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曝光效应
深夏时节,漫长的雨季结束,北岛大学林荫道上,枝叶纵横交错,恣意生长。
周六的上午,教学楼里寂寥空旷,人影疏淡。离开校园多年,工作时间自由,早课两个字于骆谨言来说,怕是都忘了怎么写的。
因此,一节课过了大半,他才找到阶梯教室,迎面就撞上“迟到禁入”的标识。他胸有成竹地折起太阳镜挂在衬衫口袋,走到后门使劲推了一把。门,纹丝未动。
“别白费力气了,哥们。”
骆谨言循声转身,年轻男孩坐在窗台上,背包挂在一侧肩膀,戏谑的目光中还有一丝同情,“娘娘的课,只开前门。”
“什么娘娘?”骆谨言问。
“西王母苏禾,苏老师。”
事实证明,人设不会随时间消亡,只会越发离谱。因着对恋爱无感,苏禾每次下课前五分钟必点名,小情侣们约会时间减半,就给了她这“西王母”的称号。
其实,有那么几年,因为周末课程大多无人会选,几乎终结了这项反人类操作。奈何教务想出了恋爱心理学这神来之笔,以噱头吸引学生,由院系承担排课压力,他们坐享其成。
而得益于秦教授的影响力,心理学一直“独享”周末黄金档。
事实也证明,秦教授的学生占业内半壁江山。即使没有留校任职,客座授课的需求,对新人咨询师来说,机会不可多得,安排讲师根本毫无压力。
毕竟,大多数“没有生在罗马”的科班生,终其职业生涯也只能做自媒体人。讲师已是相当体面。
偌大的教室内,苏禾一手夹着粉笔,一手搭在键盘。自小在苏校长单位里摸爬长大,她与讲台有一种天然的契合。比平日,更多一分飒然和自信。
“大家都听过一个成语,日久生情。”她边说边走向前,空出的手顺势放进口袋,“心理学上也有相似的现象,我们称之为曝光效应。”
激光笔的红点打在屏幕,PPT翻过一页,苏禾跟着继续讲解。
“心理学家扎荣茨做过这样的实验。在学期初,他让一些女学生在课堂上分别出现15次,10次或5次,但她们从来不和人交谈。”
她的声音细腻清晰,又充满活力,听起来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学期末的时候,大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女生受欢迎的程度和她们各自出现的次数,是成正比的。”
一门之隔,骆谨言背靠外墙,觉得苏禾的样子跃然眼前。他眼睑低垂,泛着浅笑,淡淡地应和,“但是,曝光效应约等于重复刺激,如果第一印象不好,反而适得其反。”
“哥们,你是做什么的?”男孩忍不住凑近问。
骆谨言故弄玄虚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粲然一笑,“你慢慢等吧,哥先走了。”
男孩大为不解,但眨眼的工夫,骆谨言就只留下挥手的背影和回荡在走廊的声音。
“好好学,不会刷存在感的男人,是追不到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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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色的阳光洒下稀疏的亮影,整理课本资料的声音和座椅的推拉声混杂,交织成下课铃后独特的协奏曲。
一周的工作告一段落,苏禾正收拾文件,余光扫过站在一边犹豫踟蹰的少女,不经意地问,“有什么事吗?”
女生紧握衣角,好像攒了好久勇气,“老师,何宁昨晚一直没回寝室。”
苏禾停下手上的动作,心不由得沉了又沉。
学校的西门连着家属院,保卫科旁有条老街。零零散散的早点铺子正在收摊,微风裹着凉油的味道,飘在空中。
走出校门,遛早的大爷大妈隔空问好,嬉笑的学生擦肩而过,苏禾穿过嘈杂的烟火,大步走进门卫室。
“您好,能不能查一下昨晚的记录,外院有一名女孩子昨晚……”
“你是辅导员吗?还是家长?”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值班人员眼皮都没抬就摆摆手说,“都不是就看不了。”
以制度为由,任谁也挑不出半句不妥。苏禾正犹豫之际,目光落在墙角的瓶子,向她解释了若隐若现的酒气来源。
“外院女生,夜不归宿有什么稀奇的。”那人向后仰靠,轻蔑地哼了一声,“周末的时候,车接车送都排长队。”
刻板印象裹挟性别歧视,直击苏禾的底线,她捏紧拳头正欲说话,身后的门被大力推开。有人一阵风般地进来,自然地牵起她。
掌心的温热互相贴合,透过指尖互相攀附。让她正要回缩的手,被穿过的十指勾勾缠缠地攥紧了。
“我正找你呢,跟我走。”骆谨言侧头,眉宇间有少见的凛然。
苏禾顿住几秒,换作平时肯定要一巴掌拍过去。但是此刻,她来不及细想瞬间的异样,只能任凭对方带着走。
临近正午,秋蝉不知疲倦地奏起最后的和鸣。周遭一片祥和宁静,炙热的阳光也和煦了几分。
他们几乎横跨整个校园。一路担心遇到熟人,苏禾下意识瑟缩,却没有放开交缠的手。
“苏老师。”骆谨言轻晃小臂,眉尾微扬,“光天化日,无名无分,不太好吧?”
发现自己主动回握,苏禾甩开骆谨言,又躲远几米,“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怎么样得体有礼,如何有分寸不失风度,骆谨言历来拿捏得当,但偏偏喜欢一句话戳到苏禾跳脚。不过,当下有要紧事,他只好敛起嬉笑,眉眼俱笑却透着鲜有的深沉和凝重。
“何宁是不是你的学生?她是不是失踪了?”
失联未超过24小时,报案都不予受理,说失踪还言过其实。只是苏禾明白,何宁是规矩本分的小孩,所以听到她一夜未归才感到心急。
然而听到骆谨言提起,她还是有些疑惑,“何宁,你认识她?”
“说来话长,简单地说,何宁的母亲关注了我的直播,常常会留言。”他们并肩而行,不约而同加快步伐,但因着身高差,骆谨言偶尔还要放缓步子,“你知道,优质的博主是会和粉丝良好互动的。”
苏禾冷哼一声,“骆老师禽兽人设不倒,顺着网线就能开屏。”
骆谨言双手揣进口袋,微微耸动双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着,“日常琐事,我倒不会在意,但昨天她很开心地留言说,何宁交代她把猫送人。”
何宁有一只猫,是父母离婚时,姑妈买给她的。人生短暂的20年,对猫来说已是一生。何宁对妈妈向来言听计从,唯独猫被丢了几次,她都坚持要找回来。所以,没有特殊原因,她根本不会在生命的最后将猫送养。
“苏禾,寥寥几件事,就知道那猫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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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理学日益普及,但大众的猎奇心理依然没有满足。苏禾在课堂上,就难免遇到各式各样的提问,不疼不痒的吐槽。
因为不与咨询原则冲突,她也都听之任之。直到何宁讲起自己被操控的人生,咨询关系就变得避无可避。
日常交流多了,秦教授也提醒过苏禾,要注意保持合理的距离。但她不忍心拒绝。
拥有一个妄图通过女儿实现自己所求的母亲,何宁之于外界就是不声不响的工具人。她只需要满足母亲的要求,却根本没人在乎她的内心。
“何宁有没有表示过厌世?”骆谨言问。
苏禾思索良久回道,“她的困惑都比较具体,本意肯定是想解决矛盾的。”
大学是融入社会的第一站,也是离开原生的第一步。长大成人和反叛思想相辅相成,两代人的差异更多时候要靠时间抚平。
苏禾并没有特别挂心这对母女的关系,因为在她的经验里,原生家庭有太多死局,无解只能远离。她只是每次看到何宁,都觉得她恹恹的,没有精神,又喜欢躲在角落。但世间的活法千千万万,也不是只有落落大方才可以。
“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骆谨言又抛出问题,“你认为,她会怎么办?”
“她希望妈妈能理解她,这本来就不容易。”
苏禾接受了骆谨言的推演,对方了然却不动声色。他垂眸,化开笑意,在眼底蓄满点点光芒。眼下情况复杂,他们能达成一致很关键。
“逃避型人格,很容易退无可退,走向极端。”
听到这里,苏禾倒吸了口气,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她目视前方,远处的铁皮房子,先前是学校的仓库,少说闲置了十几年,基本无人问津。
她极力控制气息,放慢步伐。荒草错杂之处,与生锈的金属门相距已不足百米。她又问道,“不先报警吗?”
冰凉的手指扯住手腕,视线猝然相遇,骆谨言察觉到冷静下的隐忧。但倔强如苏禾,直言她胆怯怕是又要被当成嘲笑,再记他一笔。
于是,他又换回调笑的口吻,用肩膀轻轻撞向她。
“既没有学生的求助,也没有切实的证据,怎么报警?刚刚是谁,查个监控都被拒之门外?”骆谨言克制了一下,才没按住苏禾皱起的眉头,“还只是猜测,能不能别一副革命女英雄的架势。”
焦点成功转移,苏禾没好气地回敬,“没心没肺。”
骆谨言不以为意,只是笑笑,便抿唇不语。
废旧仓库表面斑斑驳驳,破败不堪,早已没有上锁,之前那门也只是堪堪挂在上面,不像此刻这般严丝合缝。
骆谨言使劲推了几下,晃动之后,仍感到一股阻力。于是,他后撤两步,直接踢腿踹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