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狐不归
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地府鬼门大开,已故亡者可回家看一看自己的家人,而人们也会在这一天宰猪杀鸡,焚香烧衣,拜祭亡灵。
同时各村各镇也会设立道场,为一些断绝子孙,无亲无故的游魂野鬼超度,烧纸以及准备一些吃食。
乱葬岗上的道观自然也不例外,自三日前开始臭道士就招呼着孟桑榆和花妖又是蒸馒头,又是剪纸衣的,准备了好一堆的祭祀品,打算在七月十五这一日分给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们。
就这么忙忙碌碌整三天,道观里的三位也是累坏了,便在头天的晚上早早躺下入了眠,打算养饱了精神后,次日起来好好为周遭的鬼魂们超度一番。
哪知这天才刚到夜里三更,就听不远处的一个山头儿上,悠悠飘来一阵狐嚎声,“嗷呜……”
三人各自在房中睡得正香,这一声两声的倒也扰不着他们,可那倒霉狐狸却是嚎了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了至少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如此一来,道士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下床,捏起床边的一只鞋,推开窗子就扔了出去。
“嗷,嗷你妈个头啊嗷!”
跟着就听那空旷的山间传来一声怒骂,“哎呦,谁拿臭鞋砸我!”
臭道士也不甘示弱啊,扯着脖子就朝窗外嚎了一嗓子,“你爷爷我在此!”
山那边,“好,你等着,等我过去不咬死你!”
道士一把拾起床边的另一只鞋,“来啊来啊,你敢过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过冬!”说罢,扬手往窗外一抛,只听对面山登时又是一声惨叫。
“呸呸呸,我靠,又是鞋,老子跟你拼……呕!”
道士笑得直拍大腿,“哈哈,畜生就是畜生,什么都用嘴接,怎么样,你爷爷我的鞋子香不香?哈哈哈……”
山那边仍传来阵阵干呕声,以及断断续续的骂声,“你大爷的,你等着我,我这就过,过去……呕……”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只听山的这边与山的那边,两个对骂的声音是升腾跌宕,滔滔不绝!
孟桑榆无奈地坐在床上,捂着脸,深呼吸咬牙道,“两个白痴!”
窗子“咯吱”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大花瓣头探了进来,“我说,你师父在搞什么鬼啊,大半夜不睡觉,在那跟头狐狸吵吵什么?”
孟桑榆冷笑,“这算什么,曾经他跟观里一个成了精的瓷碗对骂了整整三天!”
花妖嘴角一抽,“瓷,瓷碗?”
眨了眨眼,又道,“来来来,讲讲呗?”
孟桑榆却不再说话,只是叹了一声,重新躺下,撩被蒙住了头。
次日一早。
青天白日,忽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自空中划过,一道惊雷赫然朝着道观的后院劈了下来。
孟桑榆和花妖闻声而来,就见后院的中央正躺着一头浑身皮毛都烧黑了的东西,四爪朝天,还时不时地抽抽两下,嘴里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花妖瞧着,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哦哟哟,怎么给劈成这样了,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了,可怜,真是太可怜了……”
孟桑榆看了半晌,道,“昨天晚上跟臭道士对骂的就是你吧?”
花妖惊讶,“是他?那头死狐狸?”
狐狸嘴里冒着烟,哭唧唧道,“卑,卑鄙啊,居然先下手为强,臭道士,我跟你没,没……啊!”
一个“完”字还没说完,就见一道天雷再次朝着焦黑的狐狸劈了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声绵延万里的惨叫声……
花妖扭头看了一眼臭道士紧闭的房门,不由咂舌道,“这起床气可真大啊……”
日上三竿之时,道士终于打开了房门,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见屋外阳光无限好,心情一下也好了不少。
可就在他迈出了第一步时,忽觉自己的右腿被死死抱住,还未反应之时,就觉小腿上是一阵钻心的痛,低头一看,只见一头浑身焦黑的狐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两爪死死地抱着他的腿,一口钢牙更是用力地咬在了他的腿上。
“畜生,你给我松口!”道士伸手一把揪住了狐狸的耳朵,哪知狐狸这一疼,咬得竟是更用力了,可这一下,道士可受不住了,“嗷呜”一嗓子,疼得他在廊下直转圈圈。
不远处,花妖怼了怼孟桑榆的胳膊,“我一直想问你,你师父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他指了指脑袋。
孟桑榆不答,用沉默表示赞同。
花妖又道,“对了,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个碗精的故事,给我讲讲嘛?”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孟桑榆作答,扭头一看,身边却哪里还有她半个身影。
午饭时分,孟桑榆和花妖相对而坐,而道士的对面向来是空的,今日却坐了个身影,便是那只连夜从山那边赶路而来的狐狸了。
狐狸此刻已经化作了人形,是个如玉般俊俏的男子,着一身飘飘白衣,竟是仙气十足,哪里有半分妖怪该有的模样?
花妖最是八卦,饭没吃几口,倒是一直盯着狐狸问东问西,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这狐狸之所以那般的嚎叫,竟是因为他的儿子丢了,且寻了一天都未寻到,这才找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峰上,用灵力将自己的嚎叫声推远,希望自己的儿子听到了就快些回来。
孟桑榆将碗中最后一粒米扒拉进嘴里后,放下碗筷,问道,“你儿子道行如何?”
狐狸心知孟桑榆之所以这么问,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能否自保,不由叹了一声,道,“他道行尚浅,不过才刚能化作人类孩童的模样,且自幼与我一同食素,不会捕猎,若是遇上了其他野兽,怕是,怕是……”
孟桑榆心中也是微微一沉,此处山间修成精怪的野兽很多,小狐狸倘若真是自小食素,那么吃了它便会对自身的修为又很大的益处,如今他已失踪了一天一夜,大狐狸此等修为都闻不到他身在何处,怕是……
道士这时放下了碗筷,伸手便掐算了起来,片刻后,看向狐狸,“放心吧,你儿子还活着。”
狐狸顿时激动得站了起来,“还活着?他,他在哪?!”
道士看了他一眼,却是起身就要走,狐狸一步上前将其拦住,“臭道士,你什么意思!”
道士问,“那小狐狸与你并无血缘关系吧。”
狐狸脸色微微一顿,“没错,他是我捡的,我常年吃素行善,就是为了脱离妖道,早日成仙,又怎会娶妻生子。”
道士点了点头,“既非你亲生,那不救也罢,此番之事是因为他命中有此一劫,若能平安度过,他日后定会福泽深远,若是度不过,也是他命该如此,你若执意插手,扭转乾坤,到头来怕只会是一场空。”
狐狸眼中隐隐露出了一抹伤色,颓然道,“他虽不是我亲生,可我却待他胜如亲生,我自小父母便没了,独自在林中长大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在机缘巧合下才修成了人形,虽然我一直食素,却还是因为心中的孤独而产生了邪念,险些堕入邪道,那时,若不是他的叫声将我唤醒,重新拉回了正道,只怕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他看着道士,继续道,“我知道你道行深不可测,定然已经算出了他在哪里,告诉我,我一定要去救他!”
道士淡淡地看着狐狸,就那么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了口,说,“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他是被人抓了,暂且安全,不过今日一过,却是必死无疑,我的纸人会为你带路,你跟着它便能找到你儿子了。”
道士说罢,挥袖之时,一个小纸人便从他袖中飘了出来,狐狸惊喜万分,对着道士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便一步跨出了房门,跟着纸人去了。
花妖不知何时凑到了道士的身边,双手揣在袖中,看着狐狸消失的方向,啧啧道,“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啊……”
道士挑眉瞥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孟桑榆则是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花妖一怔,干咳一声,打哈哈道,“没,没什么,我这不是瞧着他一脸丧气样,觉得很不吉利嘛……”
道士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在花妖身上来回打量着,“嗯,是啊,的确是很不吉利……”
花妖被道士盯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身子,缩了缩。
半个时辰后,狐狸已经跟着纸人到了山下城中的一座尼姑庵前,刚要进去,却分别被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肩头,扯到了对面不远处的暗巷中去。
正要反抗之时,却见来人竟是孟桑榆和花妖,不由一顿,“怎么是你们?”
孟桑榆道,“我家那个臭道士要为山上那些孤鬼超度,抽不得身,就让我们来帮帮你。”
花妖瘪了瘪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却没说话,只是瞪着狐狸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其实近日来他早就算出了自己会有一次小劫,所以一直都安分得很。而就在昨夜,当那只狐狸在对面山头上鬼嚎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一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
而就在半个时辰前,狐狸才刚离开,道士就让他和孟桑榆立即下山追上狐狸,并助他一助,那时候,他便笃定了,自己这次的劫果然是与这个狐狸有关!
如此,他自然是不能给这狐狸好脸色看了!
“既如此,你们为何要阻我进那尼姑庵?纸人就停在了庵前,我儿子定然就在里面!”狐狸焦急道。
“蠢!”花妖终于忍不住了,瞪着狐狸,指着那尼姑庵的方向,骂道,“你鼻子上面那俩洞是瞎了吗?亏你还是个修行千年的狐妖,那尼姑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一股阴森之气笼罩着,你贸然进去,是救人啊,还是送死啊?”
狐狸闻言,扭头朝对面望去,果然见那尼姑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一层阴森的黑气笼罩着,又抬起鼻子嗅了嗅,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心头不由一沉,暗忖这般阴森的气息,却又没有丝毫的邪气,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发现了吧?”孟桑榆神色严肃地盯着对面的尼姑庵,“那里面的东西怕是不简单啊!”
“即便那里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进去救我儿子!”狐狸面色坚决道。
“你们快看,有人来了!”花妖忽然道。
二人抬头一看,只见三五个粗壮大汉驾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庵前,正在一个又一个麻袋的从马车中抬出来往庵中运送。
“那麻袋里是什么?”孟桑榆凝眉。
“不会都是从山中抓来的野兽吧?这尼姑庵不会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吧!”花妖猜测道。
狐狸却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看二人,半晌才道,“不是野兽,是人。”
“人?”孟桑榆愕然。
“我的鼻子绝不会闻错,那麻袋中的都是些幼童,最大的也不过八岁。”狐狸脸色难看道。
“卧槽,这,这尼姑庵不会是一个拐卖幼童的老巢吧?!”花妖惊讶地指着对面,说出了孟桑榆和狐狸此刻心中的所想。
这世间有善有恶,有好人就一定会有歹人。都说万恶淫为首,可孟桑榆却觉得那些拐骗别人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才生下的孩子的人,才是这世间的第一等大恶人!
倘若这尼姑庵当真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拐骗幼子的窝点,那么今日即便不是为了小狐狸,她孟桑榆也是决然不会袖手旁观了!
“你说过你儿子可以化成人形,他会不会是化成人形在山间玩,被那些畜生当成了人,给拐进了那尼姑庵?”花妖忽然道。
狐狸摇了摇头,“他虽然道行尚浅,对付几个凡人却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会被几个人类强行带走?”
这时,久久未说话的孟桑榆忽然开了口,“倘若他是自愿的呢?”
狐狸怔了怔,“自愿?不可能,他向来怕人,怎会跟着人类走?”
孟桑榆扭头看向对面那被一层阴森黑气笼罩着的尼姑庵,道,“那就要小狐狸亲口告诉我们了!”
尼姑庵的后门,孟桑榆三人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墙根边上,互相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地各自掩住了自身气息,同时将孟桑榆一早准备好的隐身符纸贴在了身上,跟着纵身一跃,三道身影便皆都跳到了墙对面去。
那三张隐身符上早已滴入了三人的鲜血,所以即便隐身,孟桑榆三人却是可以看到彼此的。
庵内很安静,景致也还算不错,隐约间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这香味也不像尼姑庵应该烧的香啊。”花妖微微蹙了蹙眉头,喃喃道,“怎么有点像……”
“像什么?”孟桑榆问道。
花妖却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对向了狐狸,“怎么样?能闻出你儿子在哪个方向吗?”
狐狸抬鼻左右嗅了嗅,摇了摇头,“这里香味太重,我只能闻出我儿子的确在这里,却无法分辨出具体方向来。”
这时,就见道士的纸人忽地抖擞了一下身子,飘到了三人前方,抡起小胳膊竟做出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随即便朝着左前方飘了去。
孟桑榆见状,立即道,“快,跟上纸人,那纸人身上被臭道士灌了他自己的灵力,是不怕水火,不惧百毒的,它定是已经找到小狐狸了!”
孟桑榆三人一路跟着纸人又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这一路上却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小尼姑。
三人只觉实在奇怪,一路上更是小心万分。
终于,纸人最终停在了一座看似荒废了很久的院子前。花妖抬头看了看院子上挂着的匾,却是脸色微微一变,一双狭长的眸子不由黯淡几分,透出些许阴森的光。
孟桑榆并未发现花妖的异样,而是打量着眼前的荒院,只见月亮门两侧的墙壁上爬满了常年未曾修建过的藤蔓,而之前闻到过的那股香味,此刻也是更加的浓郁了,当她也看到了匾额上的字时,疑惑道,“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狐狸早在花妖注意到那匾额的时候也同样看到了,而他的表情更是与花妖如出一辙,见孟桑榆一脸疑惑的模样,他道,“这是妖文。”
“妖文?”
孟桑榆早知这世间文字分为三种,一是人仙共用的文字,二是佛家自用的佛文,而这三,便就是妖鬼共用的妖文了。而这尼姑庵按理说用的不是人类的文字,就是佛家的佛文,怎么也不应该是妖文才对!
这时,院内隐约能听见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来,狐狸耳力自是比孟桑榆二人好得多,只见他双耳上下抖动了几下,做出一副细听的模样来,下一瞬却是脸色微变,竟还浮上了一抹难为情的红晕来,“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孟桑榆花妖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他,异口同声道,“你听见什么了?”
狐狸一甩衣袖,咬牙道,“这满耳的淫词浪语简直是要毁我修为!堂堂一座供奉佛祖的尼姑庵,竟做出此等勾当来,简直该死!”
“不然你以为他这勾栏院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花妖看着那写着妖文的匾额阴恻恻笑道,“不过看样子,这尼姑庵除了诱拐幼童以外,竟还在做采阳补阴的皮肉生意呢……”
孟桑榆心下咯噔一声,“你是说这里面的女子都是妖?她们是为了吸食人间男子的阳气?”
花妖点了点头,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狐狸突然道,“我要进去!纸人停在这里,我儿子定然就在里面!”
“慢着!”孟桑榆想要伸手去抓狐狸,谁知狐狸速度极快,她非但没有抓住狐狸,脚下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一倾,便朝着院内摔了进去。
花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住孟桑榆,哪知他的手都还未抬起,却忽觉背后有一只手推了自己一下,跟着身子一倾,便也摔进了院子里去。
孟桑榆踉跄了几步才好不容易站稳,听见身后花妖的惨叫,一扭头,只见花妖朝自己扑了过来,也没多想便闪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花妖从自己的面前……飞过。
狐狸进了院子后便发觉不对劲,正在查看时,身后传来花妖杀猪般的叫声,“让开,让开,快让开!”
狐狸皱眉扭头,视线却是忽然一花,跟着便被一个身影重重扑倒在地,嘴唇更是被一股温热覆盖……
两个人一上一下,四肢眼珠子瞪得极大,眨了眨,又眨了眨。
半晌。
“噗!”孟桑榆终是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哈哈哈……”
地上的二人则是犹如炸了毛的鸡般自地上弹起,各自扶着一棵大树吐了起来。
那厢的二人呕吐不止,这厢的孟桑榆却是也发觉了不对劲之处,正要细细查看之时,道士的纸人忽然飘到了她的面前,小胳膊小腿的比划了起来。
孟桑榆看了半晌,脸色却是越来越深沉,想了想,对纸人道,“你速速回去将这里的情况告诉臭道士!”
纸人点了点头,便是“嗖”的一下化作一道紫光,朝着天际飞去。
再看那二人时,只见他们终于不吐了,却是都变回了原形,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向日葵的扭打在了一起,还口口声声地要对方还自己初吻?
她欲哭无泪,这不就是两个白痴吗!
“喂!差不多行了啊!”
“喂!还救不救人了!”
“喂!”
她一连三声,那二人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终于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手狐狸,一手花妖的将其二人给拎了起来,跟着口中念诀,对手中的狐狸花妖道,“你们好好看看现在是打闹的时候吗!”
阵阵阴风自四面八方刮来,原本的白天竟在顷刻间就好似被笼上了一层乌云,昏暗阴森。而原本还是空荡荡的院子,此刻竟是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填满了,而这些身影却并非实体,竟都是一些枉死的阴魂。
其中有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也有没有成年的男童和女童。他们的数量之巨大,竟是将整整一个院子都站满了,可他们的目光却没有看着孟桑榆以及她手中的狐狸和花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身后的每一个房门。
孟桑榆道,“纸人刚才告诉我这院子里有万余条阴魂,而这院子的地下则是一个万人坑!”
嗖嗖两道金光,孟桑榆手中的狐狸和花妖皆都变回了人形来,看着院中这惊人的场景,一时间竟也被震慑住了。
“万人坑……”狐狸倒抽了一口凉气,“倘若真是如此,那为何这尼姑庵中却只有阴气,而无邪气!”
花妖眯了眯眸子,道,“即便没有万人坑,光是这般数量的阴魂,也绝不可能没有半分邪气,看样子这邪气应该是被什么压住了才是!”
“什么东西可以压住这般厉害的邪气?”狐狸疑惑道。
花妖道,“你们可知佛界有一盏灯,名唤青灯,其灯油有异香,镇百鬼,诛妖邪,是佛界至宝。”
孟桑榆曾听道士说过这盏灯,而狐狸修行千年也自然是听说过这盏佛家至宝的,只是此时花妖提起了它,二人的心中却是“咯噔”了一声,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这里之所以有阴气却没有半分邪气,是因为青灯?”孟桑榆问道。
花妖点头。
“可那青灯是佛界至宝,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孟桑榆继续问。
花妖刚欲开口,却是脸色突然一白,抬手捂住了胸口,脚下一个不稳就跌在了地上,一口鲜血喷吐而出的同时,他的身下忽然自地底破出了三面黑色小旗,“哗啦啦”三条锁链竟是破旗而出,快速地缠绕在了花妖的双手、双脚以及脖颈上面!
孟桑榆没有多想,便要冲上去救人,花妖却是大喝一声,“别过来!”
孟桑榆脚下猛然一顿,“为什么?”
花妖此刻显得很虚弱,吃力道,“这是摄魂幡,你若用强,非但救不出我,连你自己都有可能被摄了魂魄。”
“摄魂幡?”孟桑榆心头一惊,“这邪物不是早在千年前就被毁了吗!”
花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能用这摄魂幡的人绝非是你能打得过的,你听话,快走,回道观找你师父,他或许还有些把握。”
“那你呢?”孟桑榆蹙眉看着他,自认识这朵花起,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痛苦的模样。
“我没事,你快走!”花妖咬牙说道,鲜血却是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猝不及防地从院内的一个房间中传出。
咯吱。
一扇房门缓缓而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未绾发的女子幽幽走了出来。女子的手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似是昏睡了过去,没有任何反应。
“儿子!”狐狸一眼便认出了女子怀中抱的正是自己的儿子,瞪向那女子道,“何方妖人,为何抓我儿子!”
女子娇滴滴一笑,抚了抚怀中小狐狸的毛,道,“抓?我可没有抓它,我这啊,做的可是皮肉买卖,又不是开馆子做野味的,抓只狐狸做什么?这小东西可是自己跑进来的呢。”
“不可能!快把儿子还给我!”狐狸不信女子的话,便就要扑上去抢自己的儿子,哪只那女子竟好似鬼魅一般,待狐狸扑过去的时候,眨眼间竟不见了,狐狸愕然,却听身后传来女子阴鸷的笑声。
“我可没有骗你,这小狐狸闯进我这里是为了救一个小女娃,还好我发现得早,否则那几百个娃娃就都被这东西给救走了!”
女子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脸上的娇媚也变成了邪佞,她单手拎起怀中小狐狸的后脖颈上的皮毛,冷冷道,“我正在发愁这小东西的皮毛还不够我做一个什么呢,竟就不请自来了一只大狐狸,好,看样子今年过冬的衣裳是有了呢。”
“你想得美!”狐狸此刻已是恼羞成怒,却又害怕那女子对小狐狸不利,便强忍着没有再次动手。
这时,孟桑榆冷冷开了口,“你能看见我们?”
女子道,“区区隐身符,岂能蒙了我的眼?”
孟桑榆打量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抓那么多孩子到底要做什么!”
女子咯咯笑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是那九重天上众仙心中的一缕贪念、一缕嗔念和一缕痴念凝聚而成的,因为没有实体,所以很容易就会散去,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凝聚在了一起,可若想长生却是难上加难。”
孟桑榆眯了眯眸子,“所以你就用采阳补阴的办法?”
“没错,唯有采阳补阴才能维持我现在的模样,否则我就会变回一团无形的东西在这世间飘飘荡荡,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
女子说罢,忽然挥袖,一阵风刮过,院内的几百间房门皆都“砰砰砰”地被打开,“瞧瞧,这儿的每一间房间里都有一个绝色美人,她们都是我养大的,她们的任务就是每日从来这里的男人身上吸取阳气,之后再将阳气尽数给我。”
“你拐了那些孩子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孟桑榆双手攥拳,心头的怒火却是已经燃烧到了极点。
“非也非也……”女子摇了摇头,“那些孩子中,长相出众的女娃我才会留下,其余的都是要卖了的,这下界红尘可比天上有意思,挣钱花钱倒也是一种乐趣,如此一来,我既能享受乐趣,又能了却长生的烦恼,岂不是一举两得?”
“畜生!”狐狸骂道,“这些孩子都是人家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女子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
孟桑榆咬牙道,“你买卖幼童,让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变得支离破碎,你逼良为娼,让其帮你吸食男人的阳气,又害死了多少条人命,为了不死,你竟能做到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地步,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女子忽然掩唇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天谴只会是对那些妖邪之物,而我,可并非妖邪。”
孟桑榆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你和青灯是什么关系!”
女子看着孟桑榆的目光中露出了些许赞赏,“你很聪明……”忽地,一阵佛光自女子额心缓缓发出,渐渐竟笼罩了她的全身,女子唇角微微一挑,道,“青灯就是我,我,就是青灯!”
现在孟桑榆终于明白这尼姑庵为何只有阴气却没有邪气了。
正如花妖开始所料一般,这庵内的邪气果然是被青灯压制住了,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子居然就是青灯。
“当初我在九重天上寻找了很久,都没有寻到一个满意的躯壳,眼看着自己就要散去,西方佛祖却正好携青灯前来九重天上赴宴,青灯的异香吸引了我,我便住了进去。后来,我发现自己居然渐渐与青灯融成了一体,且又因日日在佛祖身边听经竟不知不觉修成了人形。”
“开始我很高兴,可渐渐的,我发现自己与其他仙人是不同的,我的生命就好似真的是一盏灯,灯芯每燃烧一天,我的生命就会少一天,我也会变得越来越虚弱,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青灯的灯芯也是会燃尽的,它只不过是比其他的灯烧的要慢一点而已。”
“所以我就离开了灵山,到下界寻找长生的法门,终于让我找到了,那就是采阳补阴之法!”
女子阐述着自己的过去,神色怅然,就好似真的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般,说到动情处,居然还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孟桑榆讥讽地笑了笑,“你不想死,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应该死了吗?”
女子脸色一变,阴冷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么?因为我要你发怒,我要你的嗔念,怒到极致的灵魂最好吃了!”
女子仰头狂笑,孟桑榆心头咯噔一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中怒气竟是已经犹如波涛骇浪一般,无法控制,而随着心底愤怒的增加,一种力量在被抽离的感觉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女子居然可以借助她的嗔怒吸走她的力量!
狐狸早已偷偷在女子的背后缓缓接近,却见女子头也不回,忽然道,“大狐狸,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狐狸脚下一顿,女子这才缓缓转身,阴恻恻道,“摄魂幡共有四面,若不是我感觉到那花妖与众不同,也绝不会仅为了捆住他就用了三面,那么还有一面,你猜猜我将它用在哪了?”
狐狸冷眼看着女子,“哪?!”
女子咯咯一笑,指了指脚下,“喏,所有的孩子和第四面摄魂幡都在这下面,只要我的手指轻轻动一动,那些孩子的魂魄就会被摄走。”
狐狸咬牙,“你要挟我!”
女子眨了眨眼睛,做无辜状,“对呀,你刚看出来么?”
狐狸气急,“你!”
女子却是忽然提起手中不知死活的小狐狸,晃了晃,“那些小孩或许分量不太足,再加上这只小狐狸的命,怎么样?”
狐狸道,“你想怎样!”
女子伸出一根染着猩红色的指甲,指了指狐狸的丹田,“我要你的内丹!”
狐狸一怔,片刻才道,“我若将内丹给了你,你便放了所有人?”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可以……”
狐狸不舍地看了看女子手中拎着的小狐狸,随即竟是朝着已经体力不支的孟桑榆走了去,他向孟桑榆深深鞠了一躬,却并未说话,孟桑榆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决绝,想要开口,却因为灵力耗损太多而发不出声,只能眼看着他转头离开,走向了花妖那边。
花妖被摄魂幡捆着,浑身都无法动弹,此刻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却至少还能说话,“死狐狸,你别乱来,你以为你将内丹给了她,她就会放了所有人吗?”
狐狸微微一笑,道,“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只见狐狸周身忽地被一抹银光覆盖,待那光褪去后,站在花妖面前却哪里还是一个翩翩公子,竟是一个身段婀娜,美眸樱唇的绝色女子。
花妖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是……”
狐狸盈盈一笑,“我狐族女子皆都生的一副好皮囊,这皮囊也招惹了不少祸事,我便化作了男身,花妖,你刚才亲过我,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花妖脸上一红,忙道,“啊?不,不是,我不行,我……”
“帮我照顾我儿子!”
花妖一怔。
狐狸却是朝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了。”
女子早已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行了行了,告别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赶紧把内丹交……你要干什么?!”话说一半,忽见狐狸忽然张口将一颗金色内丹吐了出来,不等众人反应,她扬手一把攥住内丹,竟是毫不犹豫地将其生生捏碎了!
女子大惊,“你疯了?!”
狐狸凄然一笑,“一面摄魂幡,用我的千年道行足以摧毁,让我将内丹交给你,休想!”
话音落下之时,狐狸全身都泛起了一抹银色的光,其中还夹杂着点点金光,她口中喃喃着念着口诀,突然,只见一面摄魂幡自地下猛然破土而出,一根锁链赫然朝着狐狸冲去,死死缠绕在了她的身上,然而狐狸身上的光越来越亮,渐渐地竟变成了一团光球。
“不要!”孟桑榆已经知道狐狸要做什么,她要与困住了所有孩子的摄魂幡同归于尽!
然而当她嘶吼出声的时候,一声巨响也随之震撼了天地。
万籁俱寂,硝烟散尽。
女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面残破的摄魂幡,“不可能,不可能,摄魂幡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毁了,不可能!”
她恨得咬牙切齿,双眸血红,一张原本美丽的面皮居然顷刻间变成了青面獠牙,她提着手中的小狐狸,“死狐狸,你以为这样就救了那些孩子吗,好,好,我就先吃了你的儿子,再将那些孩子全部吃掉!”
“不能饶恕……”花妖周身忽然升腾起了一抹刺眼的红,可就在这这时,一声令人闻之浑身冷冽悚然的笛音突然响起。
女子提着小狐狸的手忽然一松,跟着脚下一个踉跄,双手便死死抱住了脑袋,痛苦地嘶吼了起来。
花妖震惊地看向孟桑榆,只见她此刻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正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吹着骨笛,不由疑惑她怎么会突然恢复了灵力,便细细打量了起来。
耳边,孟桑榆的声音却传了来,“小花,现在我用传音术跟你说话,今日是上巳节,鬼门大开,怨气比往日都要厉害,道观下面的孤鬼们若是没有臭道士会很容易被引入魔道。”
“所以他怕是赶不来了,狐狸用自己的千年道行救了那些孩子,我不能不管小狐狸,我用了道家禁术,可以暂时恢复灵力,我会用骨笛与她玉石俱焚,待我们死后,摄魂幡自会解开对你的束缚,小狐狸和那些孩子就拜托你了。”
花妖心头一震,朝着孟桑榆大喝道,“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能抢在她的前面了!
而这时的孟桑榆却是已经开始神魂涣散,五感俱失,她咬牙撑着在吹奏骨笛,而那女子也已经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着,咆哮着。
一缕缕的黑气自她身上冒出,她慌乱地伸手想要去抓,“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
鲜血从孟桑榆的五官中流淌了下来,她也早已站不住地跌在了地上,然而她的手却还是紧攥着骨笛,鲜血滴在了骨笛上,也染红了她身上的道袍。
花妖周身那红色的光越发的刺眼,此刻就好似他的身上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他看着孟桑榆,心下已是焦急万分,他咬牙喃喃着,“快点,再快一点啊!”
突然,就见他的额间赫然显现出了一个“封”字,跟着就听他嘶声道,“封印,开!”
只听一阵“哗啦啦”便是那摄魂幡中锁链尽数断裂的声音,再看花妖身上那刺眼的红光竟是一股脑地全部都钻入了他额间的那个“封”字之中,随即就见那“封”字渐渐褪去,一团火红色的火苗竟出现在了他的额间!
孟桑榆此时已是力竭,花妖扬手一指,一团火光便将其团团围在了其中。
没了骨笛的笛音,那女子也不再痛苦挣扎,可就在她看到了花妖时,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却是赫然瞪大,惊恐万分地拖着身子向后退了起来,“你,你是……朱雀大帝!”
镇守四方的四象之一,朱雀大帝!
花妖冷眼看着她,“天上众仙的贪嗔痴么,好,我现在就将你带上那九重天,挂在南天门前,让那些自诩怜悯众生的仙友们好好看看,自己的贪嗔痴究竟在人间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上巳节的这天夜里,镇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几百户原本都已经熄了灯的人家,忽听门外竟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开门一看竟是自家丢失的不知去向的孩子。
更离奇的是,当大人们问及这些孩子是如何回来的时候,孩子们都说,是一只狐狸娘娘救了他们。
后来,镇上的百姓为感谢这位狐狸娘娘,便齐力盖建了一座狐仙庙。
久而久之,这狐仙庙便成了百姓们求子求福必去的圣地。
残阳如血,百鸟归林。
是黄昏,道士独立于山门外,遥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山头,清风渺渺,衣袂飘飘,他忽然开口道,“放心吧,她修养几日自会醒来。”
身后花妖不由一怔,随即苦笑道,“我知道,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道士扭头看了他一眼,“要走了?”
花妖看了看天,“我若不走,你这道观怕是要遭殃了。”
道士仰头,竟是朝天啐了一口,“呸!遭殃?你不许走,就留在这,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个本事让我这遭殃!”
花妖还要说什么,却忽见一个小身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轻轻扯了扯道士的衣袖,“道长道长……”
道士低头一看,原是那日被花妖一同救回来的小狐狸。
“道长,我想爹爹了。”
道士笑了笑,“你拜我为师,我为你寻爹爹,你可愿意?”
小狐狸黯淡的眸子忽然闪起了一抹亮光,一双小手抓着道士的衣袖道,“真的吗,我愿意我愿意!”
花妖瞧着,不由笑了,想来当年他也是这般诓骗着阿桑拜了师的吧?
这老家伙!
道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摇了摇头,“爹爹说名字很重要,他还没想好呢。”
道士微微顿了片刻,扬手覆在了小狐狸的头上揉了揉,“自今日起,你便叫胡不归……可好?”
小狐狸用力点了点头,“好。”
式微式微,胡不归……
狐,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