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森林之木
担子村,杨家村;狮头山,大青山。
杨森林曾不止一次地穷尽这条土路,现在,他又回到这路。回忆无非就是从开始到终点的重演,只是“杨家村”这三个字令他有些发颤。他迷茫地四顾,并不觉得周围的景致与记忆里有什么不同。
昨日落了大雨,路上泥泞不堪,脚踩在上面心里直发虚。索性他儿时早已习惯烦人的泥浆,所以他只一会就适应了。其实对外人来说,最难忍受的是夏季。这个季节雨水多,蚊虫也多,那些生物遗物混杂着泥水和热浪,就这样腐烂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夏季风力本来就弱,加上担子村三面环山,那味道就会弥漫在村中各个角落,直到入秋才缓缓消散。
当然,村里还算好的。那些山林在夏季是绝不能进的,因为在长辈们口中,林子里的气味能把人熏倒。
但这只是他对担子村的记忆,眼前这座村庄,现在叫杨家村。
改名了?什么时候?怎会如此呢?
读了介绍词,他才知道,现在的杨家村可是现代新农村,受到政府重点帮扶,家家户户水电不断,拉了网线,网速甚至比城里还快。
好。好......
杨森林走进杨家村。进村后,人烟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对这个外来者明显不感兴趣,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继续做手头的事。他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胸中顿生一股悲凉。那些和蔼的大爷大妈呢?都已经过世了吗?那些童年的玩伴呢?全都离乡了吗?还是时过境迁,我们早已认不出彼此了呢?
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脚下踩的不再是土路,而是水泥路。那水泥路蜿蜿延延,绕过一块块田地,好像通往村子中心。
担子村中心有一棵大榕树,据说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那树的主干可能比现在杨森林的合抱还要粗,看上去大概有十米那么高,在小杨森林面前,它简直就是巨人。
那时候他总和几个伙伴来爬树,这在今天看来是有些无聊,不过在那时可是每日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在树上,他会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自在,仿佛顶天立地、“一览众山小”的是他而非树。榕树,在南方是较普遍的,几乎每座公园里都有那么几棵,但他唯独觉得这棵和他有某种联系,其他的,一律只是树。
假如生命重来一次,千年空守的也许就会是他了。
再次站在它面前,杨森林重温这种威严。伸手摸索着它粗糙的表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或许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样东西,他们任凭岁月浸染,一成不变。在你每次苦苦寻觅之后,在你每次默默流泪之时,他们总会出现,为你遮风挡雨。
杨森林五行缺木,这大概就是他如此依恋这棵榕树的原因。很巧的是,他的儿子,杨木,也五行缺木。更巧的是,杨木的祖父,也就是杨森林的父亲,杨树林,也五行缺木。这三代人愣是凑出十二个“木”来。
其实,杨木本该是杨森林的名字,只是当时他大伯得知后,立马就找到了杨树林,拉着他,要他把这名字改了。
老弟呀,你孬不孬,怎么能给取这个名字?你想,你名字里四个木,你儿子却只有两个,这叫什么?这不就叫一代不如一代嘛!依我看,杨森林就挺好,六个木,“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伯读过些书,话讲的十分有理,在场的无不赞同,杨树林也连连点头。
只是杨森林逐渐长大,愈发觉得“木”比“森林”要好。如果说“森林”更重视传承,那“木”就胜在意境。森林里每棵树都埋没在一个整体里,不细究看不出区别,如此千篇一律,虽有森然之感,却也不够博人眼球。而“木”则不同,它若指代树,那这单棵树必然与大榕树一般伟岸。于是在蛮荒之上,有一神树岿然屹立,庇护人间。
听说他给儿子取名杨木时,杨树林也释怀一笑。彼时大伯早已去世多年,无人反对。
杨树林从小就没了父母。有孩子不久后,妻子也去世了。自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只知道闷头种地,闷头干活,一人分饰父母两角,艰难地把杨森林带大。吃的喝的穿的住的,还都不是问题,只是婴儿所需的母乳有些难办。好在村里哺乳期的妇女多,也都淳朴善良,每次都会给匀一点。他每次去要都满脸窘态,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村里有恶人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爸妈又克死老婆,但也仅限于背地里议论。但凡有敢当面说出口的,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们几个人,都得躺在地上嚎一会儿。
母爱是什么,对杨森林来说并不重要,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好父亲,并且这位父亲形象万分高大。在他的回忆里,有关于父亲的画面却有两个最难忘:一个是他坐在一群倒地不起的人中间,抽着烟,衣着破碎;另一个是他背着满背篓的柴从狮头山下来,与夕阳一道,向着自己招手。
无论如何,他在杨森林的记忆里始终都是个英雄,绝不是现在只会叼根烟泡在棋摊上的糟老头。
想去老屋看看。想,再去狮头山看看。
早在这些念头出现以前,杨森林就迈开了腿。
不曾想,原本应该存在着老屋的地方,现在却赫然建起一座公共厕所。他疑惑不解,左看看右看看,也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是这里,不会错的,但这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
“嘟”了几声过后,电话接通。那头先是传来低语声,接着就是棋子的敲击声。最后,杨树林才开口。
有话就说!
爸,我想问问,就是,老屋怎么改成公厕了?
他沉默了几秒。
你回那儿去了?村子很不一样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你之前那次是不是回来了?还有,老屋怎么回事?
他又是一阵沉默。
之前那一次,就是回来过。这村子翻新,村长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把那屋子拆了,我想了想,三十多年没人住过,看着都眼烦,拆就拆吧,还能拿点补助,挺好。
杨森林没有回话,他总觉得这不是同意拆老屋的充分理由。他知道这可能和某些事情有关,但从没有人提及那些,就像小时候父亲总对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闭口不谈一样。他突然想起大伯,想到他的怪病。这病据杨森林的推测,是因为大伯有一次在夏季上了狮头山,走进密林深处。村里老人常说的,不要随便上山;非要上山,不要在夏季;非要夏季,不要走太深。
那时候他问父亲大伯的病是不是和狮头山有关,父亲听了,很罕见地打了他一顿,还不准他再提这件事。他们老一辈的人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心想。
你们不说,我也会自己找原因的。
老屋在外观上没什么改变,甚至和他的记忆相重合。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不是平常那样开,而是直挺挺地倒下去。一声巨响,尘土漫天纷飞,虫鼠四散而逃,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给长期幽暗的老屋带去一丝人气。老屋醒了,它睡眼惺忪着。回忆潮水般袭来,过去在这里发生过的、可能发生的,一幕幕上演着......
晚些时候,杨森林从过去的桎梏中挣脱,出现在狮头山脚下。然而一块告示牌给了他当头棒喝。这山,也改名了,叫大青山。他急忙朝东边望去,那狮头石果真不见了,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被草木所掩盖,并非消失。现在这山,全然一片青,青得让人心碎。
他隐约感觉到,山里有一股力量抵抗着他的前进,而村里也有一股,似乎想要拉着他离开。再加上现在天色渐晚,山林好像静默着,又好像怪笑着,面目狰狞可怖。他已经抬起的脚始终不能落下,脑中不停回荡着似有似无的呢喃,无论怎么聚精会神都无法听清。
击碎一个人的执念是很难的,但那无形中的力量却做到了。准确的说,是杨森林主动放弃,因为他突然不想知晓一直盘绕在他心头的秘密,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只希望能马上逃离。
在完全暗下来之前,在意识失去身体的主导权之前,他回到村子。然后在大榕树的注视下离开村子。
不多时,月挂枝头,夜色朦胧,一回首,整个杨家村连同大青山一齐消散了,只留那棵榕树伫立着,在旷远的荒野之上。
#2023年5月15日初稿 2024年8月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