在海上航行,无法联络。

银行经理似乎对这种解释并不满意。他将食指放在下嘴唇上,打量着鲍尔弗。但是,显然他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拒绝鲍尔弗的要求。他点了点头,把注册本拉近自己,以精细而工整的字迹做了一个记录。然后他用一小方块软皮革吸掉字迹上多余的墨水(这有点没必要,鲍尔弗想,因为注册本依然铺开着),吸干他的笔尖。“请在此稍候。”银行经理说。他从一道矮门后消失了,门后好像是个接待室,很快,他就抱回来一大本卷宗,皮革封面,脊背上是大写的字母C。

银行经理解开扣带打开卷宗时,鲍尔弗的手指击鼓一般敲动着。他透过防盗栏的格栅仔细审视这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与街上的毛利人有着多么强烈的反差啊!他们年龄大致相同,老居肌肉发达,身体结实,充满骄傲,而这小伙子懒洋洋的,简直像猫一样。他移动时带着休闲般的享乐姿态,仿佛没有必要花力气增加敏捷度,也没有任何理由保存力量。他身材瘦削,一头棕色长发,发梢卷曲,用一根丝带将长发捆扎在颈后,其风格犹如一位捕鲸人。他的脸很大,眼距很宽,嘴唇丰满,牙齿东倒西歪,鼻子也很大。这些特征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既诚实又淡然的表情——淡然是优雅的一种形式,需要极大的修养,不显山不露水。鲍尔弗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年轻人。

“这里,”银行经理终于开口,指点着说,“您看——卡斯威尔,这里,然后就是卡西迪了。您说的那个人不在这上面。”

“这么说,弗朗西斯·卡弗不持有矿人权?”

“对,在坎特伯雷没有。”他轻轻合上了卷宗。

“有没有奥塔戈的证书呢?”

“恐怕您得去达尼丁查询。”

这条路走不通了。根据劳德巴克的说法,板条箱里的金子来自(当然是据称)邓斯坦,是属于奥塔戈的金矿。

“你没有奥塔戈人的档案吗?”鲍尔弗失望地问。

“没有。”

“假如他是带着奥塔戈的证书来的呢?海关那里会有记录吗——当他首次抵达的时候?”

“海关不会有的,”银行经理说,“但如果他淘到金子,就必须在离开前计数与称重。如果没有事先申报,是不允许他将金子转移到另一个省份或运往国外的。所以他会上这儿来,我们会要求看他的矿人权文件。然后这里的档案就会有记录,他是在奥塔戈的证书的授权下,在霍基蒂卡的认领区开采的。这本档案里没有任何记载,因此,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他没有在附近任何地方探过矿。至于他有没有在奥塔戈探矿,我就不知道了。”

银行经理说话时带着一副雍容而内敛的官腔,他的部分职责就是应要求解释某些世俗的官僚功能。雍容,是因为作为一名官员,他总是为自己的一技之长感到欣慰;内敛,是因为不得不做些解释,这以某种晦涩的方式削弱了他获得一技之长的那个体系。

“好吧。”鲍尔弗说,“嗯,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知道卡弗是否在任何矿业公司中拥有股份,或在私人认领区内拥有股份。”

一丝疑问扰乱了银行经理温和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说,但似乎又在企图寻找一个理由拒绝鲍尔弗的要求,宣布这种要求不合规矩,或者进一步向鲍尔弗询问其中的具体原因。他带着温和但仍具有穿透力的眼神凝视着对方,而鲍尔弗因为受到审视而感到不舒服,皱着眉头,脸色阴沉。但是,银行经理一如既往地对本职工作尽心尽力。他又在注册本上做了另一项记录,吸干墨水,然后礼貌地告退,去完成这项新的请求。

然而,当他拿着股份记录回来时,看上去明显心神不安。

“弗朗西斯·卡弗在这一带确实有投资,”他说,“也算不上是投资组合,仅仅是一个认领区。看上去像是私人合约。卡弗在每个季度获得矿区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净收入。”

“百分之五十!”鲍尔弗说,“只有一个认领区——真有你的!他什么时候买入的?”

“我们的记录显示的日期是一八六五年七月。”

“那么早!”鲍尔弗说(六个月之前!但那是在“一帆风顺号”出售之后,不是吗?),“哪一个认领区?是谁拥有的?”

“这个金矿名叫极光金矿,”银行经理一字一顿说得非常仔细,“它的拥有者与经营者均是——”

“埃默里·斯坦斯,”鲍尔弗替他把话说完,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卡尼里北面。哈,真是重大消息。斯坦斯是我的好朋友,我要亲自去跟他谈。非常感谢,先生——您贵姓?”

“弗罗斯特。”

“非常感谢,弗罗斯特先生。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但是,银行经理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鲍尔弗。

“鲍尔弗先生,”他说,“也许您还没有听说。”

“关于斯坦斯的事情?”

“是的。”

鲍尔弗怔住了,“他死了?”

“不,”弗罗斯特说,“他消失了。”

“什么?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前。”

鲍尔弗的眼睛瞪得很大。

“抱歉由我给您带来这个消息——如果您是他的好朋友。”

鲍尔弗没有注意到银行经理的强调语气中带着刺儿。“消失了——两个星期前!”他说,“没有人说起?为什么我没有听说呢?”

“我可以肯定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事,”弗罗斯特说,“这个星期,每天的寻人启事栏目里都登了一份告示。”

“我从来不读私人告示。”鲍尔弗说。

(当然喽,在过去两个星期里,他一直跟着劳德巴克往返于西海岸,推动竞选计划,还没有时间像他平常习惯的那样,晚上流连于科林斯俱乐部,一边和其他跟营客喝啤酒,一边交换一下当地的新闻。)

“也许他撞大运了,”此刻他说,“有这种可能。也许斯坦斯发现了富金带,在林子里的某个地方,他一直在保密——直到矿区归为己有。”

“也许吧。”银行经理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

鲍尔弗咬着嘴唇。“消失了!”他说,“我不明白!”

“我倒是疑惑这个消息对于您的合作伙伴来说是否重要。”弗罗斯特说着,用手掌抚平打开的注册本。

“谁是我的合作伙伴?”鲍尔弗说,带着某种警惕——以为银行经理指的是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而他一直谨慎地没有提及这个名字。

“怎么——卡弗先生呗,”弗罗斯特说,眨了眨眼睛,“您期待的商业伙伴——是您刚才告诉我的,先生。卡弗先生与斯坦斯先生有一项联合投资,所以说,如果斯坦斯先生死了……”

他耸了耸肩,没有把话说完。

鲍尔弗眯起眼睛。银行经理似乎在暗示什么,无论多么含糊,卡弗在某种程度上要为埃默里·斯坦斯的失踪负责……但这种暗示肯定是没有任何证据的。银行经理的态度很明朗,却从来没有真正表达过任何观点,也不可能有错。他的语气表明他不喜欢卡弗,虽然说出来的话表达了对此人可能遭受的损失感到同情。鲍尔弗感觉到这种模棱两可中的怯懦,几乎愤怒起来,但是他想起了自己撒谎在先。他并没有打算与卡弗共事,不必参与针对他的争论。

不料,年轻的弗罗斯特随即忍住脸上短暂浮现的笑,但鲍尔弗看见了,他突然感到愤慨,这个年轻人竟然嘲讽他。弗罗斯特根本就不相信他编出来的故事!他早就知道鲍尔弗不会跟卡弗做生意,早就知道这个谎言假象是编出来以隐瞒其他的目的,然后,他通过讥笑鲍尔弗,在他败露的伤痛之上,进一步加以蔑视和侮辱!鲍尔弗遭到他人的揣测,十分恼怒,受人讥笑更令他大为光火,尤其对方是一个在三平方英尺办公间里谋生的人,一个在支票上写别人的名字的人。(最后这句话是劳德巴克的原话,上午听了之后还隐约记得,鲍尔弗想起这句话时,就好像是自己说的一样。)他突然间怒火中烧,身体前倾,双手抓住防盗栏的格栅。

“好吧,”他小声地说,“你听着,我并不比你更愿意与卡弗谋事。我认为此人是一个暴徒,一个恶棍,要多坏就有多坏。我是他的死对头,见鬼。我一定要在他身上做个闪光,派上用场。”

“什么是闪光?”银行经理问。

“很愚蠢的——不提也罢。”鲍尔弗迅速打断,“关键是我在想办法围剿他,将他交予法办。我认为他在别人的认领区骗走了大量钱财,数千英镑。但这只是感觉罢了,我还需要可靠的证据。我需要一个切入口,对吗?我刚才给你讲的投资故事是一堆废话,纯属编造。”他透过防盗栏的格栅瞪着银行经理,“什么?”片刻后他说道,“你说怎么着呢?”

“真的没什么。”弗罗斯特说,整理桌子上的文件,露出一个隐晦的、守口如瓶的微笑,“您的事情是您自己的。我只是祝您好运,鲍尔弗先生。”

Φ

关于埃默里·斯坦斯的消息令鲍尔弗感到十分紧张。货运板条箱和敲诈勒索是一码事,但是一个人的失踪却完全是另一码事。这是一桩严重的事情。埃默里·斯坦斯是一个好淘金汉,这么年轻怎么会死?

鲍尔弗站在法院外面,大声喘息了一会儿。外面的一小群人已经散去吃午饭,那个毛利人也离开了。大雨减弱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鲍尔弗的目光在大街上来回扫视,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他垂头丧气。消失了,他心想。但是一个人不会简单地人间蒸发!这个小伙子只能是被谋杀了。没有别的解释——如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见踪影。

埃默里·斯坦斯毫无疑问是黑沙滩南面最富有的人。他拥有不止一打的认领区,其中有几个可以下探至少三十英尺的矿井。鲍尔弗十分钦佩斯坦斯,猜想他二十三岁或二十四岁——既不是年轻得配不上这种好运气,也不是老到让人怀疑他是以某种不诚实的手段聚敛了财富。事实上,如此想法从未在鲍尔弗的脑海里出现过。斯坦斯是一位十分温厚、有天赋的雅人,他是那种踏实认真、满怀希望但从不张扬的人;他性情和蔼可亲,乐观、愉快而敏捷。一想到他死了,就让人难受。想到他被谋杀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了。

就在这时,卫斯理教堂敲响了十二点半的钟声,惊动鸟儿们纷纷狂飞乱舞,从临时搭建的钟楼里飞出,四处逃窜,在空中成为黑点。鲍尔弗面向钟声,转头时突然感到太阳穴一阵疼痛。他的神志从愚钝转向犀利——早晨喝掉的那些酒在起作用,肩负的责任开始令他感觉沉重。他不想再为劳德巴克打听消息了。

他裹紧外衣,迅速转身离开,朝着霍基蒂卡海湾沙嘴方向走去——对他来说,那里是个习惯的避难所。在这恶劣的天气里,他很高兴站在沙滩上,把外衣紧紧裹在身上,眺望锚地船舶上那些簇集的桅杆,船舶被河水的急流、海浪和狂风等各种力量推动,全都不断地晃动着——呼啸的塔斯曼海风将沙滩边树木的树皮吹掉,把灌木摧残变形。鲍尔弗欣赏暴风雨的残暴和冷漠。他喜欢孤独无人的地方,因为他从未真正感觉到孤单。

当他沿着泥泞的海滨一步一滑地向码头走去时,大风突然停止了。鲍尔弗微笑着透过迷雾凝视。大雨使宽阔的河口没有机会形成倒影,灰浊的河水如同一块锡板。当风减小时,桅杆群的晃动也慢了下来。鲍尔弗看着它们,来来回回,摇摇晃晃,那种沉重的节奏使他心情平静。一直等到几乎风平浪静后,他才继续上路。

码头在河口弯成弧形,跟沙嘴相接,形成一条手指形的狭窄沙洲,一边被宽阔海洋的白浪冲击着,另一边被河水胡乱地拍打着,现在,淘去了金子的河水与海水汇流在一起。在沙嘴安静的一边,埠头伸出一个短短的装运码头。鲍尔弗踏上装运码头,平足落地,码头的结构在他的重压下颤动起来。两个码头工人像他一样浑身湿透,正坐在码头上离他二十英尺远的地方。他们被这颤动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还好吧,小伙子们?”鲍尔弗说。

“还好,汤姆。”

其中一个拿着铜包头的船钩,刚才一直挥舞着它来打那些钻入下面岩石中觅食的海鸥,现在又恢复了这种消遣,另外一个人给他记分。

鲍尔弗溜达到他们身后,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他们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透过大雨看着那些停泊的船舶来回颠簸。

“你知道麻烦在哪里吗?”鲍尔弗这时说道,“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做人。化名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名字里有什么呢?随便捡一个名字,就像捡起一块金子。叫这个韦尔斯——叫那个卡弗——”

一个码头工人扭头看了一眼,“你跟弗朗西斯·卡弗吵架了?”

“没有,没有。”鲍尔弗摇了摇头。

“那你跟一个叫韦尔斯的人吵架了?”

鲍尔弗叹了口气。“不——没有吵架,”他说,“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两件事,仅此而已,但要悄悄地——暗地里进行。”

海鸥回来了,那个码头工人又挥舞船钩,但是没有打中。

“钩子捅穿了它的翅膀,差一点儿,”第二个人说,“这是第五只了。”

鲍尔弗看见他们向下面的沙砾上扔了一块饼干。

第一个说话的码头工人冲鲍尔弗点了点头,说:“你是要追查卡弗呢,还是追查另外那个人?”

“都不是。”鲍尔弗说,“算了,算了。我跟弗朗西斯·卡弗没有争执——你记住这点。”

“我会记住的。”码头工人说,然后又开口道,“要我说啊,你要想掏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想暗地里进行,就应该去问那个狱守。”

鲍尔弗正在观察越飞越近的海鸥,问:“狱守?谢泼德?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卡弗在谢泼德的看守下服过刑。”码头工人说,“在鹦鹉岛(58)上,整整十年。卡弗在那里挖掘干船坞——他是劳改犯,由谢泼德看管。你要是想挖出卡弗的丑闻,我敢打赌,谢泼德监狱长肯定知道些什么。”

“在鹦鹉岛?”鲍尔弗带着兴趣说,“我不知道谢泼德曾在鹦鹉岛当过警官。”

“以前当过。就在卡弗刑满释放的同一年,谢泼德被调到了新西兰——简直是前后脚!真是造化弄人啊!”

“再糟不过了。”他的伙伴应声附和。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呢?”鲍尔弗说。

码头工人冲着他的同伙说:“那张脸是我永远不想再看见的——我的狱守,日复一日,整整十年。然后,我一旦恢复自由——”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呢?”鲍尔弗追问。

“我在那里的船坞上当学徒。”码头工人说,“嘿,好嘞——这个绝啦!”

他的棍子打中了海鸥的后背。

“你不会碰巧知道卡弗为什么进去的吧——你知道吗,小伙子?”

“偷运。”码头工人脱口而出。

“偷运什么?”

“鸦片。”

“什么——运到中国?还是从那儿运出来?”

“我也不知道。”

“那么,是谁抓的他呢?不是英帝国吧?”

码头工人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膀说:“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跟鸦片有关吧。但也许我只是道听途说。”

随后,鲍尔弗跟两人说了再见,继续沿沙嘴前行。他确定四周无人时,便双脚分开站稳,将双手插入衣兜,遥望着海上的白浪——视线越过前方的螺旋千斤顶和涂有润滑脂的辊,越过沙嘴最远端的木质灯塔,越过搁浅暗洲的沉船的黑暗废墟,望向远方。

“这下明白了!”他喃喃自语道,“初见端倪——初见端倪,没错!卡弗一定是那人的真名!他不可能用化名——在霍基蒂卡,在狱守的鼻子底下——他曾在那个男人手下服刑,在监狱里!”鲍尔弗用食指和大拇指捋了捋小胡子,“不过,难就难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声称——更有甚者,还有书面证明——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韦尔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