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里的它
林间有潺潺溪流掠过,自然有跃跃山雀徘徊。夕阳照例摔破在后山,碎片飞进你的眼。
大部分夏天的夜里,我都会从林子里飞回窝,静悄悄地望头顶上的小亮点笑呵呵地望它们簇拥的那轮光晕。它们看起来总是一派祥和,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发光,照得我窝下的河里像是有鱼在跳。这时候的水是温柔的,波浪微动,一片青叶沉浮,朝下游流走。渐渐地,一切会变得模糊起来,揉和在一团幻影里,变成高高低低的山峦。我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是梦,大概是从看见我掠过从未见过的草坪开始。今天也一如既往,唯一的不同只是,远处的声音今天更近了。
我是一只山雀,住在这片群山里茂密森林的一隅。
这里的夏其实是最幸福的季节。朝霞愈发早地出现在我身边,似精灵轻快地穿越树丛,沙沙地响。我试着追逐它,它就托着我飞过不知道多少林木,直到树戛然而止的地方。树心有灵犀,不长到那片无边无际的荒漠里去,热浪翻腾在半空中,再远的一切都变得如同幻影,不再有观测的必要。我会停在这里,悻悻回去,落在地上找虫子吃。蹦跳着踏过山脊时,林间总有斑驳的影子,穿插其中的是悠悠蝉鸣,叫出盛夏的炎热。草丛偶尔会长过我的头顶,让我看起来矮小很多;也会很低,甚至干脆不长出来,这地方就不是找食物的好点。当我仰起头,总是能看见天,湛蓝的一片,颜色不定,变化莫测,缓缓幻化出不知从哪来的云,卷起又摊开,落下又飞起,像我掉落的羽毛,但大得多。于是在悠闲的午后,我得出天上那是只巨大的,无比强壮的同类的结论。朝霞可能是它翅膀上的飞羽,那举起我的就是它挥动翅膀掀起的风。我联想到在天气还冷得要冻上我血液的时候那群勇敢的大鸟,它们飞向更冷的地方,飞在最前面的那只也是这样用力地扇动翅膀,一阵阵扬起的风让后面的好飞很多。它们总在飞来飞去,在最好的时候和最坏的时候,赶在我们必须为生计考虑前,向我和我的森林表明自己与自然搏斗的决心。我一边吞下一只甲虫一边有点愧疚地想到,我从没有过和自然搏斗的勇气,我的自然也不会与我为敌,她赋予我遮阳的树冠和清凉的雨,温和地陪伴我自由自在的生命。
然后远处又响起那阵声音。虽然很轻很轻,距离更削弱了它的力量,我仍然能感受到在边缘地带,在和荒漠交接的大山脚边,有什么倒下了。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而是一种生命群的崩塌。我其实并不知道在发生什么,每天早上我去的时候那里都还生机勃勃,然而某一时就会突然发生这件事。我没办法得知到底是怎么了,因为我听不懂松鼠的厉声尖叫。只能第二天看着地上低矮的圆柱,推测它们曾是什么。也许在厚厚的羽毛里的某个位置,我知道这个答案,但是,只是也许。
那声音一直响,一直响,直到我已习以为常。我起身,跃动,飞起,振翅,看着地上的树叶一点点融化在一起,再连绵不断地向后退去,最后从一个巨大的峡谷之间流出。枯涩的岩石直指向我,静静凝望满地荒原。这里鲜有生的痕迹,也少见流逝的记号,只是一片无,什么都没有过,什么都不会有。夜色从身后泛起,侵入橘红色的傍晚,推动,推动,墨代替红,交叠着吟唱归家的想念,并熙熙攘攘地挤着向幕后退去。明月涌进河湾,我知道该回去了。
又是一个热的,平静的夜。风暴夹杂雷电入梦,混乱间,眼角瞥见一株枯萎的杂草摇摇欲坠。
今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地,天还黑着。黑压压的一片,紧紧按住太阳的头不让它出来。要下雨了。雨水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天色能在几分钟里沉下脸色,也能在水还没干的时候就万里无云。我这么想着,仰起头,一滴雨点就狠狠打在我的胸口。我吃痛低下头,一股怪力施压,早餐从面前一闪而过的功夫,细密的水线就缝上了我的眼睛。瞬间森林里光怪陆离的景象飞舞,有巨大的瀑布从天而降,慌张的黄色毛皮紧贴地面掠过,窝正下方升起起一阵龙卷风,扬起混浊的泥水淹了河狸的大坝。太荒唐了,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在落进河里还是河水在落进云里。雷声滚滚,微微睁开眼睛,却看见在某个细小的森林角落里,看起来无比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抹不一样的白一闪而过。事实是无论这抹白色多么绮丽,它在自然的暴力面前不会有任何存在感,然而好巧不巧,它就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艰难地扭过头,想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突兀。很有趣,是一朵细长条的云。它稳稳地悬浮在大地上,薄薄的蓝下泛出淡淡的褐色,雨水能像渗透叶子那样渗透蓝,却穿不透下面的枝干。枝干,是的,那更像是树被云所环绕,诡异地让我想起雾气蒙蒙的清晨。扯远了。那棵树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雨水里。一阵劲风刮过,我没法再睁眼,于是认命一般蜷缩起来,任由我的小窝被吹得七零八落。也许也没那么惨烈。
半个小时,雨停了。蛛丝挂上透明的小水珠,云层,真正的云层,被光贯穿。我甩去身上的水,那让我变得臃肿沉重,低头怜惜我可爱的小窝被吹成楼下兔子乱糟糟的毛。又要修缮它了。方才的树已经消失不见,但我也见怪不怪,很多动物都擅长拟态。只是,它不是一般的,动物。我想起来它艳丽的白上还有别的什么,紧紧贴着云未能覆盖的树干处;还有云的下面深沉的阴影,漆黑一片,被雨冲刷着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