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一关:舌战群宦
司礼监的值班房一共有五把椅子,其中一把在正中间的主位上,两侧各有两把。
今天的主位上没有坐人,其余三把分别坐着陈洪、黄锦和孟石。
“真的是陆柄让你们将严庆押回京城的?”吕芳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陈洪在里面大声吵嚷,随即站在门口等了等。
“回禀陈公公,审问严庆的时候,韦公公让小太监把陆大人请到了里屋,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小的们确实不知道,陆大人后来又去了巡抚衙门,回来就让我们两个连夜押着严庆赶往京城。”沈炼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说道。
吕芳待沈炼说完话,陈洪刚要开口时,便走了进去。
见吕芳进来,黄锦和孟石赶忙站了起来。
陈洪本来不想站起来,但见吕芳进来以后没有坐下,便立刻想到吕芳多半是来传旨的,便也站了起来。
吕芳见除了跪着的沈炼和陆绎以外,都站了起来,便开口道:“有旨意。”
陈洪等几位公公赶忙跪了下去。
“着司礼监仔细询问严庆,然后将询问的笔录呈上去。”
吕芳宣完了旨,陈洪眉头一皱:“敢问吕公公,皇上的旨意说的是审查还是询问?”
“是麦公公亲自传的旨,皇上说的是询问。”
吕芳说完,便示意大伙赶紧起来。
陈洪撸了撸嘴,说道:“旨意你们也听到了,就赶快把严庆带进来。”
沈炼和陆绎站起身来,微微欠着身子,快步退了出去。
“麦公公不来?”陈洪冲着吕芳问道。
吕芳刚走到自己的座椅处,端起桌上的茶水,听见陈洪问自己,便又放了下去。
“皇上让麦公公去看看万年吉壤的工程,要明天才能回来,麦公公临走的时候交代了,让我们几个先问话。”
吕芳一席话,让屋子里的几位公公都面面相觑,陈洪的嘴角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不是兴奋过了头。
说话间,沈炼和陆绎便押着去掉了夹板的严庆到了门槛前。
严庆脚踝上带着十斤重的脚镣,双手也带着五斤重的手镣,走路都是双脚在地面上拖行,每一步都仿佛深陷泥沼一般,而此刻,面对司礼监这高高的红门槛,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迈过去。
“回禀陈公公和诸位公公,严庆已经带到。”沈炼站在司礼监的门口冲着屋内禀告。
“看见了,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不进来?”陈洪坏笑着说道。
严庆抬头望去,屋内只有五把椅子,正对着的椅子上没有坐人,两旁的椅子坐着四位公公,不用猜也知道,这便是司礼监四位秉笔太监,整个大明朝宦官体系里权利最大的四个人。
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这陈洪明显是在刁难严庆,带着如此重的枷锁,他怎么能自己跨过门槛。
“你们把他的镣铐解开。”黄锦冲着沈炼说道。
“这...”沈炼犹豫道。
“怎么,我说话,不管用,我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麦公公不在,我的话你们敢不听?”黄锦骂道。
陈洪大声说道:“黄公公,浙江的奏本你也看了,皇上的旨意你也听到了,这镣铐不能解,他今天就是爬也得给我爬进来。”
黄锦回怼道:“陈公公,浙江的奏本只是说此人有淳安通倭案的真凭实据,并没有直接说他通倭,皇上的旨意也只是让我们询问于他,并没有说给他上枷锁。”
陈洪面色一沉,刚要开口,严庆却抢先说了话。
“敢问这位公公,皇上是否已经给我定罪了。”
陈洪扭头看向严庆,沉思了片刻后说道:“有没有罪,你自己心里清楚,皇上心里更清楚。”
“既然皇上还没有给我定罪,按大明律,官员未定罪之前,审问期间,一律不得带刑具。”
严庆一席话,给了黄锦一个话头,赶忙说道:“他说的对,万岁爷都没说给他上刑,你们自作主张给他带了这么重的枷锁,回头再跟你们算账,还不快给他去掉镣铐。”
沈炼和陆绎低着头一扭,互相看了一眼,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等等!”
沈炼刚想动手,却被陈洪叫住。
“这里是司礼监,不是顺天府衙门,更不是刑部大堂,一切要按司礼监的规矩办,我说不能去掉刑具,就不能去掉。”
陈洪说着,怒视了黄锦一眼,黄锦便不好开口了。
司礼监的规矩便是谁的排位靠前,谁的话便是规矩,除了麦福以外,陈洪便是实际上的老二,只不过麦福平时对吕芳更为亲近些,因此宫里大部分人都对吕芳更为尊重。
严庆对于这类论资排辈的小把戏,自是了然于胸的,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按这位公公的说法,司礼监是不受我大明律法管束的地方?”
严庆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这话怕是没人敢回。
吕芳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司礼监是皇上的司礼监,大明朝也是皇上的大明朝,既然皇上是让我们来问话的,我们自然要按大明律办事,快,给他去掉刑具。”
严庆将目光投向了吕芳,感谢之言尚且不表,此人的话术倒是让他一赞,既没有明白的承认司礼监这个地方,的确独立于大明律之外,又巧妙的将皇上的话扣上了符合大明律法的外衣。
陈洪似乎也参透了这一点,便不再多言,一股屁坐在了椅子上。
沈炼和陆绎自是看明白了这场唇枪舌战的结果,于是二人连忙动手,一个开手镣,一个开脚镣。
只有严庆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才刚刚打开了序幕,当他自己一步跨入司礼监的门槛时,这才真正进入战场。
陈洪端起茶水,用茶盖轻轻拂过茶面:“说说吧,你在淳安县如何包庇通倭的刁民?”
依大明律,现任官,未革职的,三品及以上坐着受审,三品以下,站着受审,这个理儿,严庆是知道的,也就只好站着回话。
“且慢,你第一次见到我们,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黄锦一开口便打断了陈洪的话头。
严庆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问你话的是陈洪,陈公公,这位是吕芳,吕公公,还有这位,是孟石,孟公公,加上我黄锦,我们都是司礼监秉笔。”黄锦故意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
陈洪在一旁,喝了两口茶,见黄锦还没有讲完,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发出轻微的响声。
“黄公公,皇上还等着看我们的问话记录了,你就不能快点?”
面对陈洪的斥责,黄锦微笑道:“陈公公,您老这又是闹哪样啊?第一次见面,打个招呼不为过吧。”
严庆见状,赶忙冲着四人作揖道:“下官浙江按察使司台州巡海佥使严庆见过陈公公、吕公公、黄公公和孟公公。”
“见过了。”吕芳,黄锦和孟石三人回礼道。
只有陈洪扭头瞥了严庆一眼,这算是他独特的打招呼方式吧!
“闲话说完了,该说正题儿了,严庆,还是那个问题,你说。”陈洪说着,用余光扫了一眼黄锦。
黄锦傲娇的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回陈公公,下官当时在淳安任淳安知县,衙门的捕快在漕运码头将十几名百姓和一个叫姿三郎的倭人一并抓获,按大明律,本应该立刻正法,可下官发现这其中另有文章,因此极力保全这一干人员的性命,只将他们关押在淳安县的大牢之中。”
陈洪一拍桌子大喝道:“分明就是刁民通倭,你居然还在这里说什么内有文章,简直就是包庇纵容,大明律,包庇通倭罪犯者等同通倭,你是官身,罪加一等。”
黄锦没有理会陈洪,冲着严庆问道:“严庆,我问你,你说你有通倭案的确凿证据,你就说一说吧。”
“黄公公,现在是我在问话,你怎么总是插嘴。”陈洪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
“陈公公,皇上的旨意是让咱们一起问,你是司礼监秉笔,我也是司礼监秉笔,你能问,我不能问?”黄锦回怼道。
“行,你问,你问。”陈洪也是没话说,摆了摆手道。
黄锦说道:“我问完了,还是你继续问吧!”
“你...”陈洪被黄锦耍了一圈,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着。
陈洪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道:“好了,严庆,黄公公问你话了,你快回黄公公的话。”
严庆看得出这几个人各有心思,这位黄公公虽然对自己多有照顾,但也未必出自真心,也许他只是和这位陈公公多有积怨,借着自己的事儿,恶心他而已,那位孟公公,不发一言,似乎对这这事儿并不上心。
但是最让严庆猜不透的,便是这位吕公公,他虽然话少,但是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才说话,而且他的话,几乎让所有人都很信服,这种信服不仅仅是来自他的话本身十分占理儿,更让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因此,严庆手里的那份田有为的血书,此刻还不能拿出来,底牌不能亮的太早,而且仅凭这份血书,不足以取信于人,这是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抛砖引玉的破砖头。
严庆回话道:“回黄公公的话,这个倭人,姿三郎亲口承认,自己是在浙江按察使司的大牢里被放出来的,去淳安的漕运码头卖粮食,也是受人指使。”
黄锦赶忙问道:“受人指使?你可有证据?”
陈洪的面色越来越阴沉,低着头,右手紧紧掐着茶杯,似乎要将它捏碎才肯罢休。
“有倭人签字画押的供词为证。”严庆从怀里取出一份供词,递给了黄锦。
“恩,确实如此!”黄锦接过证词,仔细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
陈洪走到黄锦面前,一把夺过了证词,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后,说道:“这倭人实在是奸诈,他就是想借此搞乱我浙江的官场,他自知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干脆一通乱咬,这样的证词,如何能够取信。”
黄锦一把将证词夺了回来,怼着陈洪的脸说道:“陈公公,你这话也太武断了吧!”
“陈公公,依你所言,这证词都不能作数,那怎么才能算数?”
面对黄锦的话,陈洪似乎早有对策,立刻说道:“严庆包庇通倭的刁民在前,这总是事实,现在又拿倭人的几句证词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番话,你能信,皇上能信?”
黄锦一时哑了口,这个证词相比于通倭的罪来说,确实很难作为充足的证据,于是他一屁股坐了回去。
吕芳说道:“这证词的真假暂且不论,严庆,我问你,你在江南制造局对陆柄说,此案牵扯浙江数位高官,你可有确凿证据?”
吕芳问完,陈洪赶忙开口道:“严庆,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过是五品的佥使,以下犯上,诬告上官是什么罪名,就不用我跟你讲了吧!”
黄锦呵呵一笑:“陈公公,我也提醒你一句,严庆是我大明朝的官员,内阁通过,转南京吏部任命的正式官员,跟人说话客气点,别遭人记恨。”
“回吕公公,我这里还有明浩等一干淳安百姓的供词,他们只是听说淳安漕运码头有粮食,并不知道是倭寇在卖粮。”
“至于涉及浙江的几位高官,我有淳安县县丞田有为自杀前写的的供词,把他们如何安排姿三郎出狱,又如何到了淳安买卖粮食说的清清楚楚。”
陈洪赶忙走到严庆身前问道:“证词,何在,赶快拿出来。”
严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交给眼前的陈洪。
“快啊,快把证词交给我。”陈洪连连催促着。
“陈公公,吕公公,黄公公,还有孟公公,麦公公说,立刻将严庆送往诏狱,今日不再审了。一名小太监一路小跑进来,说道。
“麦公公回来了?”
“既然麦公公说了,咱们也就散了吧!”黄锦说道。
陈洪右手一抬,冲着小太监问道:“且慢,我问你,皇上让我们询问严庆,麦公公让我们不要再审了,这咱家就不明白了,我们是听皇上的,还是听麦公公的。”
黄锦说道:“哎,陈公公,皇上的意思是让司礼监所有的秉笔太监询问严庆,麦公公是首席秉笔,咱们自然要听麦公公的。”
吕芳双手微微抬起,虚抬了两下:“二位不要再吵了,还是看麦公公怎么说吧!”
小太监继续说道:“麦公公说了,这是皇上的意思。”
黄锦赶忙走上前,右手抬起来,指了指:“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你们两个赶快把严庆带到诏狱。”
陈洪右手压住严庆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咬着牙厉声道:“严庆,你说的证词了,赶快把它拿出来。”
黄锦用来将陈洪的手从严庆肩膀上挪了下来:“陈公公,你这是干什么,麦公公已经回来了,皇上又有旨意,就算有证词,交给麦公公,不也是一样的,怎么所有的证词非要经过你的手?”
陈洪的手被黄锦捏的生疼,赶忙一张一合的松了松筋骨:“我只是替麦公公和皇上鉴别一下证词的真伪,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皇上是神仙,麦公公天天伺候皇上,也沾了不少仙气,你陈公公都能鉴别的,怎么可能瞒得过万岁爷和麦公公。”
“哼,我懒得跟你吵,要是万岁爷被假证词骗了,到时候伤了仙体,你黄锦就是第一个下地狱的。”
陈洪说完,大红袍的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黄锦冲着早已经走出大门的陈洪,大声喊道:“嘿,陈公公,我黄锦要是真要是下地狱,我一定在阎王爷哪儿参你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