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冥有鱼
天还未亮,鸡都还在打盹,道观的大门就被人发疯般地拍着。
孟桑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本以为不去理会,门外之人自会识趣离开,谁知那门外人非但不走,居然还越拍越大声,叫嚷声更是越发凄厉。
“开门,开门啊,快开门啊……”
孟桑榆咬了咬牙,“噌”地从床上起身,鞋都未穿,出了房门就直奔道观的大门,一把拿了门闩,猛地开了门,阴郁到极致地瞪着门外人:“道士也是人,也要睡觉好吗!你们要上香要算命请天亮再来,谢谢合作,再见!”
说完便要关门,却被门外妇人一把拦住:“道长,道长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求您了,我给你您磕头,给您磕头了!”
那妇人哭着就直接跪在了地上要磕头,这时孟桑榆的困意也消退了几分,看着跪地的夫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得似乎是并未来得及梳理就来了这,便道:“什么事啊?”
妇人泣不成声,好容易才将话给说清楚:“我,我家女儿不知被什么妖魔缠上了,就,就快要不行了,求道长救救她吧,求求您了!”
“嗯,她身上的确有妖气,似乎还是一个大妖怪!”花妖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传来,她头也没回,一胳膊肘就朝后怼了过去:“要你多嘴!”
花妖哀号一声。
孟桑榆却是望着空中那明亮的圆月深深叹了口气。
看样子,这觉她是睡不成了。
月明星稀,夜阑人静。
一路紧赶慢赶,那妇人终于将不停打着哈欠的孟桑榆拖到了自己女儿的床前。
床上女子脸色惨白,消瘦单薄,若不是能隐约看到她胸口呼吸的浮动,就说她是一具尸体也不会有人怀疑。
孟桑榆看了半晌,困倦的双眸忽然有了精神,伸出手覆在了女子的额头上,同时自己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年前。
洛府家境富裕,生有一女,名唤锦兮,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是温婉柔和。
且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洛家二老经多方打听,便相中了同城的李家大公子,谁知无巧不成书,没过几日,那李家竟就找了媒人上门提亲。
洛家二老就这一个女儿,自小便疼得很,也不希望女儿稀里糊涂就嫁了,便与李家说希望两个孩子可以多接触接触,有些感情了再谈婚事。
于是,洛锦兮便与那李家大公子约在了售卖文房四宝的墨月斋。
那日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洛锦兮见那李家大公子生得一派风流模样,身着青衫,五官端正,又想着这人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竟双颊泛了红。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便传入了她的耳中:“蠢货,脸红什么?他现在满脑子可都在琢磨着怎么睡了你。”
洛锦兮当时就愣住了,墨月斋内共有四人,一个是她和自己的贴身丫鬟,一个是那李家大公子,剩下的便就是那老板了。
可刚才那声音却并非店内三人的……
她想,许是她听错了?
那声音却再次传了来:“前几个月这李家大公子来这时,就勾搭上了张家姑娘。唉,那姑娘也是傻,认识才几日就听信男人的鬼话,竟三更半夜偷溜出去和他见面,结果,啧啧啧……三句两句便被糊弄着失了身子……”
这一次,洛锦兮笃定了不是自己听错了,脸色当即变得惨白,无论那李家大公子再说什么却也听不进半个字了,只是推脱着身子不舒服便抓着自己的丫鬟疾步回了府。
之后,洛锦兮将此事告诉了洛家二老,不过却是加了些水分,只说是听见路人提及了此事,便让洛家二老再派人去打听打听,谁知这一打听,却得知那张家姑娘竟已有了身孕,且还去了李家府上大闹!
如此,即便不明说,任谁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这洛李两家的婚事便是告吹了。
后来又过了几日,洛锦兮思来想去总还是奇怪那日究竟是谁与她说话,便又去了一趟墨月斋。
这日的天却不甚好。
洛锦兮出门前还是一片艳阳天,可刚走到墨月斋的门口,这天却突然翻了脸,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跟着的便是“轰隆”一声惊雷劈了下来。
瓢泼大雨,顷刻而至。
老板见状,立刻就招呼着洛锦兮快些进去。
一杯热茶送上,洛锦兮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听着那老板为自己店里的各种上好的东西做宣传,不由得,也买了几件。
“哼,真蠢,那墨和砚,根本就不值那些钱,还有那一摞子破纸和几根毛笔你居然给了他一锭金子,真是人傻钱多!”
诡异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终于被洛锦兮发现了声从何处来。
竟是一幅画,一幅挂在店内墙上的画。
她诧异地望着那画,见画中所绘景致不过就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大海,再无其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还是听错了。
老板瞧着洛锦兮盯着那画看出了神,一对儿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当即就凑了过去,谄媚地说:“这画并非名人手笔,也不值钱,我是瞧着纸质有些特别才在这挂着,想着或许能遇上有缘人收了它,却没想这有缘人竟就是小姐,不过既然是您,这画就送您吧!”
洛锦兮有些惊讶地看着老板,对方却已经将那画从墙上取了下来,仔细地卷好递给了她。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垂眸看着手中画卷,她想,她和这画……真的有缘么?
是夜。
洛锦兮从墨月斋回来后,就将那画挂在了房中,因为满心满脑都是那画究竟是否会说话,所以连晚饭她都吃得很仓促,随便唐塞了洛家二老几句便匆匆回屋了。
她站在画前,想了想,说:“谢谢你提醒我李公子的事。”
画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抿了抿唇,又说:“你一定就是画仙吧,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画仍没反应。
她不由蹙了蹙眉头,眼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心道,难道真的是自己幻听而已?李公子的事只是巧合?
她不甘地看着画半晌,终究还是失望地转身朝床边走去,欲要解带宽衣,可就在她刚刚褪去了最后一件绣花肚兜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惊呼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谁!”
洛锦兮一个激灵,抓起衣服就裹在了身外,转身去看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未发现有人。这时,一声干咳响起,然后就是一个男子尴尬的声音自那挂着画的方向传来:“我,我说话就是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洛锦兮惊喜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画,第一反应就是,那画当真说话了?!
然后她才意识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那画儿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她为了让它开口说话才故意脱衣服给它看的?!
洛锦兮的脸登时就涨得通红,指着那画儿就尖叫了起来:“你,你闭眼,不许看!”
可她这一伸手,一边的衣服立马就滑了下来,就听那画儿再次开了口,不过这一次,画儿的语气竟有些娇羞,他说:“你,真白……”
洛家姑娘低头一看,脑中当时就炸了,跟着面红耳赤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孟桑榆突然睁开了眼睛,脸色略白,将手从洛锦兮的额上拿起,扬袖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细汗,转身对身后早就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开口打扰她的洛夫人道:“夫人先请回房吧,贵千金的事交给我就好。”
洛夫人自然是不想离开的,可却也不是不知规矩、不懂礼数的乡野村妇,也知道高人做事都是不愿外人在场的,便只能点了点头,两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待那房门被关上,孟桑榆一屁股就坐在了床沿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才满眼雾蒙蒙地说:“别藏着了,出来吧。”
花妖自梁上跳了下来:“怎么样啊,你看出什么了?”
孟桑榆长吁一口气,指了指床边上那空荡荡的墙壁:“喏,这里本应有一幅画才对,画没了,这洛家小姐也命不久矣了。”
“画?”花妖凑近孟桑榆指着的墙壁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点了点头:“嗯,这墙上果然有灵力的残留,似乎还是个挺厉害的东西,不过我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孟桑榆点了点头:“没错,是臭道士的味道,那画跟他有关。”
花妖大惊,捂嘴惊呼:“拿走画的不会是你家老道士吧!”
孟桑榆摇了摇头,略微思考了一会:“应该不是,若是臭道士,一看便知那画与洛锦兮的命相连,绝不会不顾人命将画拿走。”
“嗯,也是。对了,刚才你窥看她的记忆都看到什么?”花妖走到了床边,弯腰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洛锦兮:“啧啧,这姑娘生得真不错,可惜可惜了,是个短命相。”
“刚才我窥看洛锦兮回忆的时候被一股力量给打了回来。”
“哎哟,可以啊,看来是个高手啊。”花妖漫不经心地应着。
孟桑榆却是猛地起身,撸了把袖子,咬牙切齿道:“好,好,居然敢打我的脸,看我抓到你了怎么收拾你!”
那厢的花妖得知孟桑榆不但被人从记忆里打了出来,被打的还是脸,正在极力地忍着笑,整张脸都憋青了。
这厢的孟桑榆黑着脸实在忍无可忍:“无量天尊!”
轰!
一道惊雷凭空自屋内出现。
花妖委屈巴巴地顶着焦黑的头,欲哭无泪。这每日一劈他是躲不过了,唉……
蜡烛燃尽,鸡啼三声。
花妖瞧着孟桑榆手中鼓捣了半天还没好的小纸人,又瞧了瞧外面的天儿:“你好了没,在磨叽一会天都快亮了,这洛家姑娘也快凉了。”
孟桑榆没搭理他,只是一心关注在自己手中的纸人上,又过了一会,她拿起了洛锦兮的一只手,掌心朝下,一滴鲜血忽从洛锦兮的中指滴出,正滴在了那纸人上。
“咦?”花妖也来了兴致,盯着那滴血后仿佛活了一般,在空中飘来飘去的纸人,伸手戳了戳:“呀,你这是做了个纸人替身啊!”
“走吧,它能带我们找到那画。”
话不多说,两抹身影和一个纸人跳出了洛家大宅,在整个镇子的上空三跃两跃便消失得无踪影了。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山路之后是水路,水路过后便又是一重又一重的山路。
孟桑榆万万没想到,这一追竟就追了三天三夜。
更深露重,风寒如刀。
花妖突然停下,扭头看着落在自己身后百米有余的孟桑榆:“怎么不走了?”
孟桑榆自怀中抽出骨笛:“追的人都停下了,我们还走什么?”
嗖嗖嗖!
一道道金光如箭般自林中的四面八方向孟桑榆和花妖袭去,漆黑的林子顿时恍如白日般明亮,金光箭所中之处皆都被穿透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洞,而孟桑榆和花妖虽避开了要害之处,却也难逃皮肉之伤。
“跟我玩雷是吧,姑奶奶我今天就玩死你!”孟桑榆高喝一声,张手托天:“雷咒,寂灭!”
轰隆一声巨响顿时在空中炸开,几道闪电连着乌黑的天空就直直打了下来,毫无章法地在林子各处轰炸着。
花妖一边避雷一边哭唧唧道:“哎呀我的妈呀,火,火,到处都是火,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孟桑榆这边还没完,她甩袖抛出一张黄符,咬破手指用血在黄符上画了几笔:“去!”
黄符刹那间升至空中,变成了一朵足以覆盖住整个林子的乌云,花妖仰着脖子,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孟桑榆就大喊了一声:“无量天尊!”
乌云之中摩擦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闪电,一声声震得天地动摇的雷鸣顿时响起,花妖脸色惨白:“卧,卧槽,加强版啊这是!”
狂风拔地而起,一团团火球自空中如撒豆般地扑了下来。
“小道士莫要猖狂,识相点快快让路,否则让你小命难保!”一声狂啸自半空中浑厚响起,声如钟,竟震得孟桑榆身子一颤,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拂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抬头眯眼看着那藏在乌云中的身影,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心道敌众我寡,不好对付啊……
思量片刻,她道:“众位道友可知那画与一人人命相连,画若没了,那姑娘也会死。还望众位道友把画留下,我自会让路!”
乌云中人冷笑一声:“若非道友,吾等早将你这小道士挫骨扬灰,方才你的雷咒已经将我师弟重伤,若再纠缠,就休怪我不顾情面了!”
“不顾情面?连面都未曾见过又何谈情分!”孟桑榆一面将残破的衣袖重新挽好,口中则是一面迅速地念了诀。
同时,她张手托天,大喝一声,五指攥紧,向下一扯,顷刻间那笼罩着天空的乌云竟好似一张被扯碎的黑布般消散而开。
月光下,几抹身影毫无预兆地自空中落下,狼狈地摔在了孟桑榆的面前。
他们皆着一身黑衣红袍,袍上还用金线绣着一个金元宝。共八人,其中三人伤势很重,因紧闭着眼而不知死活,看那伤显然是被刚才的雷咒所伤,其余五人中也仅有两个稍显虚弱,而剩下的三人却是一副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
“原来是猎骑道人,怪不得根本不在乎人命也要带走画!”花妖凑在孟桑榆耳边咬牙切齿道。
他早在刚才孟桑榆施那加强版雷咒时就挖了个洞把自己埋进土里躲着去了,见外面安全些了这才出来,却是一眼就瞧出了那几人的衣着打扮竟是猎骑道人!
所谓猎骑道人,便是猎捕坐骑的道人,其实这些人根本谈不上是道家中人。不过又因为他们是为那些所谓的仙人猎捕坐骑,所以这才也被称作了道人。
实际上这些人根本就是心狠手辣,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整日里到处寻找一些道行高、灵智也高,且好骑的妖兽去讨好那些仙人,根本不管他们抓的妖兽是否善良,可曾作恶!
花妖对他们恨得牙根都痒痒,躲在孟桑榆的背后就狠狠朝地面啐了一口:“阿桑阿桑,弄死他们,劈死他们,老子当初也险些被他们抓了去呢,为此毁了我几百年的道行啊……几百年啊!”
孟桑榆瞥着他:“向日葵也能当坐骑?”
花妖咳了一声,涨红着脸嚷嚷道:“怎么着,你瞧不起我啊?那八仙之一的蓝采和的法宝不就是个花篮子?骑不了,我还不能被炼成法宝吗!”
孟桑榆点了点头,似乎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竟是破天荒地抬手轻轻拍了拍藏在自己身后的脑袋说:“好,今日我就为你那被毁的百年道行报仇。”
花妖愣了愣,从孟桑榆的下巴往上瞧着,瞪大了眼睛的又愣了愣,只觉心口处似乎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脸却是红了。
“哼!黄口小儿,既然你要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说话的是猎骑道人中没有受伤的三人之一,尖嘴猴腮,眼小如豆,看似他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应该是这八人中的首领。话音落下,他便已经从黑袍之下抽出了一条锋利的皮鞭,口中低声念咒,脚下同时也急速朝孟桑榆冲了去。
孟桑榆那几百年也不是白白修炼的,眼见敌人逼近却丝毫不慌,而是一把拎起花妖朝远方一抛:“小花,躲好!”
她知道这些猎骑道人是花妖的克星。
小,小花?花妖以抛物线状在半空中发起了呆,又痴痴瞧着前方冲锋陷阵的身影,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恋爱了?然后就在一副痴痴的模样中化作了一粒种子钻入了地下。
孟桑榆还从未碰上过猎骑道人,不过却也从臭道士那里听到过这些混蛋的恶行。同时,臭道士也曾提醒过她若是遇到了这些人,最好还是绕道走,毕竟这些人的靠山都不简单。
可今日之事她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那洛家姑娘可还等着她救命呢!
猎骑道人手持一根皮鞭朝她抽来的同时,那皮鞭之上竟是犹如刺猬一般登时竖起了根根锋利的倒刺,孟桑榆步履轻盈,身子一躲便避开了第一鞭子,被鞭子抽中的一棵大树却是生生被扯下了一大块树皮,看着就疼。
“去!”孟桑榆躲避之际却也并未闲着,手中黄符早已备好,快速念咒便朝那猎骑道人掷了去。
猎骑道人压根看都没看那黄符一眼,只是余光一扫,冷笑一声,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却并未发现那黄符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揉成了个纸疙瘩。
猎骑道人大喝一声,第二鞭就要再次向孟桑榆挥去,一道黄影却是噌的一下钻进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地吞了,脸色骤然大变,他刚才把什么给吃了?!
孟桑榆无声地大笑一下,趁机腾空几个纵身就落在了猎骑道人的身后,伸手一张爆破符就贴在了他的背上。
“师兄,身后!”其余两个因为照顾同伴而没有动手的猎骑道人见形势不对,当即大喊提醒道。
却是晚了,孟桑榆纵身落在一颗大树的枝桠上,双手掐诀:“爆!”
嘭!
一声巨响,那猎骑道人所站之处顿时尘土飞扬,待硝烟渐渐散去之时,可隐约看见那里被炸出了一个巨坑来、而那巨坑中竟还站着一个衣裳破烂,脸黑,头发也焦黑,腹部还被炸出了一个洞的人。
“倒是禁炸!”孟桑榆不甘地咬了咬唇,没想到自己的双子爆破符居然都没有炸死那猎骑道人。
就在下一刻,她忽觉自己的脚腕手腕皆被什么紧紧缠住,低头一看,竟是四条细长的蛇尾死死缠绕在了她的脚腕手腕上,跟着不等她反应,四条小蛇一个用力,就将她从树上扯了下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她并未来得及用术法护体,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摔碎了,腥甜味儿一个劲地往她喉咙上窜。
可就在她要爬起来的时候,手腕脚腕皆都一阵刺痛,竟是那缠绕着她的四条小蛇一齐咬了她一口!
眼前顷刻间就花了一片,她心下登时一片凄然啊。
这蛇的毒,实在厉害!
她身子一扭二扭,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找死是吧,老子今天就先把你奸了,抽干一身道行后再杀!”被炸得衣衫破烂的猎骑道人阴恻恻地说着,边走向孟桑榆,边朝着那边的两个同伴招手:“来,兄弟们,今儿个我们也尝尝道姑的滋味儿!”
另外两个猎骑道人闻言,口水都快流了出来,一路小跑就颠儿了过去,三人将孟桑榆团团围住,伸手就要直接朝着她的胸口处抓了去。
花妖本在地下躲着,等着孟桑榆的召唤,可却发现地上半天都没有一点的动静,便悄悄探出头来去看,谁知这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噌的一下从地下钻了出来,刚要动手,却听一声怒喝:“给我滚蛋!”
再然后就是三声哀号同时响起,而那三个猎骑道人竟就那么直挺挺地仰面倒地。花妖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却清晰地瞧见了倒地的三个人皆都是七窍流血,双眼和嘴皆都张得极大。
而三人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地站了起来,那身影的身上脸上都是尘土,头发也乱蓬蓬的,不是孟桑榆还能是谁?花妖招手就要大叫,却在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时,喉咙好似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再也发不出声来。
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竟是血红色的……
花妖呆站在原地。
孟桑榆却是一步步朝他走近,最后面无表情地停在了与他仅有一步之远的地方,看着他,一双红眸好似血月般闪耀着诡异的光。
夜晚林中的风多少还是有些凉的,悠悠然自孟桑榆的身后刮过,又拂过了花妖的脸,花妖的鼻子动了动,竟嗅到了妖气。
“阿桑……”花妖有些不可思议。
孟桑榆并未答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那眼神比平日里孟桑榆看他的眼神还要冷,不,是陌生才对。
不知怎地,花妖竟不假思索地又轻轻唤了一声:“阿榆?”
这次孟桑榆竟有了反应,一双红眸陌生又复杂地看着花妖,半晌,开了口:“不要告诉她。”跟着身子一软,竟直直地跌入了花妖的怀中。
花妖抱着孟桑榆,感受的到怀中之人平稳的呼吸便放了心,却又提起了心,口中不由喃喃道:“原来她一直在寻找的阿榆就在她的体内啊……”
“醒醒,喂,快醒醒!”
孟桑榆感觉有一双非常不客气的手在用力地推自己,她极其不耐烦地蹙了眉头,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见身边果然有一个身影。看似是个男人,便以为是花妖,扬手在面前一挥,不满道:“不想活了是不是?又想被劈了是不是?”
“醒醒!你快点醒醒!喂,喂!”
一巴掌忽然打在了孟桑榆的脸上,这力道,这触感……
“卧槽!”她骤然瞪开了眼睛,一把极准地揪住了身边人的脖领:“好,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就是你吧,在洛家打我嘴巴的就是你吧!”
男人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就是我!你个小丫头偷窥别人隐私,打你一嘴巴都算轻的了!”
孟桑榆气得直笑,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眼咆哮:“说我偷窥别人隐私?我是看你亲嘴儿了,还是看你洞房花烛了?倒是你,你偷看人家姑娘脱衣服才叫不要脸!”
男人面红耳赤,狡辩的音调一下子高了八个度:“谁,谁偷看姑娘脱衣服了!我闭着眼睛呢好不好!再,再说了,我可还纯情得很呢我,什么亲嘴儿,什么洞房花烛,我可不懂!”
孟桑榆一巴掌就拍在了男人的头上:“我管你纯情不纯情,我管你懂不懂亲嘴儿和洞房,跟我有什么关系?让你扇我嘴巴,还扇了我两次,姑奶奶活这么大,还没被人扇过嘴巴呢!”
男人被打得捂着脑袋到处躲,孟桑榆几步追上揪着男人的衣服不管是头是脸地一顿狂扇,还边扇边骂着,待她累了,才肯罢休,也才终于发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似乎有点不对劲。
她不是应该在林子里么,可为什么此刻在她面前的居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湛蓝大海……
海面上时不时的会有几只飞禽飞过,鸣叫几声,孟桑榆转身,瞧着被她暴揍了一顿的男人:“我这是……进了画?”
男人抬起被揍肿了的脑袋,暂时先停了心底对孟桑榆的咒骂,点了点头。
孟桑榆:“我怎么进来的?”
男人揉着脸:“你破了猎骑道人禁锢我的术法昏了过去,我见你迟迟不醒,就召你的元神入画了。”
“哦……”孟桑榆歪着脑袋回忆着与猎骑道人斗法的场面,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胜了的,干脆也就不想了,回眸对男人说:“说吧,你和那洛家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命怎么会与你连在了一起?”
男人闻言,先是长叹了一声,坐在地上的身子一垮,如摊烂泥般的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是我害了锦兮……”
自从那夜洛锦兮雪白的酥胸被画儿给看了后,是又气又羞,只觉自己实在是丢了天大的脸面,实在无颜再见那画儿,于是便将画儿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了下来,卷了起来,藏在了柜子里。
可一天两天倒也没什么,时日一久,她却是又有点想那画儿了。
这一想,一连几日都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见着本来圆润的脸蛋儿都瘦了一圈。
洛家二老以为她是因为上次李家大公子的事还在伤心,又算着自己掌上明珠的年岁的确也应该婚配了,便合计着再托媒婆找一个好人家,好让洛锦兮快些忘了那李家大公子才好,却怎知这一下倒适得其反,竟闹出了后来的事来。
这一夜,洛锦兮翻来覆去了大半夜,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让那画儿重见天日。于是起身点了烛火,穿好了衣裳,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当真穿好了衣裳,这才从柜子中取出了画卷,将其摊开放在了桌子上。
起初她小心翼翼地对着画儿唤道:“画仙,你还在吗?”
画儿并没有反应。
她抿了抿唇,又唤道:“画仙?你走了么?”
画儿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下有些失落,却仍旧不放弃,扫了一眼桌上跳动的烛火,计上心头。便拿起那画就凑到了烛火旁,一副惋惜的模样道:“画仙既然走了,我留着这画儿又有什么用呢?不如烧了吧……”
她本就是想要吓唬吓唬画的,以为它会怕火,见自己要烧了它就定会开口的,可谁知她将手中的画都快递到火苗上了,那画儿却仍旧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她耷拉着脑袋,将画儿放在了桌上:“难道他真的不在画中了?”
“这纸若是怕火,还能困住我么?”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轻飘飘钻进了她的耳朵中去。
“谁!”惊呼一声,她转身却瞧见了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衫,貌若美瓘的翩翩少年郎。
洛锦兮看痴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你是……画仙?”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头,左右摇了摇,又凑近了洛锦兮,阴森森一笑:“仙是什么狗屁?我啊……是妖!”
洛锦兮双眸瞪得极大,倒抽了一口凉气:“妖……”
让画妖没想到的是,洛锦兮竟不怕他,还将他又挂回了墙上。不过这次是挂在了外间,正对着房间大门。
她每日都会跟画妖说话,而画妖则是时而答两句,时而装作听不见,非得让洛锦兮以为他走了,露出一脸着急的模样才肯罢休。
偶尔他也会现身捉弄洛锦兮一下,虽然洛锦兮也被吓哭过,可到最后却都还是被他逗得破涕而笑。
然而这样平淡又幸福的日子却并不长久。
这日,夜深人静时,一股阴风忽而降至洛府,又顺着府中廊下左拐右拐地飘荡到了洛锦兮的房门外。
屋内早已熄灯,洛锦兮正在熟睡,房门无声无息地就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月光自缝隙中透入了屋内,一道黑影“嗖”地钻入了屋内,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走去。
黑影很小心,却还是没有发现墙壁上的画忽而亮了一下,随即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了黑影身后。
画妖只是跟着黑影步步走到了洛锦兮的床边,并未惊动,就在黑影探手要去碰床上人时,画妖也抬手拍了拍黑影的肩头,黑影一个激灵转身,却还未看清身后之人时,就已经被一张血盆大口给吞了进去。
画妖津津有味地嚼着,享受着口中恶鬼的阴寒之气对自己身体的滋补,末了,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嗝。
瞥了一眼仍在熟睡的洛锦兮,满意一笑,便化作一缕青烟回了画中。
许是画妖的妖气影响了洛锦兮的阳气,自从那日开始,洛家府上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几只小鬼,每一个都对洛锦兮虎视眈眈。而画妖也乐此不疲地做着善后工作,顺便饱餐一顿,这么一日又一日的倒也没有让洛府出什么乱子。
可好景不长,这日夜里洛府竟来了女煞鬼,本是冲着洛锦兮来的,却在画妖现身后当即改了主意,明说只要画妖从了她,她就放了洛锦兮。
画妖自然不从,非但不从,还破口大骂那女煞鬼不是个好娘们!这下可好,不但惹怒了女煞鬼,还激起了其嫉妒之心,非要弄死洛锦兮,上了她的身不可。
画妖小瞧了女煞鬼,没想到这女煞鬼生前竟是个精通道术的,几番打斗下来竟好几次都险些被其得逞对洛锦兮下了手,无奈之下他只能跳上了床,一把抱起洛锦兮,就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洛锦兮迷迷糊糊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人的怀中,而且还正在被人亲着,登时就傻了眼。却又感觉到有一个凉凉的东西顺着对方的口中滑入了自己的口中,最后竟一路下滑进了腹中去。
“你,你竟将自己的内丹给了她!”女煞鬼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的一对男女,一张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狰狞:“没了内丹,你还拿什么跟我斗,好,好一对狗男女,我今天就成全了你们!”
画妖放开了痴傻的洛锦兮,跳下了床,冷眼瞧着女煞鬼:“你以为我是什么,没了内丹老子照样能干你!”
洛锦兮有了内丹,再不用害怕女煞鬼会上她的身,画妖也不必再分心,于是三下两下的便处在了上风。女煞鬼见形势不妙,扭头要跑,却怎料画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跟着张开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就吞进了腹中。
女煞鬼凄厉的惨叫声在画妖的口中戛然而止,他鼓着腮帮子认真地咀嚼着,忽地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床那边。洛锦兮长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正仿如看怪物般地看着他。
半晌,画妖将口中美食咽了下去,抹了抹嘴走到了床边,抬手朝着洛锦兮一勾,一团蓝色光芒自她腹部开始渐渐上升,最后自她仍旧张大的口中飘荡了出来。
内丹归位,画妖见洛锦兮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是被吓得不轻,不由叹息了一声,心道她是人,自己是妖,终究是人妖殊途。日后自己还是躲在画中的好,免得她沾上太多妖气,损了阳气,招来祸事。
可他不知的是,洛锦兮哪里是受了惊吓,分明是起了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
他亲了她,是亲了她没错吧?那天夜里的洛锦兮反复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翻来覆去,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待天色泛白,她终于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另一个问题却又随之而来。
为什么他冒犯了自己,自己却没有生气呢?为什么呢?
后来,她得出了结论。
她是不是……爱上他了!
可画妖从那日开始便不再现身,甚至话都不再说一句了。
起初洛锦兮以为他不过像之前一样是在逗她,可后来日子渐渐长了她发现了不对劲,画妖安静得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她开始慌了,她害怕画妖真的离开了。
她不停地唤着:“画妖,画妖?”
她不厌其烦地对着画讲述着自己今日都遇到了什么,看到听到了什么,吃了什么,梦了什么。可画妖始终都没有再发一声。
而洛家二老却是发现了自家女儿近日来对画自言自语的奇怪举动,以及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不由担心洛锦兮是不是撞了什么脏东西,商量了一番,二老打算将那画烧掉,若真是那画在作怪,烧掉自然可解。
洛锦兮发现的时候,那画已经被扔进了火堆之中,她拼了命地扒开火堆,将画抱在了怀里,洛家二老让人去抢,她却将一把锃亮的小刀横在了脖子上,以死相逼。
几日后,洛家二老问也没问洛锦兮,就一意孤行地与周家定了亲。
成亲前夜,洛锦兮抱着画,哭着道:“我知道你还在,可你为何不愿理我,不愿现身见我?”
画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叹息了一声,一缕青烟自画中飘出现身在了洛锦兮面前,他说:“我不理你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与我过多接触。我的妖气已经影响到你的阳气了,所以才会招惹来那么多恶鬼想要吃了你。我藏在画中,妖气就不会侵害到你,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你懂吗?”
洛锦兮垂了头,死咬唇瓣,豆大的泪珠砸了下来。
画妖顿了顿,继续道:“我算过了,那周家公子是个好人,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说完,他身形一晃,便化作一缕青烟回了画中去。
洛锦兮深深地垂着头,不知道就那么坐了多久,眼泪也早就干涸了,才抱紧了怀中的画卷,喃喃道:“人妖殊途么……”
当天夜里,她将自己往日做女红的锋利小剪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不想她死……”男人抬起头来,好看的面孔上满是哀伤,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所以你用妖寿救活了她。”孟桑榆淡淡道。
男人点了点头:“因为过程中会将一身的妖力释放出来,这才招来了猎骑道人,原本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必忌惮他们,可刚刚将妖寿抽出的我实在虚弱,不敌他们,便只能被他们禁锢带走。”
“被渡了妖寿的人从此便不可与渡寿之妖分开,你被带走了,按理说洛锦兮小命儿也会玩完,可我为她做的纸人替身一连过了几日都未曾烧毁,说明她还活着,竟能坚持这么久……”孟桑榆微微眯了眯眸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妖力竟如此厉害能维持人类的阳寿!”
男人并未回答,而是忽地化作一缕青烟腾空入海。骤然间,一鱼状庞然大物自海中一跃而起,其身躯之大足以遮天蔽日,落下之时更是将海水掀起万丈巨浪。
孟桑榆看得呆了,她降妖伏魔数百年,今日还是头遭看到这般景象!
须臾,才喃喃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洛家,孟桑榆将画放在了洛锦兮枕边后便离开了。
不久后,另一抹身影却出现在了洛锦兮的床边。
那身影抬手轻指了一下枕边画卷,忽见一抹蓝光自画上发出,随即画妖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床边。
“道长,你来了。”画妖拱手弯腰,朝来人作了个揖。
“嗯?”道士挑眉,打趣地瞧着对自己恭敬有礼的画妖:“不错嘛,有模有样的,这几百年没白白在人间游荡。”
“我想做人,道长可愿帮我一帮?”画妖仍未起身,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说道。
道士眯了眯眸子:“你可知这般做的后果?你不后悔?”
画妖的腰又弯了弯:“绝不后悔!”
道士离开洛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石板路上,他迎着一路的夕阳晚霞,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影子被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长长的胳膊,长长的手中却比来时多了一幅画卷。
待那日落西山,夜色降临,只听城外的林子中,声声哀号不绝于耳。
四棵大树上,分别被绑着两个人,一共八人,皆都皮肉外翻,鲜血肆流,露出了森森白骨,不是那八个猎骑道人又是谁!
道士红了眼,撸了袖子,冷哼一声,挥手几鞭子抽了下去:“妈的,让你们欺负我徒弟,让你们欺负我徒弟,先奸后杀是吧,抽干一身道行是吧,看我不抽死你们,抽不死你们老子跟你们姓,妈的……”
三个月后。
洛家有喜,是洛家独女洛锦兮大婚之喜。
新姑爷是入赘进的洛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婚后上敬洛家二老,下爱房中娇妻,城中人谈起之时无不夸赞羡慕,又暗生嫉心。
《庄子·逍遥游》有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一日,鲲鹏大怒,竟掀起滔天大浪,淹死万余生灵。
偏巧道士正在此处,便与那鲲鹏大战三天三夜而险胜。
又念其修行不易而不忍杀之,便以海水化纸,将其封入了一幅画中。
后因道士贪酒,误失画卷,如此这才有了此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