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家乡》:胡老师的夏天
最终实验证明,在短时间内喝大量的酒,吸一整包烟,除了带来严重的生理不适,没有任何作用。胡老师趴在马桶上呕吐的时候,那些花朵还是层出不穷地开放,沿着黑色的枝条缠绕过来,把她打得湿漉漉的。
从厕所里出来,胡老师耐心地梳理着身上残留的枝叶,大美女看着她,皱着眉。
“还是不行?”
“完全没用。”
胡老师从桌上拿起中性笔和笔记本,把上面写着的第十五条,“父亲的办法:像他一样,喝酒、抽烟”,画掉了。
她把“父亲”两个字反复画着,直到黑色的油把它们完全地掩盖,那地方的纸都被笔尖磨得薄了些,在油性的影响下,成为一个小小的、黑黑的、薄薄的、滑滑的方块。
“要不算了吧?用我妈的话说,她这一辈子都没开心过,不也活过来了吗?”
“不行,人一直不开心地活着,那太痛苦了,至少你不能那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胡老师觉得累,她对寻找快乐这件事觉得疲倦。
一年多前,在课堂上,她第一次看到那种花,攀着讲台的侧面快速长出来,它越来越茂密,纯黑色的枝条上长着些瘤子状的结节,很快胡老师就发现,那些结节慢慢地打开,一些柔软脆弱的东西从里面钻出来,是花瓣,那些结节原来是花骨朵。
她问学生们:“是谁把这东西弄出来的?”
学生们面面相觑。
课后年级主任找她谈了话,她说是自己眼花了,昨天批改作业、照顾孩子,睡得很晚。
“别人看不见那种植物。其实无关紧要,那些枝条和花都那么细,遮不住我的眼睛,不会对生活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胡老师安慰自己,“这可能是一种特异功能。”可很快,她又发现了不一样的问题。
她感受不到快乐了。
不是说伤心或者说痛苦,而是单纯地失去了快乐这种感受。无论是在工作中取得成绩,还是在假期中得以休息,胡老师都没办法体验到快乐。每当她意识到,在某个时间本当感到快乐的时候,那些花就开出来,横七竖八地在她的生活里绽放。
一开始大家都安慰她,让她高兴点,想开些,孩子的爸爸还经常往家里打钱呢,就说明没把她们娘俩忘了。
可胡老师本来就没有为这些事情发愁,就算没有丈夫——姑且这么称呼吧——时不时打的那点钱,她的收入也完全可以支撑她和孩子的日常开销,父母都有养老金,有儿子,轮不到她操心。于是她就这样跟别人解释,说了几次,大家就当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毕竟时间一长,谁也不愿意为了别人的不开心,而让自己不高兴。
除了大美女。
大美女举起胳膊,在圆圆的黄色灯光下面,把双手摆成各种形状。
“老胡,你看,鸽子,小狗,这个你猜是什么?”
“猜不出来。”
“这个是吉他,一把约翰·列侬的吉他。”
胡老师觉得此刻应该有些笑的感觉,于是她命令颧骨上的肌肉提起来,眼睛也眯起来,可同时黑色的枝条又缠在灯柱上,花朵开得好大,把光线都遮住了大半。
大美女放下双手,挠了挠肩膀,指着墙上一排排唱片说:“记得咱们第一次听列侬吗?”
胡小楠在十五岁时曾无所不能。
当时,她从自家的楼道里走出去,用健康的皮肤把所有光和视线都弹开,成为一个地面上的太阳。她用缩地成寸的魔法,驱使车辆如自己的肢体,带她穿过城市。从公交车上一跃而下,柏油路主动变成蹦床,她步伐轻盈,几下就跳进大美女的家里。
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大美女的房间里,开始贴越来越多的海报。
胡小楠问:“这是什么乐队?”
大美女说:“这是Beatles(披头士)!全世界最棒的摇滚乐队!”
她们的二十根手指,分成两组扣在一起,在Beatles为她们准备的特别演奏里,翩翩起舞。
胡小楠说:“那几个男生,你最终答应谁了?”
大美女说:“我怎么能答应他们?他们不知道Beatles,不喜欢读书,他们连《红楼梦》都不看!也许列侬复活来追求我,我会考虑的。”
胡小楠说:“列侬结婚了吗?他有孩子吗?”
大美女说:“他结过婚,也有孩子,他的儿子还是个中国人呢,咱们东北人!”
她们打开电脑,Windows XP的草原背景图出现,“我的电脑”“网络邻居”“IE浏览器”和“拨号上网”旁边有白白的云朵。
她们找到大美女下载的电影,里面有个帅帅的男演员,他总是一副难过的样子,他躲在黑色的房间里,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表情。他的脸也出现在海报里,被贴在大美女房间的墙上,大美女的房间漂漂亮亮的,从不会在白天拉上窗帘,采光也很好。
那个男演员说:“我是列侬的儿子。”
胡小楠当晚住在大美女的家里。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没有睡着,夜风通过半开的窗子向她们吹来,却被窗帘遮住,被迫臣服,成为少女卑微的访客。
大美女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我们家来了个大学生,是我爸的同事。”
胡小楠说:“什么大学的?他是不是懂得很多?”
大美女说:“据说是复旦大学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咱们这儿。我问了他很多问题,他有的能回答上,有的回答不上,他说大学里有不同的专业,没有人是什么都会的。”
胡小楠说:“那你问他那个问题了吗?”
大美女说:“我问了!他说,对他来说,活着就是为了读书,读很多书,读更多书。”
胡小楠说:“然后呢?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大美女说:“我也问了。他想了很长时间,说在大学里,大家读书是为了考据,考据是为了写论文,写论文是为了工作,可是工作有可能也只是为了活着。他也搞不懂。”
胡小楠说:“真复杂啊!”
大美女说:“是啊,真复杂。”
第二天早上,她们救了一个女孩。
每次在大美女家早起时,她们俩都会沿着益寿山晨跑,路过体育广场,路过第十九中学,然后吃一碗馄饨,再回家。
当时,那个又白又漂亮的瘦女孩,被另外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她们一起站在第十九中学的校门不远处,一棵松树的阴凉里。离她们十几米的地方,是第十九中学的保安亭,可保安也在放暑假,不知道如果他今天工作,会不会阻止那几个女生,让她们不要再打那个女孩的耳光。
大美女说:“你们要干吗?一大清早就欺负人?”
几个女生里面有个大姐大,她的头发是蓝色的,奓着堆在头上。她去踢大美女的肚子,可胡小楠抓住了她的脚,把她掀了个跟头。
胡小楠这时又施展了自己的魔力,她抬起双手,把拳头摆在脸的两侧,用呼喝的形式,吐出强有力的单个字符,然后用这种魔力驱赶了敌人。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跑远,胡小楠认为自己的人生极其丰盈,尤其在此刻,几乎要溢出来,向世界提供浓郁的芳香。
大美女拥抱了那个瘦女孩,她说:“你没事吧?”
瘦女孩不说话,她哭个不停。
她们安慰她,用双手和怀抱,用馄饨和汽水,用风在夏天吹动树叶的声响。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们才分别,胡小楠说:“明天我们还来,你就在那儿等我们,她们不敢欺负你的。”
瘦女孩眼睛红红的,但还是努力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天,又一个清晨,胡小楠和大美女从各自的家里赶到这里,可是那女孩没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也没在。
大美女说:“为什么她没来呢?她会不会遇到什么问题了?”
胡小楠说:“不知道,会不会有些人就是会突然消失呢?也许人生一直就会这样。”
徐麒十岁那年,胡老师与徐占见了最后一面。
徐占一直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学医,年轻的外科医生,酒量好,几乎从来不醉,会拉小提琴,曾经在胡志明市读过自己写的诗。在夜晚的西贡河上,他一面擦着胡老师的眼泪,一面说爱她,于是胡老师也爱上了徐占。她从不好奇这两份爱,哪一份更多。
结婚的事,除了父母,胡老师只和大美女说过。
那时的大美女,早已不再像上学时那么漂亮和开朗,她胖了很多,躲在房间里,成天吃零食,看网络连续剧,一天就能看几部。同学聚会时,有男生对大美女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我都不明白,那时候我们怎么都管你叫大美女。得亏你没答应跟我处对象,要不然别人知道了都得笑话。”胡老师越过整张桌子跑过去,打了那男生两个耳光,同学们把两人扯开,胡老师用自己紧实而修长的腿,又踢了男生一脚。
同学们早早地散了,胡老师和大美女一起回家,她们俩躺在大美女的床上,书和专辑比以前多了不少,还添了一个不太亮的落地灯,其他似乎都没什么不同,就好像这十年间,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大美女说:“我现在想通了,如果列侬追我,应该也不行,我和他的饮食习惯太不一样,过不到一块去。”胡老师笑个不停,把大美女抱进怀里,两个人如同一对互相拥抱的飞蛾,薄薄的毛巾被,就像是她们的翅膀。
大美女见过徐占几次,没提出过什么看法,胡老师的父母就更没意见,年轻帅气的外科医生无疑是嫁女儿很好的选择。结婚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定下来,并且按部就班地推进着。只有在婚礼的事上产生了些分歧,双方家长都主张大办,毕竟男方是医生,女方是教师,都有社会上体面的身份,人脉又广,办场气派的婚礼,里子面子都能拿得到。可胡老师不喜欢,她认为早在胡志明市,她就已经定好了自己的终身,余下的事情,都和她自己的婚姻无关。
最终还是拗不过,在双鸭山当时唯一的旋转餐厅里,两人办了场婚礼。据徐占说,他知道胡老师的性格活泼爱闹,在旋转餐厅里办自助餐婚礼,新人站在一处不动,就可以把所有宾客的酒都敬到,很好玩,很有意思。胡老师隐约体会到徐占的关心,于是她挑了身腰最细的婚纱,把自己扎得紧紧的,想让徐占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患者都觉得,徐占找了个好老婆,漂亮、体面、身材很好。可当天徐占被狐朋狗友灌得烂醉,回到洞房的时候,徐占把头埋在胡老师的喜服里,他说:“我的青春时代,终于还是结束了。”
结婚的第二年,胡老师就生了徐麒。
家里有了新成员,每个人都很高兴,可渐渐地,随着徐麒时常出现的连续抽搐和不时翻起的白眼,大家又都觉得不对。徐占用身为医生的敏感度,带着徐麒去做了全面体检,得到的结论是徐麒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会有智力缺陷,以后的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徐占与胡老师夫妻俩,共同坚持了九年,在这九年的时间里,他们共同学会了急性癫痫发作时的处理方法,患者遇到危险时的急救措施,和智力方面有问题的孩子相处的方式,诸如此类的事,除此之外,徐占还学会了抽烟。一开始胡老师想劝劝他,毕竟对自己和孩子的身体都不好,可每当看见徐占黯淡的神色时,她也就作罢,不再劝。
徐占这一抽就是九年。直到有一天徐占告诉她,想去读个硕士,学习学习现在最先进的医学理念,看看有没有机会治好徐麒。胡老师都支持,她觉得哪怕不是为了治病,就算只是让徐占暂时离开家,去外面换换心情也值得,就像当年徐占为了她,选择在旋转餐厅办婚礼那样。
徐占的头脑聪明,又有底子,只复习了半年,就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胡老师一直送徐占到哈尔滨,送他到机场,才跟他告别,独自回家照顾孩子。在回双鸭山的火车上,胡老师收到徐占发过来的微信,上面说:“孩子和家就靠你了,一直以来你都是很坚强的女人,我相信这一切你能处理好,加油。”当时正是初春,田野里大片的冰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天早早地黑了,列车穿过白茫茫的大地,一排排树在黑暗中望去,就好像人的肋骨,铁路在其中像一根铁做的脊柱,无比坚硬,却又曲折,但永远都不会断掉。
“第十七条:看电影,吃冷饮,购物。”
电影是大美女选的,剧情是男子带妻子跑到东南亚旅游,并且杀害了她。据说这片子很多人都喜欢,网上也有很多讨论,胡老师没怎么认真看,她觉得杀人之类的事,都离自己的生活太远了,要是真有人愿意杀她,也许对她来说还算是一种省心。
然后她们去了冷饮厅,现在的冷饮厅和她们年轻时的相比,有很多变化,多了些鸡尾酒,还有瓶子很漂亮的啤酒。胡老师想起昨天呕吐的感觉,胃里又是一阵酸痛,她看向那些酒,扭曲的枝条飞速生长,把瓶子缠得严严实实,上面的图案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她们点了两个炒冰果,据大美女说,甜得发腻,可胡老师也没怎么觉得,就是一般的味道。
最后是购物,双鸭山的商场没什么好逛的,都是些没听过的牌子,卖的衣服又贵又难看,唯一能提供的,只有一种“在逛街”的感觉。直到商场快关门的时候,胡老师才遇见那件大衣。深紫色的,下摆很长,如果是胡老师穿,可能边缘都要拖到地上,大美女就更不用说,那衣服挂在那里,用肉眼看去,已经要比大美女长上一大截。胡老师瞄了两眼,就赶紧把目光收回去,和大美女一起下楼,准备打车回家。
把大美女送上出租车,胡老师用细碎而忐忑的步伐,溜回了商场里。
她回到那件大衣所在的铺位,看着它,看见周围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枝叶,从商场的各个角落里生长出来,看见那深紫色上面荡漾出似有似无的火焰,震慑住那些黑色的植物,让它们的花朵露出胆怯,不敢肆无忌惮地在胡老师眼前开出来。
周围的商铺已经在陆续打烊了,帘子拉起来,伸缩门降下来,顾客们和商贩都慢悠悠地从被商品包围的世界里走出去,很快就只剩下胡老师和她面前的这一家服装店。这家的售货员似乎是个很有耐心又很温柔的人,她静静地看着胡老师,好像在等待这最后一个顾客做出决定,她的眼神看起来有点迷茫,有点困惑,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来过问,这个顾客到底在对哪件商品如此犹豫。
胡老师还是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摸了摸那件大衣的袖子。这种动作就像是一种表达,试图向别人表明,自己存在一些购买的欲望。她问:“这件大衣多少钱?”
售货员从大衣的领子下面扯出价签,把上面的数字报给胡老师,好像是急于促成这单生意似的,她用有点迫切的语气说:“今天快下班了,你要是诚心想要,我给你打个五折,一半的价你就拿走,要是穿两天不喜欢,你再拿回来,我给你退。价签剪掉了也没关系,这件衣服挺多人都想要的,你退回来我也不愁卖。”
胡老师抓住大衣的肩部,往上提了提,确实很长,她迟疑着发问:“这衣服……是男款的?会不会有点太长了。”
售货员和蔼地笑着,语气温柔:“这衣服男女都能穿,男生穿着显型儿,要是你自己穿,就更没问题了,看你,天生的衣服架子。”
胡老师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拒绝的理由,就付了钱,拿走了大衣。
一直到下楼的时候,售货员一面扯着门帘,一面还向胡老师说着:“美女,我家有好多适合你的衣服,你下次带朋友一块过来,我都给你打折!”
晚饭时间,胡老师才到家,准备从楼下的饺子馆把徐麒接回去。
从徐占去南方读研究生,到现在已整三年了。这期间他打过几次钱,但人一次也没回来过,极少数的时候打个电话,聊起家里情况,就只问问双方老人和胡老师的工作,对徐麒的事,他往往避而不谈。某次徐占的妈妈生病住院,胡老师主动给徐占打了电话,被徐占用最快的速度挂断,后来徐占解释说,当时在实验室里,不好接电话。胡老师什么都没说。
去年秋天的时候,胡老师带着徐麒,两个人从过去的家里搬了出来。之前的老邻居每天絮叨徐占的事,说徐占看着就老实,不会变心,也有的劝胡老师离婚,所有的这些说法,胡老师都觉得烦,再加上小区里的孩子总是欺负徐麒,她就干脆自己找了个新地方,买了套新房,安了个新家。跟徐占提过一嘴,徐占没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呢?他似乎对双鸭山的一切事情,都已经失去了关心。
胡老师对新家很满意,邻居们都很冷漠,不关心他们母子的生活,她只需要上班下班,陪徐麒玩。一开始,她与徐麒形影不离,生怕谁欺负了他,可有一次娘俩在楼下吃饺子的时候,胡老师发现,徐麒似乎跟店老板很聊得来。那个被叫作小张的男人,一面包着饺子,一面给徐麒讲笑话,逗得徐麒咯咯直笑。在不忙的时候,他还教会了徐麒擀饺子皮。
小张说:“胡姐,你下回有事不在家,就让徐麒在我店里玩呗,省得我孤单。”
今天吃完饺子,结账的时候,胡老师趁着小张不注意,把那件大衣塞到了柜台下面。
回到家,胡老师给徐麒打开电脑,让他先去玩游戏,自己打开书桌上的一大沓卷子,却没有开始批改。她想着什么,忽然做了决定,打开那个随身带着的小笔记本,从上面把“第十七条:看电影,吃冷饮,购物”画掉,又翻到最后一页,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她做完这一切,就深深吸口气,靠在椅背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枝条和花朵,第一次感受到它们所能提供的不多的温柔。
徐麒又被找家长了。
再过几天就小学毕业了,老师和家长都不愿意再找是非,可徐麒和人打架打得太凶,几乎扯掉了别的小朋友的耳朵,胡老师只好过去,耐心地给人家赔礼道歉。她对这些事不会感到痛苦,这几乎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常态。
道歉的时候,对方家长用自己的食指,不断点着胡老师和徐麒,边点边骂:“你们家大人不积德,生个傻子出来,还把他送来学校,糟践别人家孩子,我们家孩子以后出了后遗症,你们都得管。”
胡老师看了看徐麒,又看了看对方的孩子,两个孩子都躲在自己妈妈的身后。她穿过无数黑色枝叶和花朵,盯着对方家长的眼睛,心平气和地说:“我家的孩子能不能上学,你说了不算。钱已经赔给你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继续道歉,希望你可以讲些礼貌,至少在你的孩子面前,做个好榜样。”
在回家的路上,胡老师问徐麒,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徐麒好像还没消气,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班里的同学玩打沙包,他也想参加,可是玩的时候,那些孩子却偷偷把沙包换成了石头。徐麒说着,掀起校服上衣,露出身上被石头擦伤的皮肤。
胡老师又问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徐麒生闷气,不再回答。
胡老师回忆起,之前一家人为了徐麒上学的事,着实操了不少心。有亲戚建议说,徐麒这种情况,应该送到特殊教育学校。可胡老师放心不下,她总希望如果可以,让徐麒待在一个自己能照顾到的地方。跟家里吵了几次后,她最终还是决定,让徐麒去自己单位的附属小学读书,至少离得近,有什么事情她都能及时照应。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不过至少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徐麒就上初中了,她可以把徐麒放在自己的班级里,好好照顾。为了这件事,她已经带了两届初一,还花钱送礼,找了不少人,确保未来三年,她都可以亲自照顾儿子。
在楼下停好了车,胡老师带徐麒上楼前,还特意往饺子馆里望了望。现在还不是饭点,没到最忙的时候,小张正和两个老人一起包饺子,时不时说笑着,可能是他的父母,一家三口。胡老师牵着徐麒的手,不自觉地紧握了一下,徐麒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胡老师微笑,摸了摸徐麒的头,说:“我们回家吧。”
胡小楠考上大学那年,她哥哥正好结婚。当新人在司仪的指导下,向双方家长鞠躬改口,并从他们手里接过红包的时候,胡小楠正攥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和大美女一起,把想从喷泉池子里捞硬币的孩子们赶走。
在那时,胡小楠的魔力已经有所减弱,她用泡泡水所能吹出泡泡的直径,仅仅是巅峰时期的三分之一。她认为是劳累的高中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她的魔法,可她依然保留着许多神奇的力量。
冬天的时候,她可以最快堆出最漂亮的雪人,然后号召全院的孩子围着它唱歌;她可以光着双手,飞速搓出无数又圆又大的雪球,精准砸在男生们的头上;如果男生要和她摔跤,她可以灵活地把他们绊倒,然后做着鬼脸寻找下一个对手。
等到了夏天,那就更是她的主场,无论是跳山羊还是跳皮筋,她都来者不拒,而且能毫不费力地从最高那一档上跳过去;她只需要用锥子在矿泉水瓶盖上扎个洞,就可以做出能战胜所有魔怪与恶龙的水枪。
大美女始终和她并肩作战,是她最信任的伙伴和吟游诗人。在大美女的电脑上,她们曾一起看过《魔法少女小樱》,她们为之气愤,痛骂那个卑劣的窃贼偷偷记录了她们的生活并拍成动画,却没有通知她们,还要等她们自己找到。
那几年,双鸭山的街道变得越来越宽,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多,胡小楠家搬了好几次,却始终没能搬进大美女家的小区。她只能不断发动魔法,飞进大美女的房间;并且使用一种相对比较普遍的能力,让书本上的知识进入大脑,再运用这些知识,确保自己可以一直和大美女在同个学校、同个班级里。她不断运用这种能力,愈发熟练,一直到这天,她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这封信会变成一条窄窄的飞毯,送她到某个过去只听过名字的城市里,度过四年,再后来,她会认识一个男人,那男人会和她一起去更南的地方划船,再和她一起回到她最熟悉的更北的地方,在那里,她会用上自己全部的魔力,创造一个生命,并开启与魔法完全无关的另一段生涯。
只是在这一天,胡小楠对未来的一切还不知晓。
她说:“为什么会有人往这里面扔硬币呢?”
大美女说:“不知道,也许是为了许愿。”
她说:“对着温泉许愿有什么用?可以跟我许愿!我最愿意助人为乐。”
大美女说:“那我许个愿:咱们的录取通知书能早点到。要不然天天惦记,觉都睡不好。”
她说:“这有什么好惦记的,我的都到了,你看!”
大美女说:“啊?刚才我就看你拿着,原来是录取通知书啊,快打开看看,考上哪儿了?”
她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不想看,万一和你考的不是一个地方,我多难过啊,我等你的到了再一块看——哎,那小子,你给我从池子里上来!”
胡小楠大喊着,飞快地向不远处的孩子跑去,想赶在他掉进水里之前,把他捞上来。可忽然间喷泉启动了,把胡小楠、大美女和池边的孩子都吓了一跳。胡小楠向前一大步,终于搂住了那孩子,把他拎到了喷泉池外。
大美女也跑过来,她说:“真奇怪,这喷泉不是只有晚上才会开吗?”
胡小楠把录取通知书顶在头上,看着喷泉说:“管它呢,喷一会儿好,淋点水多凉快啊。”
她看着喷泉里的水时高时低,旋转飞舞,变换着各种花样。本来落在喷泉周围的麻雀,被这些水花惊起,又不愿飞远,就那样傻乎乎地跳来跳去。
渐渐地,这里吸引了一些人,他们围在喷泉池边,驻足欣赏,沉默微笑。胡小楠穿过那些水花看见他们,有一种视线逐渐模糊的感觉,那些人影好像正变得越来越细长,变成一条条黑色的印记,麻雀们穿梭其中,变成一朵朵细小的花。
一阵敲门声,把胡老师从恍神中叫醒了,面前煮着挂面的锅正在沸腾。
她赶紧调小了火,打开房门,没有人,只摆着一个大泡沫箱。
胡老师把泡沫箱抱进屋,摘下泡沫盖,里面放着几大袋速冻饺子,塑料袋外面还贴着纸条,上面写着袋中饺子是什么馅的。在泡沫箱的深处,还放着另一个平平整整的袋子,那件深紫色的大衣就在里面,连吊牌都没有被剪。
犹豫了两天,胡老师还是想把这件大衣退掉。
倒不是心疼买衣服那几百块钱,主要是她总能想起来,那售货员说的,好多人都喜欢这件衣服,万一退回去,还能有别人买去了,穿着高兴呢?自己家里又没人能穿,她看见这衣服心里就别扭。
挑了个周末,胡老师领着徐麒去了商场,把衣服退掉,顺便还能带徐麒吃顿必胜客。在商场里,徐麒表现得很兴奋,他好像很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路过玩具店的时候,眼睛几乎都要飞进去了,胡老师每次都不想给他买,可每次都狠不下心,最终还是以抱着一堆玩具去必胜客告终。
胡老师想最后再去退大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拖延,也许是因为衣服的样式确实好看,在必胜客里,她还拿出来又看了两眼。可留着这件衣服干吗呢?自己穿,明显太长了,对一个教师以及孩子妈妈来说,多少有点花哨;而且真穿出去,万一被小张看见了,更是徒增尴尬。就退了吧,退了就省心了。胡老师不断这样想。
磨磨蹭蹭,走到那家服装店的时候,售货员正好在吃饭,看见胡老师走过来,她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
售货员说:“来了,美女!那衣服穿着咋样,还得劲吗?这两天我这儿进了一批新品,你挑挑有没有喜欢的,只要你相中的,一律打五折。这是你家孩子?这么大啦。你慢慢挑,让孩子坐下歇会儿,我不用凳子。”
胡老师感受到售货员的热情,话更说不出口了。
可售货员已经注意到了胡老师手里的东西,也注意到了胡老师窘迫的表情,她把胡老师和徐麒拉进自己的店,小声说:“咋了,姐,是想退衣服吗?还是有什么不方便?你需要帮忙的话就跟我说,我能给你想办法。”
胡老师没能琢磨清楚,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售货员,非要这么上赶着帮助自己。在那个时刻,她只是觉得又委屈又疲惫,她想起自己的心事,连对着最好的朋友大美女都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忽然向这个售货员全都倒了出来。她说得很投入,到后面声音都大了不少。徐麒看着妈妈,手里的玩具还在发出光亮和声响,让他显得有点无措。
售货员一直握着胡老师的手,认真听着,两个女人在嘈杂的商场里,安静地连接在了一起。一直等到胡老师说得累了,售货员才扶她坐好,把那件大衣从袋子里拿了出来,却没有挂起来,而是放在胡老师腿上,温柔地对她说:“穿上这件衣服,试试,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
胡老师不知所措,售货员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摸了摸,然后绕到她的身后,一只手抓着大衣的领子,另一只手提起一条又宽又长的袖子,对胡老师说:“来,穿上看看。”
胡老师只好照做,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在大人的照顾下穿上了衣服,又被这个似乎很善良的大人领着,走到试衣镜前。镜中穿着修长大衣的自己,好像诱发出了什么心绪,可她完全想不明白。
售货员说:“你看,这衣服多适合你啊。”
“其实你上次过来,我就认出你来了。你第一次路过我还不敢认,结果到了快下班的时候,你又回来了,盯着这件大衣看。我观察了半天,确定就是你,你一点都没变,还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你看了这件大衣那么久。当时我就想着,既然你喜欢,怎么也得让你穿上。”
“何况这衣服多配你啊,就像你那时候跟我说的,你说你有魔法,可以保护所有人。你看这件衣服,像不像魔法师的长袍?我觉得像,至少在我眼里,你就跟十五岁那年,帮我打跑了坏人的魔法英雄一模一样。”
“真对不起,那天之后我还是很害怕,我怕如果我去找你们,又会遇见那些坏人,她们会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欺负我,所以我躲了起来,因为胆小而违背了约定。”
“但你不一样,你一直都很勇敢,你有魔法,你能保护所有人,你保护的人也会保护你。”
“大衣送给你了,不是报答啊,是给十五岁魔法英雄的奖励。”
胡老师哭了,可她的眼泪似乎是非凡的,她觉得久违的魔力正从大衣上滚滚涌来,迅速充盈了她的人生,她的身体正在变轻,而那些黑色的枝条和花朵却在慢慢枯萎,它们承受不了魔力的冲击。
胡老师拥抱了她早就相识的新朋友,她们充满感激。
胡老师转过身,看向站在旁边蒙蒙的徐麒,问:“还想打沙包吗,小麒?”
大美女的沙包打得不好,总是歪歪扭扭的,很容易就被胡老师接住。而胡老师却已经有了魔力的加持,她操纵那个小小的装了沙的布团子,比曾经操纵雪球更简单,她扔得那么准,可以在精准打在徐麒身上的同时,把那些残留的枝叶和花打得粉碎。
徐麒高兴极了,每次被打中的时候,他又跳又笑,好像是在为终于找到了玩伴而快乐。
他们不止玩了打沙包,他们跳皮筋,跳山羊,爬树,玩沙子,拿木棍当剑打架,还买了两瓶矿泉水,盖子上面扎了洞,用来打水仗。尽管徐麒用的是最先进的玩具水枪,可在胡老师的运筹帷幄下,她和大美女依然占据上风,成为这一块小小战场上最耀眼的英雄。他们玩了很久,一直到天马上就要黑下去,只剩下一点点夕阳的时候,他们才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平台上歇脚。徐麒累得不轻,一坐下就靠着胡老师睡着了。
胡老师从怀里拿出那个本子,对大美女说:“我有点觉得,其实这些事都挺有意思的。”
大美女说:“我觉得一部分吧,有的也没意思,像这个——第九条:参与双鸭山摇滚爱好者协会的活动。太恐怖了,你记得那男的吗?”
胡老师说:“就长头发那个是吧?确实恐怖,一张嘴就是:我要为了摇滚而死!那哪儿是摇滚爱好者啊,应该叫要命爱好者。”
大美女说:“第十三条:帮人遛狗。这种比较好,现在邻居家的狗跟我比跟主人还亲呢,用网上的话来说,我应该已经算实现云养狗自由了。”
胡老师说:“这个是什么来着?画得太黑了,看不出来。”
大美女说:“你翻过来,从背面看看呢?”
胡老师说:“试过了,背面也是一样黑,你说我画两下得了呗,当时怎么这么有闲心呢。”
胡老师把本子放在腿上,借着夕阳的余晖,又认真翻看了两次,对大美女说:“我觉得可以把这些都重新再体验一次,然后找点新的,我还没坐过热气球,没看过极光,没在南极和企鹅拍过照。听说新西兰有一种羊,羊毛特别重,下大雨之后羊毛吸满了水,那些羊就会失去平衡摔倒,直到有人把它们扶起来。多有意思啊,我想去扶那些羊。”
大美女很认真地点点头,握住了胡老师的手。
“你什么都能扶起来,你有魔法。”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起了一点微风,让胡老师有了些更凉爽的感觉,却没有觉得冷,她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此刻就在她的两侧,紧靠着她。她散发出自己的魔力,将他们紧紧地包裹起来,不允许任何坏的东西接近和侵入。
在那个瞬间,胡小楠忽然想起来,今天,自己就四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