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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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余之从师也

十五年前,我21岁。大学刚毕业。

入职苏城联合中学当了一名化学老师。

苏城联中是家公办中学,历史悠久,规模不小,是区重点。

本来像我这种新入职的老师,得正经磨炼几年才有竞聘班主任的机会。

但我运气忒好(背),初二八班的班主任因为胎向不稳,提前休了产假。

于是我这个社会新菜鸟,就被推上了临时代理班主任的位子。

周荔明是我的学生。

*

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寒冬的早上。

我在早餐店排队等着自己的牛肉生煎,看到一个穿着联中校服的男生,大步从身边掠过。

苏城的冬天格外阴冷,大家都是羽绒服棉服的全副武装。这男生却只套了件校服,校服洗的都有些褪色了。

我拎着牛肉生煎,嘴里着急忙慌地塞了一个,跑过去追。

无他,因为刚刚他的书包拉链没拉严,掉出来个本子。

被我捡起来了,得去还给他。

“同学!同学!”

跑近了,听到他在大声背书,背的是《送东阳马生序》:“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

我拍了他肩头一把:“同学!”

他转过头来,明显吓了一跳。

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薄清瘦,面容清秀。个头中等,也就到我鼻尖这吧,脸色冻的青白。

我把本子递给他:“你书包没拉好,掉出来的。”

他忙卸下书包。我发现,他书包不是拉链没拉好,是拉链直接坏掉了,咧着个大口子。

他面色涨红,接过本子:“谢谢……”

他一伸手,我也才发现,他两只手生满了冻疮。红肿不堪,简直没一点好皮肉。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窘迫地忙把手缩去身后。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这名学生口音明显,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听说联中有接纳一批成绩优异的农民工子弟——而且……

因为离的近,我甚至都听到他肚子在叫。

我把手里的生煎塞过去。

“同学,我就是联中的老师。要赶着开早会,来不及了,这个,辛苦你帮我解决了吧。谢谢啊。”

说完,我拍拍他的肩,掉头跑了。

然后,在办公室灌着开水塞饼干。

再然后,乌鸦嘴的果然被叫去主任办公室开早会,在早会上,我被宣布为初二八班的代理班主任。

*

初二的学生,都是些半大孩子了。我很忐忑自己会镇不住场子,尽量端着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

好在学生们很给面子,听我做完自我介绍后,掌声热烈。

前排几个女生还在小声说:“好漂亮啊。”

然后就是学生们挨个起立做自我介绍。

一个班里45名学生,我抱着花名册,心中念念有词,希望第一时间能把学生都记个全。

最后一排一个男生站起来,口音奇怪,听着却些许耳熟。

学生们已经大声哄笑起来。

我抬头望去,男生满脸通红。

巧了不是,正是早上遇上的那个。

有学生拍着桌子笑:“老师,他外地人的啦!讲话奇怪奇怪!”

我抬手制止哄笑,走过去:“同学,方才老师没听清,麻烦你再说一遍。”

他挺直单薄的脊背,很瘦,但眉眼生的很好,是个清秀的好孩子模样。

现吞过一口口水,努力字正腔圆。

“报告老师,我是周荔明。”

*

周荔明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否则,也进不来苏城联中。

我看过他的档案,父母皆是来自四川凉山区的农民工。

但,我对他的关注也就仅限于此了。

毕竟身为老师,注意力一般都放去了好生和差生身上——周荔明成绩好,但还没好到多拔尖。

而且人很安静,基本没啥存在感。

毕竟那时,我还是个被赶上架的新菜鸟,偏还初生牛犊不怕虎,暗戳戳的雄心万丈。

总想要做出点成绩来,生怕被别人小瞧——

眼下很快便是任职后的第一次期中考,我如临大敌,生怕给前任班主任掉了链子,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就在期中考前一天,已经放学快个把小时,一个女生跑进办公室:“李老师,快去看看吧。你班上的学生被人打了!”

我忙跟着跑出去,才发现在校外的文具店,周荔明被人用拖把打到头破血流。

那老板一脸凶狠,我上前一把攥住拖把:“打人犯法,我要报警了!”

“报啊!叫警察来抓这个小兔崽子!TNND,敢偷老子东西!你TM忒不长眼!”

老板说,周荔明偷了店里的笔。

说见他一直在店里转来转去磨磨蹭蹭,就盯上他了。

果不其然,他摸过的一桶圆珠笔,少了一支。

肯定是他拿的!

周荔明一只手按在额前,面色苍白,嘴唇抿到死紧,血从掌心蔓延出来,一直淌去脖子里。

我真心气死了,将人一把拽至身后,一脸护犊子的凶狠无比,颈毛都炸了起来:“张口就说人偷东西,你有证据吗?”

老板方要张嘴。

“监控!你店里有监控吗?!把监控调出来!你说是他拿的,那我还说你诬赖我学生呢!”

“这么大个男人,恃强凌弱!把一个手无寸铁的未成年人打成这样!我是他的老师,我要告你!”

可能,是我太凶了吧。

张牙舞爪,气势汹汹,还有老师身份加持——那老板想了想,居然挥挥手:“去TM的,就当老子今天晦气。”

张手把我们轰出来了!

我还在气不过,周荔明拽住了我胳膊:“老师……”

他手上脸上都是血。

我心口一紧,攥住他的手:“老师带你去医院。”

周荔明不肯去医院,坚持说自己没事。

他太倔了,九头牛都拉不动的那种,我只能先找到家药店,给他处理伤口。

伤口在头发里,万幸,不用缝针。

我送他回家,少年一路都在沉默着。

最后,停住脚步:“老师,我爸妈……这阵子去了芜城,有个急活。医药费……”

他嗫嚅着,不敢抬头看我,“等他们回来了,再还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