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间道
那个和尚又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这和尚可不是空手来的,而是扛着一个女子来的。
道观大门口,孟桑榆看着那扛着个女子的和尚,有些惊讶:“大师,您这是……还俗了?”
和尚瞪了她一眼,也不解释,就往道观里走:“那老东西呢!”
“房里睡觉呢。”
“我去找他。”
和尚扛着女人,轻车熟路地向道观后面的厢房走了去,孟桑榆有些疑惑地看着和尚离去的背影,腰间别着的骨笛忽的一亮,她看了看骨笛:“是吧,你也感觉到妖气了吧?”
道士正在屋中闷头大睡,和尚一脚踹开了门,直直走到了床边,二话不说,将肩上女子朝床上一抛,道士嗷呜一嗓子惨叫就坐了起来:“何方妖孽!”
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娇美的小娘子正躺在自己怀中,不由一愣,这才瞧见床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老东西,你这日子过得倒是舒服!”和尚的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眼底尽是嘲讽。
道士睡眼惺忪的看着和尚,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又将其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啧啧摇头道:“哎我说,算起来你我至少也一百年没见面了吧?这一百年你是过的有多惨,难道连件袈裟都换不起?瞧瞧,瞧瞧这一身的补丁……”
说着,就伸手抓住了和尚的袈裟,一撩:“咦?哎呀,你这大和尚是怎么回事,这袈裟里头怎么也不穿个东西呢!”
和尚一掌拍开那只扯着自己袈裟,让自己春光乍泄的手,耳根却红了:“你,你放开!”
道士拍腿狂笑,身子一颤一颤:“和尚啊和尚,这百年未见,没想到你竟养成了如此癖好,当真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空空如也可不就是一片大好春色吗?”
和尚爆了粗口:“无耻!”
道士却几乎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神色凝重的端详起自己怀中的小娇娘:“这姑娘怎么好像……”
“你看看她的左肩。”和尚说。
道士倒也丝毫不避嫌,竟真的伸手将怀中女子左肩的衣物微微扒开,只见女子左肩之上自皮肉之下绽放着一朵诡异蓝花,花瓣细长成丝状,向内翻卷着,一层又一层,层层交叠,而最外一层的花瓣略长,是向外翻卷的,且每一片的尖端都生出了一根根极其细微的蓝色丝线,根根顺延着女子的心口蔓延而去。
“这,这是……”道士大惊,不可思议地看向和尚。
“若非棘手,此番我也不会来找你了,这些年你的好日子也过够了,怎么样,可愿随我下山?”和尚说。
道士哈哈一笑,翻身下床:“你都亲自来了,我又怎会拒绝呢?”
道观大门口,道士与扛着女子的和尚已经渐行渐远,孟桑榆和花妖二人瞧着那二人的背影,所有所思。
“这二人……有古怪。”孟桑榆说。
“嗯,的确有古怪……”花妖附和着说。
“对了!”孟桑榆一拍手掌:“总归也是闲来无事,不如我们跟去瞧瞧?”
“那……就跟去瞧瞧?”花妖语气虽是迟疑,可那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他,于是二人也不耽搁,当即就锁上了道观大门,匆匆下了山去。
其实这和尚姓甚名谁,就连孟桑榆都不知道,哪怕是她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认识这和尚了。
曾经她倒是也问过道士,可哪次道士给她的回复都是:“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不过有一点是孟桑榆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和尚绝非普通的和尚,说不定就是那西方极乐世界的某尊佛也不一定。
孟桑榆和花妖一路尾随着那二人下了山,中途又是行了三日的路程,这才终于到了虞南城。
集市上,穿过熙攘的人群后,待二人看清楚道士与那和尚的最终去处时,花妖终于忍不住的骂出口了:“呸!你师父果然不是个正经道士,那和尚也不是个正经和尚,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有道士和尚携手逛窑子的?而且还自带姑娘,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桑榆扫了一眼那三层小楼上挂着的匾,是为“快活楼”三字,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转身竟就要走,花妖叫住她:“你去哪啊?”
“方才来时我瞧见城北有家成衣铺。”孟桑榆边走边说。
“去成衣铺干什么?”花妖追上去问。
孟桑榆对他狡黠一笑:“还能干什么?换身男装,逛窑子去啊!”
这“快活楼”内的装潢倒也算是上等了,檀木为梁、黄金为柱、珍珠为帘、玉石为砖,初踏入大门之时,孟桑榆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这眼前的青楼实在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花妖也有些茫然,碰了碰孟桑榆的胳膊:“哎我说,是不是咱们误会了?这真的是青楼?”
倘若真的是青楼,那这大门口怎么连一个招揽客人的都没有呢?何况他们这都已经走进来了,居然都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瞧过他们,岂不是太奇怪了?
孟桑榆也疑惑不已,不过看着这楼内一派热闹的光景,肯定道:“这就是一家青楼不假,或许是与那些买卖皮肉的不同,这家青楼里的可能都是雅妓?”
“雅妓?”花妖挠头:“为何?”
“就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除非那姑娘自愿献身。”
孟桑榆向楼内那一桌桌的客人们投去探寻的目光,道士和尚分明都进来了,此刻一楼却并未这二人的身影,显然就应该是在二楼或者三楼了,于是她准备先上二楼去查看一番,却没想到这步子都还未踏上二楼楼梯,一只纤纤玉手便已挡在了她的身前。
“哎哟喂,这位公子可是要上楼去?”
孟桑榆寻声望去,只见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正依靠在楼梯口,手中摇着一把美人扇的看着自己,便猜到这妇人应该就是这家青楼的老鸨了。
她问道:“楼上雅间可还有空的?”
老鸨笑吟吟说:“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公子却不能上去。”
“哦?”孟桑榆挑眉:“为何?”
老鸨那浓妆艳抹的脸上忽的浮上一抹邪佞,咯咯一笑,楼内灯火骤然一灭,阴森无光,道道黑影自梁上、地下、窗外以及楼梯、二楼和三楼中飘飘然了出来。
“哇……”花妖瞧着此番惊变,一对儿透亮的眸子中浮上一缕幽光,不由赞叹出声:“厉害厉害,这居然是个阴阳界!”
所谓阴阳界,就好比是空中月与水中月,他们几乎一模一样,却从本质上讲又不一样。空中月才是实在的,而水中月却不过是倒影罢了,可即便是假的,却仍有猴子捞月一说。
阴阳界只有在极其肮脏污秽之地才会产生,而阴界与阳界之间是有一层凡人无法触及的结界的,不过人虽不能触及,可阳界之中的一切的腌臜龌龊却都会穿过结界,成为巩固阴界的一砖一瓦。
孟桑榆无奈:“我们又大意了。”
花妖懊恼地捂脸:“可不是,一不小心又被算计了,真是麻烦。”
这儿的阴阳界究竟已经厉害到了什么程度,竟能感知到他二人并非凡人,而在他二人踏入“快活楼”大门的时候就阴阳颠倒,使他们直接进入了阴界之中。
“看这架势,这阴阳界似乎已经到了吞人的程度。”
孟桑榆看着那些向他二人缓缓逼近的黑影,心中也是稍稍一惊,一般来说这阴阳界只会出现在极其不堪的地方。但那些斗个你死我活的深宅大院,或是像“快活楼”这般的青楼,也还强大不到可以将阳界之人吸入阴界,并吞掉的程度。
往往也不过是因为吸收的腌臜之气太多而强大到可以影响阳界凡人的心性罢了,怎么也还做不到颠倒乾坤,吞人为食才对。
“难道你师父他们就是为了这阴阳界来的?”
“应该是了。”孟桑榆将骨笛抽出:“不过眼下也顾不得他们了,这里太过污秽,怕是你我待的久了也会被影响心性,可准备好了?”
“哈哈。”花妖一撸袖子,“好了好了,时刻准备着呢!你随意,我就先从这老鸨子开始了啊!”
道士与和尚却是当真进了“快活楼”。
楼内原本是一派热闹,却在这二人出现的刹那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窃窃私语了一番,才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这年头,道士跟和尚都携手逛窑子了?
这二人才不顾别人什么眼光,寻了个位置,和尚将肩上女子放在了一张椅子上,又让其趴在桌子上,这才一抹额上汗珠:“老鸨,上酒,上姑娘!”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那和尚说什么?上酒?还要姑娘?
“再上二斤酱牛肉!”和尚又说话了,豪气地一拍桌子,撩起袈裟就要坐下,这一撩,一股凉风幽幽钻来,和尚动作一顿,仍保持着要坐不坐的姿势,楼内的其他人却是顿时炸了锅,那嘲笑声顷刻间不绝于耳的就汹涌而来。
“哎呦喂,这和尚竟没穿裤子唉,看啊,大家快看啊!”
“这和尚是生怕到了要紧时脱裤子费劲吗?哈哈……”
“大师,您可要自重,自重啊,佛祖可在天上看着你呢,哈哈……”
道士这才刚刚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想这茶才刚入口,和尚就上演了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出,登时一滴不剩地就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却还是忍不住地狂笑了起来,边笑边对着和尚竖大拇指。
“浊骨凡胎。”和尚不屑于众人的嘲笑,神情自若地将自己的破袈裟整理好坐下,又一拍桌子招呼了一声:“老鸨,怎么这么慢!”
“来了来了……”老鸨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世间的假和尚假道士可多了去了,兴许这二位也是假的呢?
何况这开门做生意,讲究的还是要和气,这和尚虽然穷得只剩一件破袈裟,连裤子都穿不起了,可这气势却能看出并非孱弱之辈,若是动起手了怕是都能把她这“快活楼”给砸了,如此一来,倒还不如好好施舍他一顿,让他吃饱喝足就快快离去的好。
不过让老鸨没想到的是,待酒肉上齐后,和尚竟从他那破烂袈裟里左摸右摸的摸出了一锭金灿灿的大元宝来:“等我吃完了,先上十个姑娘来!”
“快活楼”内又是一阵哗然。
“得嘞!我这就给大师您挑选姑娘去,您先慢慢吃着喝着……”老鸨捧着金元宝早就乐开了花,谄媚地给和尚满上了酒,扭着肥硕的腰肢就乐不颠地去了。
道士啧啧摇头:“你可学坏了啊。”
和尚看也没看他,只是埋头喝酒吃肉。
道士叹道:“这一百年来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想死我了吧?”
和尚仍不搭理他。
道士挑眉:“当初我闲来无聊,就创了那么个点石成金的术法玩,那时你还说我不学无术来着,如何也不要我教你,怪不得,原来早就偷偷学去了啊……”
和尚就好似听不见道士说话一般,任凭他说什么却就是不搭腔,只是顾着自己吃肉喝酒,终于惹恼了道士,一把拦住他要将美酒送入口中的手:“喂,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从和尚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和尚缓缓抬眸,一双狭长深邃的瞳定定地注视着道士,开口说:“好,你若告诉我当初你的金身是如何被毁的,我就告诉你。”
道士的手微微一颤,缓缓缩了回来,脸上掠过了一抹异色,却是不再开口了。
“哼!”和尚冷哼一声,讥讽的看着道士:“你不说,我也不会追问,不过我的事,也请你别多问!”
酒足饭饱,和尚抹了抹嘴,早就等在角落的老鸨眼尖,瞧着时机到了,便催促着身边的十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赶紧过去,一边也跟在十人跟前走到了和尚身边,扭着腰肢,摇着美人扇:“大师啊,您瞧瞧,这是我‘快活楼’里最乖巧听话的十个姑娘了,您看您满意不,若是不满意啊,我再给您换。”
和尚一摆手,示意老鸨闭嘴,伸手拽过一个女子,竟直接将其左肩衣物扯下,跟着还不待众人惊呼这和尚竟如此放浪,就见他将怀中女子一推,竟又拽了一个入怀来,同样是不由分说就扯下其左肩衣物。
“这和尚莫不是疯了?”
“难道这和尚的怪癖就是看姑娘香肩?”
众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和尚却是已经将那十个姑娘的左肩都看了一遍,表情凝重,垂眸半晌,忽的抬头,竟将手又伸向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老鸨。
“啊!”老鸨惊呼一声,就听“嘶”的一声,和尚已经将她左肩的衣物也给撕烂扯了下来。
众人已是看得瞠目结舌,这和尚禽兽啊,他居然连老鸨都不放过!
道士这时站了起来,盯着和尚怀中那老鸨的左肩,怛然失色,大喝道:“快放开她,快!”
然而却已经晚了,只见老鸨左肩之上绽放着的一朵幽蓝色花,花瓣细长成丝状,竟从老鸨的皮肉之中破了出来,极其快速地钻入了和尚那敞着怀的胸口之中。
道士话音落下之时就已经疾步上前,将那老鸨从和尚怀中一把拽走,却在眼见那蓝色细长花瓣钻入了和尚胸口之中时,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和尚:“你,你的金身哪去了!”
和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话,而是直视着他的身后,面无表情道:“鬼母,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收手,将所有人身上的鬼子印解了,我便饶了你。”
此时的老鸨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惨白的脸,漆黑没有眼白的瞳,一头幽蓝色的及腰长发,还有那一身绣着蓝色花纹的玄色长袍。
嘭!
“快活楼”的大门登时被一阵强风用力关上,此时楼内除了道士与和尚二人,其余的竟也全部都换了一副面貌,男的青面獠牙,女的妖娆诡谲。
鬼子印,印鬼子,中了鬼子印,便就是鬼母之子,只听鬼母之令,此印他人无解,唯鬼母可解。
“饶了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鬼母冷笑:“一个没了金身的和尚?”
“鬼母!”道士突然一步踏上前来,竟站在了鬼母一旁,似是很熟络地碰了鬼母胳膊一下,指了指和尚:“你也看出来他金身没了是不是?你能不能算出来他金身怎么没的?我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
鬼母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道士:“你说什么?”
和尚却看着道士冷笑:“你很想知道吗?那就告诉我你的金身是如何被毁的!”
道士咬牙,蹦起来指着和尚就骂了起来:“你这死秃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这么穷追不舍地问人家隐私算什么出家人!”
和尚淡然一笑,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脏话:“你懂个屁!”
“我靠!”道士怒了。
“闭嘴!”鬼母也怒了。
一时间,“快活楼”内变得阴森昏暗,温度急剧下降,层层薄冰如同一条灵活又迅猛冰蛇,弯弯绕绕,扭曲来回,快速地蔓延着了整个“快活楼”。
同时,那些中了鬼子印的男女们也终于开始行动了,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就向道士跟和尚扑了过去。
道士一脚踹飞了一个男人,却又不敢用力,生怕用力过猛会把人给踹死,虽说这些人因为中了鬼子印而人不人鬼不鬼,可若能解印就还有活的机会,但肉身若被毁了,即便印解开了,却也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和尚,小心些,莫要伤了这些人……我靠!”
道士本想提醒和尚下手别太狠,扭头一看,却见围在和尚身边的居然都是这“快活楼”里的女子,一个个杨柳细腰,楚楚动人,要么是在和尚耳边吹气,要么就是用那纤纤玉指拨弄着和尚的光头、脸颊,以及那半敞的胸口。
再回头看自己这边,道士欲哭无泪,怎么男的都跑自己这来了,顿时铆足了劲就踹飞了几个冲向自己的身影,向和尚那边嚷嚷道:“我说,你们缠着个和尚干什么,来勾引我啊,来啊来啊……”
“无耻!”和尚鬼母异口同声。
“堂堂鬼母,怎么还骂人呢!”道士不满地指着鬼母。
“区区道士,还恬不知耻地妄图女色呢!”鬼母讥笑着回击。
“还有你,好好一个和尚,怎么还出口成脏呢!”道士又怒瞪向了和尚。
和尚不理他,鬼母却怒了:“臭道士,废话真多!”
狂风忽作,衣袂飞舞,一只长着锋利尖长指甲的手赫然向道士伸了过来,道士避之不及,胸口道袍被抓出了一个破洞,露出了白皙如少年一般的皮肉来。
道士低头一看,捂胸惊呼:“想非礼我?可没那么容易!”
鬼母气急咬牙:“谁要非礼你!”
道士却早早身形一闪,刹那间就站在了鬼母的身后,扬手伸展五指在其后脑处,一团金光自道士掌心发出,同时一团黑气便从鬼母的后脑被吸了出来!
团团黑气涌入道士的掌心,鬼母骤然仰头,狰狞怒吼:“你要干什么!”
“你被人下了降头,我帮你化解!”道士说着,便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念咒。
“滚开,我不要你帮我!”鬼母怒吼着,身子却是一动都不能动。
和尚这时终于不再沉默,单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金光乍现,将缠绕在他周身的女子尽数震飞了出去,三步两步就走到了道士身边,眼看道士周身都已经被黑气包围,伸手一把握住了道士的手腕:“够了!”
道士的双眉已然覆上了一层薄冰,黑青的脸上亦是,他睁开眼睛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露出了一抹勉强的笑:“我没事。”
“没事?”
和尚挑眉,攥着道士手腕的手却是越发用力:“当初你也跟我说你没事!结果呢,你金身被毁,无法修成正果,元神有损,也不能入轮回。而现在,我摸到了你的脉象,你告诉我,你的寿数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折损了这么多的阳寿!”
和尚原本生的唇红齿白,明眸如星。
而此刻的他却是红唇惨白,明眸血红,瞪着道士的眼神更是让道士不由一阵恍惚,忆起往昔年幼时,他曾好不容易在一片水洼中捡了一个脏馒头,却被几个比他长的高又壮的小乞丐给盯上了,他饿狠了,不愿交出脏馒头,就被那几个小乞丐给狠狠揍了一顿,最后还是被抢走了馒头。
小和尚找到他的时候,他躲在一个牛棚中哭,鼻青脸肿,瑟瑟缩缩,小和尚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却和此时质问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后来有一天,小和尚是一瘸一拐回来的,明明自己已是头破血流,却笑着递给了他一个大馒头,他没有问这馒头是从哪来的,也没有问小和尚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不论出了什么事,和尚都会义无反顾地帮他讨回来,可那时欺负了自己的不过就是几个普通的小乞丐,而毁了自己金身,损了自己元神的人,和尚却惹不得。
“我当初问你金身究竟是如何被毁的你不说,如今,我已知道了。”
和尚的声音将道士从回忆中唤醒,他抬头,心中百味杂陈,欲言又止,和尚却是继续道:“我且问你,西方可当真有极乐?”
道士一怔:“你要干什么!”
和尚却是忽然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手,周身金光乍现,霎时间竟变成了一个金人,金灿灿的手掌猛地一拍鬼母后背,一个“卐”字就印在了鬼母的背上。
鬼母惊愕不已,周身黑气正在逐渐散去,一双漆黑无眼白的瞳中充满了恐惧,盯着和尚:“你,你没有金身如何成的正果?”
道士脸色如土:“你是不是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你的金身到底去哪了!”
却见和尚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低低地念起了佛经,一串串金黄的经文自和尚的口中飘出,串串相连成环,旋绕在整个“快活楼”的半空中,缠绕在了所有人的周身,包括道士。
佛音缭绕,众人身上的黑气逐渐自天灵飘出消散,而道士的身上却被笼罩了一层金灿灿的光,道士感觉这些光似乎正在往自己的身体里钻,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那缺损了很久的元神竟神奇地开始愈合了!
道士何等聪明,如此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惊惧地抬头看着和尚,却见和尚淡然一笑:“你当真以为我是半路捡了个身中鬼子印的女子,担心自己对付不了鬼母,才去找你的么?”
我只是想最后与你同桌吃一次饭,饮一次酒罢了!和尚心中如此想着,口中却并未说出来。
半晌,道士开口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牺牲!”
和尚摇头:“当初你我也曾尝试着违背过他们,可结果却是你失去了金身,缺损了元神,我不想你万劫不复。”
道士凝眉:“我若在乎这些,当初又怎会……”
“又怎会在天地神魔大战之时,为我挡下幽冥魔杵而金身被毁!”和尚道。
道士愣了片刻,却是无力地笑了:“你果然知道了,他们告诉你了,他们就是因为笃定你知道真相后会就范才告诉你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要你去守那幽冥界,是因为无人愿意去,因为一旦去了就永远都不能成佛,永远都不得踏出幽冥界,只能千年万年的身陷于此,日复一日,日日如斯!”
“我知道。”
“你!”道士说不下去了,紧攥的双拳忽地就松了开,义愤的脸上换上了颓然。
是啊,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当初天界要他们一个守天一个守地,守天即驻守不周山,守地即镇守幽冥界。
他二人自诩世间无限好,不喜被管束便拒绝了,而后天地暴发了神魔大战,他二人本不想插手,可神魔打架,凡人遭殃,最后他们还是因为不忍人界生灵涂炭,而投身入战,哪知这一战竟让道士失了金身,损了元神,而和尚也几乎散尽修为。
只是那时的和尚并不知道在他重伤昏迷的时候,那幽冥神杵自空中落下的位置俨然就是他昏迷的位置,而道士更是想都没想就挡在了他的身上。
事后,和尚一直问他究竟是谁毁了他的金身,他自然不能说,那幽冥神杵的主人可不是幼时抢夺他们馒头的小乞丐,他若是说了真相,和尚定会拼了性命为他报仇。
可他却忘了,自己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说。
“当初你我若是答应了驻守天地,神魔大战之时,天界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我去死而不救,那日你我若死了倒也好了,可天意弄人,你我却偏偏活了下来,既如此,他们又怎么肯放过我们?”
和尚说着,周身金光越发刺眼,他的身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莲花宝座,他整个人坐在宝座之中,庄严肃穆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无奈:“这千百年来,我也在这人间道游荡够了,往后的日子换个地方倒也不错。”
和尚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小,被“卐”字镇压的鬼母即便是如何不甘的张牙舞爪想要挣脱,却也是随着和尚一同越来越淡,渐渐消失。
“地藏!”道士大惊,伸手欲要抓住和尚,却是抓了一个空。
而和尚那浑厚的声音倒是悠悠然在“快活楼”内若隐若现,起起伏伏。
“今日以后,我走我的幽冥道,你走你的人间道,阴阳殊途,望珍重。”
孟桑榆跟花妖在阴阳界中正跟层出不穷的小鬼打得不亦乐乎,怎料阴阳界结界突然迅速瓦解崩塌,伴随着众小鬼的惨叫声,他二人便一下回到了真正的“快活楼”中。
花妖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挠了挠头:“难道刚才是在做梦?”
孟桑榆却是一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仍保持着伸出一只手姿势的道士,立即跑了过去:“臭道士!”
道士有些恍惚地抬头。
孟桑榆赫然一怔:“你,你这是哭了?”
“啊?”花妖闻声,赶紧就凑了过来,一看,果然见到道士的脸上流着两行清泪:“怎么了怎么了?难道天要塌了不成?”
道士不言亦不语,只是颓然转身,摇晃着身子便径自往“快活楼”外走了去。
孟桑榆和花妖对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了出去,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二人站在“快活楼”的大门口看着远去的道士,豆大的雨珠无情地砸在道士身上,将道士整个人都淋透了,而道士却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摇晃无力,渐行渐远。
孟桑榆还从未见过道士这般模样,心下微微一沉,便就要追出去,却被花妖拦住,指了指身后楼内躺了一地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怎么办啊?”
“又没死,不管了。”孟桑榆撂下一句,就冒雨朝雨中的道士追了出去。
花妖却并未跟上,而是看着大雨中道士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红光:“这道士何时有的金身?”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幕幕画面登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半晌,他睁开眼睛,却是长叹一声,挥袖将双手背在身后,跨步走进了雨中。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幽冥界,和尚着一身金丝袈裟独立奈何桥上,桥下便是那绵绵不绝的忘川,河水看似潺潺涓涓,实则湍急汹涌,那幽绿色河水中尽是残魂怨气,凄厉惨叫之声更是自里面传出,不绝于耳。
他终究还是来了这里,这容纳了世间一切黑暗的地方。
遥想当年他与那臭道士还是初露锋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时的他们是何等的逍遥自在,而如今呢……和尚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喝汤吗?”一个佝偻着背的苍老身影,端着一碗七彩澄清的汤递到和尚面前。
“不必了,多谢。”和尚谢绝。
老者笑了笑:“剥离金身可是要遭受蚀骨之痛的,你可还好?”
和尚似乎回忆了一下,点头说:“嗯,真的很痛,险些没有挺过去。”
老者又道:“你剥离了自己苦修而来的金身,却接受了那人赐下的菩萨金身,你可知这菩萨金身无非一把无形的枷锁,它会禁锢着你永生永世,无法超脱。”
“我知道。”
“就这么将自己苦修来的金身送给他人,值得吗?”
“值得。”
和尚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老者却是稍稍有些惊讶:“和尚,你究竟为何想不开,要下这幽冥地狱?难道就只是为了还个人情?”
为何想不开么?和尚笑了笑,他并没有想不开,只是必须这么做而已。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说。
“笑话!你不入地狱,自还会有人入这地狱,比如我,比如他们……”老者说罢,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一副干瘦的骨头架子仿佛都要被咳散了一般。
和尚扭头,一双茫然却又明亮的眸子注视着身边老者:“你是谁?”
老者怅然叹息,将手中的七彩汤又递了过去:“叫我孟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