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断老龙,功德死
不得不说,汪春城和叶昀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像是唐龙这么奇特的人。
唐龙鄙薄旁人,却尊敬他们。
汪叶二人,既觉得受宠若惊,也觉得理应如此。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有这一身功夫,耗费几个寒暑,苦工多少秋冬。
一直以来,人们没有识才之能,才让他们蹉跎岁月。直到此时此刻,才有个唐龙看得起他们,正眼瞧他们。
汪春城一向是拿主意的人,对叶昀道:“自古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唐兄武学几达通神之境,你我皆知,又有凌云志向,雄厚背景。”
“他对那些总督、提督、巡抚、洋人之流,尚且是呼来喝去,却能礼遇你我,此情弥足珍贵。”
“咱们为他效力犬马,乃是三生有幸,绝不算辱没了家族世代的名头,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叶昀也深感同意:“他背后的‘众神之所’,有席卷全球的意向,这是多么巨大的能量,多么伟大的事业。放在古代,没有哪家圣人、帝皇能够比得上的。”
“虽然他行事手段,未免残酷霸道,不过如唐宗汉武,都是行王霸之事,也能够供后人敬仰。”
“能成的是汉武,成不了的就是隋炀。”
“要陪他去对付同盟会,我是不忍心,不过若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使得同盟会归附他手下,齐心协力,复兴中华,倒也是一桩功德。”
“说到底,他也是华人,在他手下做事,令人放心得很。”
两个人都感到唐龙的能力超群,待人真挚,心中信服之余,对他所说的未来图景,也是十分向往激动。
几日以来,双方出则同舆、入则同席,常常探讨武学拳术上的东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他们同是武者拳师,但是彼此生活环境、成长过程,完全是天差地别。
听了对方的说话,都耳目一新。
汪叶二人的过去,就是很典型的乡下拳师。
当今拳法昌盛,各地乱象频起,各种盗匪、军阀、路霸,常有杀人越货的事情。
而在大清,或者说“中国”这个概念下,自古以来底层最有威力的组织形式,从来都是“宗族”。
一家一姓,血脉相裹,无需任何大道理,便就是自己人。
在这些宗族力量中,有许许多多惊才绝艳的人物,都是把珍贵的古代典籍改头换面,糅合创新,成了一家一族流传下来的拳法。
甚至到了后来,拳法的某一代传人八面威风,进而把整个村子的名头都传播出去。
譬如陈氏太极陈家沟、吴氏八极吴家村,便是如此。
这种以村子、宗族为单位,在一族之内传播武学的方式,几乎是整个清末拳法兴盛时候,武学发扬创新的唯一方式。
杨露禅在陈家沟偷学太极拳,后来开宗立派,也是在这种观念之下。
汪叶二人,也都是类似的境况。
他们出身两个小村子,自家祖上有几位镖师、拳师,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学得了咏春拳和三皇炮锤的关节要害,便就回到家中,举族习武,保全自身。
他们和唐龙讲起来自己的过去,就是在村子里抓虾、摸鱼、推磨、干农活,十分有趣,奥妙无穷。
有些时候,唐龙听得也是会心一笑,心中想象着那些事物是怎么好玩、有趣。
他们又有长辈,是孤僻、骄傲、敏感的老头子,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徒弟,但是统统把武学之中奥妙精到的地方,用干农活的方式,一五一十教给他们。
久而久之,也形成极好的关系,到最后出师的时候,才承认是他们的师父。
唐龙听了,也是十分好奇这些老前辈的风采。
当然,还有一些青春成长的过程之中,小孩子们顽皮捣蛋,互相争斗,然后化敌为友,甘拜下风。
又或者做了错事,被长辈教训之后,洗心革面,痛定思痛,苦命练习功夫。
还有情窦初开,与人私定终身,那美好青涩的感情。
和隔壁村子争夺田产,派人出来较量武力,比拼拳法。
胜利者能够获得一切荣耀,能够为村子赢取明年的口粮,得到长辈的赞赏,晚辈的佩服。
又有离开村子,胸有大志,来到大都市里打拼事业,谋取生活……
这种一系列的事情,武学、农事、生活、成长,都是融洽一如,不分彼此,行云流水,顺水推舟。
两个人便在这种过程中成长起来,成为拳术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说到最后,汪春城亦有感慨:“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好像是一眨眼。也从未想过有什么不对劲,但这么与唐兄一聊,才发现也真是不容易。”
唐龙听着听着,也点点头:“你们是标准东方人的生活,宗族、同辈、亲友,还有建功立业、明媒正娶……就是这样一系列东西,才造就了你们的拳法。”
“有怎样的感动,才能造就怎样的拳法。对于我这样一个生在海外的华人而言,这种生活真是非常陌生,又有一种亲切。”
“甚至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因为我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有过自己的人生。你们的生活,可能是我十分羡慕的吧。”
“不过,羡慕归羡慕,但在我看来,这样的拳法,却是遭遇到了瓶颈。以至于你们一辈子,只能卡在这里,而无法突破拳惮。”
“接下来,两位请听听我的生活,希望能够成为它山之石吧。”
唐龙的生活,完全和这时候的大清是天差地别。
他讲述自己的世界,是父辈被卖到美利坚修铁路,卖他们的人赚的是刀了。
唐龙的父亲,早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在铁路上累死过去。
他的母亲,通过出卖自己身体的营生,活着将他产出,也就死去。
唐龙自小就生活在最贫困、最挣扎、最世故的社会底层,他所见所及,一切事物都是明码标价,都是生意。
甚至包括人命、情感、爱恨。
他曾经为自己的老板效力,老板有一个仇人,杀死自己的亲儿子,可是老板和仇人见了面,还是言笑晏晏,合作愉快。
两人握手、见面、聚会、饮酒,都是优雅无比。
这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一些人口、工厂上的纠纷,没有结束。
这样的经历,对唐龙影响极大。
他的前二十年,对自己血统、人种,并不在意,只在乎自己的能力,自己拥有的财富。
自己可以让多少男人向自己表达屈从,自己可以让多少女人心甘情愿被自己草。
这样的价值观念,对汪春城、叶昀而言,简直是野蛮无比。
两个人十分震惊,也根本无法想象,唐龙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他。
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唐龙虽然有一些疯狂嚣张的话语,但且不说正确不正确,也是条缕清晰,善于交流。
甚至,他可以是一个非常善于把握情绪的人,那些总督提督,都是人精,也被他敲山震虎,个个心服。
而以前的唐龙,似乎全然是个闯入人类世界的野兽。
“野兽?哈哈,那时候的我的确是野兽,是不聪明的野兽,现在的我也是野兽,却已经学会变得聪明了。”
“其实人本来也都是高级动物,许许多多的欲望,和猪狗没有两样。我之所以能领会到这点,性情大变,就是因为我遇到了帝座。”
唐龙话锋一转:“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使得我突破拳惮,也走入了全新的境况。‘唐龙’这个名字,也是他为我取的。”
“用美利坚那边的话来说,他是我的教父,为我接生,替我取名。自遇到他之后,我才算真正活着。”
“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他认为,拳法和时代息息相关,甚至和心理,和一个人是否相信一些道理,都有关系。”
“我此前笃信西方那一套,以至于不能突破拳惮。而后我开始苦读东方经典,尤其看丹道、禅修的秘诀。”
“在这个过程,我发现古代先贤,的确了不得,不过另一方面,现代人未必比古代人愚笨,反而是大大聪明了许多。”
“只不过许多人被执迷所误,总是过分高估古人,然后用他们的方法指导自己,这就叫南辕北辙。”
“古代人的许多修行方法有效,全是因为他们是古代人,他们就笃信那种东西。而我们已经不信了,我们不信那些道理,又要用那些方法打磨自己的拳术,完全是张冠李戴。”
“要看破这些表面上的东西,真正把握到古人的精髓,再指导自己的功夫,才能做到开创格局。”
“正如你们思想的底子,我已经看得清楚,是宗族为纽带、家庭为单位、田地为产业。”
“你们学拳法,是因为要保卫父母亲族、祖祖辈辈的田地。而你们出来闯荡,也是为了一些理由,譬如男儿建功立业,豢养家庭之类。”
“恕我直言,这些东西,都是封建主义,都是儒家老夫子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早就已经落伍了!”
唐龙的说话,让两个人立刻扬眉起来,正待发怒。
但是唐龙的情绪不变,渐渐说出更多的道理,令他们平息下来。
“这些道理,当年成立,是因为当时的天地,只不过是一方神州,没有美利坚、英吉利、德意志等国。当时的生活,也都是种田种地,经商通行而已。”
“张三丰逍遥快活,邋遢道人,是因为他眼中世界,也不过是个大明王朝。”
“他能成就,在当年是理所当然,但现在呢?现在绝不是这样,现在的天地多么广大?叫张邋遢复活过来,也得当场吓死回去。”
“整个世界,都在流动,而且各行各业,都是息息相关。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权力、能力,就可以让整个世界,来侍奉自己。”
“譬如美利坚那边,良田千顷,只是缺少了人,于是他们千方百计,走私来不知道多少万里的良种黑奴,日夜拿着皮鞭鞭挞,耕种出的资产,丰富无比,不知道养活多少人,赚了多少钱财。”
“同样,我父母也是华人,却被廉价贩卖过去,根本不费钱,死了也不心疼。但是事业却是轰轰烈烈的造就起来,现在的美利坚多么蒸蒸日上啊。”
“从这一点,能够看出什么?”
“这就是个野兽的时代!”
“所以你们成不了大境界,因为你们分明知道了现在的世界格局,但是充耳不闻,心中根本到不了开阔的格局,还在那里遵循着自古以来的道理。”
“你们看起来是武夫,其实骨子里还是书生、夫子,束手束脚,放不开来。用你们的话来说,你们就是太‘不是野兽’了。”
“而这恰恰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错误,因为这就是个野兽争相厮杀拼斗的时代。如果还自认为自己不是野兽,就要被人吃干抹净。”
“所以在我看来,两位朋友,你们最好能够突破固有的见解,不要去看不起野兽。反过来说,你们不如去学学怎样用自己的爪牙,去变得更野兽、更野蛮一点。”
“如果能以如此格局成就拳法,成就比张三丰、王重阳这种古人伟大,也是理所当然的。”
汪春城和叶昀初听这样的言论,觉得全是歪理,不值一提。
但是回到家中,细细思索,夜不能寐,脑子回响着唐龙的一字一句,却觉得怎样也无法反驳。
甚至,两人会翻出自己家中藏书,那都是过往的拳谱,发现其中的一些道理,完全被唐龙驳斥、批评,没有一丝一毫还手的可能。
这是一场东西方价值观念的拼搏,而汪春城和叶昀发现,自己输得凄惨。
连续几日过去,他们痛定思痛,也是决心改变,再次来到唐龙的面前,却发现唐龙状态也不好。
原来,他们经历着心理巨变的同时,唐龙也经历了一场事迹。
“我的同僚死了,死在任然手中。”
唐龙端坐在椅子上,他身着西装,留板寸头,看上去是西方式的干练,不过在神态上,却又是东方式的闭目养神,老神在在。
身上有一股禅机道蕴。
他是生长在西方的东方人,早年信奉西方拜金主义、利己主义,后来渐渐苦读佛道经典,现在身上简直是混元参合,高深莫测到了极点。
不过在他自己看来,自己褪去了一切文明的外衣,无论东方西方,无论古代现在,无非都是野兽之间的争斗而已。
而自古以来,文明其实都是偶然,野蛮才是常态。
唐龙闭着眼睛,不慌不忙,对两人说道:“他的尸体在荒郊野外,被农人发现,一路报告到了我这里。他的尸体,我让人不要动作,亲自检查,看出了很多东西。”
汪春城道:“你的同僚,是那位追杀同盟会的?”
“没错,是安东尼,他自号地狱魔王,现在也真的已经下地狱去了。”
唐龙优哉游哉道:“在现场,我还发现一些其他人的痕迹,应当是同盟会的。整个过程,我已经确定,应当是安东尼追杀同盟会人物,意外被任然插手杀死。”
“现在的任然,也遇上了同盟会,这一点被帝座料中,他们果然是一路人。”
“现在他只怕在同盟会做客,过不了几天,就要过来杀死我们。”
叶昀问:“唐兄,你能看出任然杀死安东尼要几招?伤势如何?能否发现他们的踪迹?”
唐龙摇了摇头:“任然没有受伤,他杀死安东尼,实在太简单了,绝对没有超过十招。我此前对他的评价,还是太低了一些。”
“他的拳术也是惊天动地,只怕是天下第二高手,还要胜我一筹。”
“他如果要杀我,就算有两位襄助,我也没有活路。”
听到这里,汪春城叶昀对视起来,心中有话要吞吐,差点要说“不如摆一桌酒席,我们两来说情,彼此化干戈为玉帛”。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立即想到,这恰恰是唐龙前几日说过,非常厌恶的老封建做派。
譬如两方势力之间,一下子有了麻烦,就有人做东道主、中间人,摆弄一个酒席,在酒席上把话说好,到最后其乐融融,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但这样的行事风格,是建立在以前的观念下,现在这一套是吃不住的。
任然和唐龙的争斗,可能是某种大势之争,彼此的观念完全不是一个道路,他们势必要你死我活不可。
虽然两人自始至终,不知道任然秉承怎样的观念,在这个时局又有怎样的立场。
但是他是帝座亲口要杀死之人,唐龙这种东西方混元如一、不分彼此的人物,也无法接纳他。
这一点,两人也十分明白。
他们醒悟过来,立即把话憋了回去。
唐龙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微微一笑:“你们两能领会到这个时代的残酷,真是不容易啊。以前的你们,在孔老二规矩的束缚下,行事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
他站了起来,脸上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平静无比:“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不能妥协的。”
“其实任然的拳术虽然高,但是到了我们的境界,再高也只不过是一线两线,大家都是人体的极限,精神方面反而比较重要。”
“现在在广州布局,无论如何都胜不了他,所以计划有变。”
汪春城和叶昀两人一起疑惑:“怎么个有变?”
唐龙神态还是很自然,但是却语出惊人:“我思前想后,决心抛开帝座的吩咐,立即北上,去刺杀慈禧。”
“什么!?”
两人大惊失色。
唐龙却在说出这番话后,也终于是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珠,望着前方,十分清朗。
他笑了。
“你们看啊,大清如老龙,已经满目疮痍,是救不得了。但是谁也不敢让它死,其实它死了之后,立即万物生发,只是没有人敢去做。”
“——我就敢!”
“我是大清断生的刽子手,造就这全新壮烈的时代,千百年后历史的一页,也有我的名字。对我的精神,也是一场洗练。”
“就让我这个在西方长大的东方人,对这片土地陌生但是热爱的家伙,去给它一场死、一场生吧!”
“我就要借着这股气势,升华自己的精神,和任然做最后一斗。我要用我相信的东西,注入我的拳法腿法里面去。”
“慈禧这个老妖婆,能够成为我们两个绝世高手战争的祭品,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有价值的地方。”
“她这一死,是功德无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