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产业化

如今许多被吹嘘为革命性或变革性的技术，充其量只是在金融产业化阶段进行的一些技术改良。要想知道一个公司正在经历的是根本性的转变，还是只是渐进式的变化，最好的测试是弄清楚公司是仍在处理同一产品的更快、更流畅的版本，还是在做完全不同的事情。在本书中，我将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如果产品不改变，那么什么都不会改变。”

众所周知，金融业的产业化始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美国银行引入第一台笨拙的大型计算机。20世纪90年代，随着成本削减成为焦点，美国最著名的金融公司是通用电气金融和第一美国银行等“一线公司”。这些公司的运营方式就像工厂一样，每家工厂处理大约6000万~8000万个信用卡客户，这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数字。

这一时期被称为前数字时代。随着利润率的下降，产业巨头扩大了它们的业务范围，成为最大的金融玩家。大数定律表明，你在系统中推动的交易数量增加，每笔交易的成本就会下降，每个客户的利润就会上升。商业银行很快就完全熟悉和适应了产业组织方式（今天仍然如此）。现如今，我们还要将这种方式带入平台时代。

富国银行原董事长迪克·科瓦斯维奇（Dick Kovacevich）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提出了“交叉销售率”（cross-sell-ratios）和“每个客户持有产品数量”（products-per-customer）等行业专用术语，他带领银行由此创立了全球银行业的黄金标准。科瓦斯维奇一直在抨击《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Glass-Steagall Act）——该法案限制银行交叉销售，直到这一法案在1999年被废除。

中国的金融产业化带来了根本性的影响。通过移动设备、无代码应用程序开发、作为金融科技资产类别的风险投融资以及自身经济的规模和活力等，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中国释放了革命性的力量。

中国是如何崛起成为技术和金融领域不可忽视的力量的？其底层逻辑值得深入探究。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5倍。中国部分省级行政区域的GDP和人口规模相当于一个国家。

当几个积极的发展因素汇集在一起，中国的机会之窗就出现了。中国于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中国运营良好的教育机构一直在大量培养工程师。

这一时期，全球投资者创造了“金砖四国”（BRIC）的概念，它是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四个国家的首字母缩写。这些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因此也是有待开发的最大市场。中国充分把握了每一个机会。

在前数字时代，中国的四大国有银行就已经颇具规模。平均而言，四大银行中的每一家约有40万名员工和3亿个客户，员工和客户数量比许多国家的整个银行系统都要多。令人惊讶的是，当中国向世界其他地区开放时，这些银行的行动会如此敏捷。

四大银行在2004年重组其核心银行结构，每一家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整合了大约1000个数据中心，缩减到两个。从2004年起，它们裁员、降低成本和减少不良贷款，为首次公开募股做准备，在国际市场筹集了200亿~300亿美元资本。以当时任何国家的银行标准和效率来看，这都是无与伦比的。

与此同时，中国人毫不犹疑地接受了新的支付平台，由此超越美国银行业那些非常古老的工业平台。截至2015年初，中国银联[相当于维萨（Visa）和万事达卡（MasterCard）]处理的交易额为1.9万亿美元，而维萨为1.75万亿美元。3

尽管有加入世贸组织的条约保障，但由于初期不被允许在中国经营，维萨和万事达卡都失去了在新兴的中国市场发挥影响力的机会。中国银联甚至通过自己的网络为维萨会员银行在其他国家的交易提供平台，每笔交易的成本要低得多。4

截至2016年，中国银联已在40多个国家发行了超过50亿张卡，并被全球150个国家的2600多万商户接受。但真正的要义在于，它是如何从使用分布式服务器而不是用一种新的开放编程语言编码的大型机，过渡到“更轻”的技术的。与此同时，维萨和万事达卡使用的仍然是昂贵的、笨重的传统技术，它们落后了。

2014年，印度提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金融数字化模式。印度政府启动了数字身份认证系统Aadhaar，这是由一国政府所有的数字身份基础设施，任何支付公司都可以在国家提供的共享身份平台上接入并提供服务。5

我认为，中国政府本可以在印度之前启动建设类似基础设施，因为中国已经有了一个正常运作的国家身份系统，甚至已经完全数字化。中国政府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其在2008—2012年时还没有准备好这么做。

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推出时，中国政府还没有组织起来提供共享的基础设施，这些基础设施一旦具备，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就没有成长的空间。然而，它们最终成了支付巨头。事实上，政策端后来的确制定了有关数据保护的法律，但这些法律出现在支付巨头取得成功之后。

我们将看到这种现象在突破性技术中一再重复出现，这些技术起飞的国家，通常国家基础设施尚未到位。美国是所有国家中最落后的，无法利用支付和信贷风险方面的技术创新成果，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上一个时代的规则根深蒂固，难以摆脱。

我们在支付变革中看到了这一点，在美国，支付已经成为依赖传统技术的复杂、昂贵、参与者结构冗长的工具，而非洲的一些参与者只需回到其基本信息形式，就可以将支付提升到一个全新的水平。

如果两个人之间可以免费或几乎免费发送短信，那么支付短信也可以。由于缺乏传统技术，从福尔特支付（Flutterpay）到摩比现金（Mobicash），在非洲那些银行服务和政府管控能力薄弱的国家，许多初创公司推出了点对点和跨境支付业务。6在世界其他地方，金融业的大部分业者仍然忙着第一次将手工流程数字化，将其放在数字平台上，并使用新的编程语言。

在保险行业，柠檬汁（Lemonade）和Trōv等都是非常成功的数字平台，它们简化了移动设备上按次付费的保险销售流程。仅仅通过简化索赔处理程序，它们就能够获得更高的客户满意度，同时成本更低。

现在流行的“先买后付”（buy-now-pay-later，简写为BNPL）[1]是另一个反常现象，它完全是为了将熟悉的东西产业化，而不是通过数字化创造新商业模式。先买后付是一种古老的金融工具，曾经通过小笔记本记账，周边每个家庭一本，由当地商店的老板保管。然后，它被转移到信用卡公司，在销售点提供信贷，询问买家是想直接付款还是“记在账上”。事实上，先买后付只是让用户界面更时尚，并没有改变这项业务的基本性质。

瑞典的科拉纳公司（Klarna Bank AB）推出了BNPL数字版本，改进了许多信用卡公司已经在做的事情，行业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这些发展还不是对现状的彻底改变，科拉纳公司在2020年已赢得了1800万个客户和12亿美元收入，业绩相当可观。

同样，自称“让交易更轻松”的移动交易公司Robinhood于2013年成立，并于2015年推出了应用程序。到2022年，已拥有2280万名用户。7

尽管这些平台被描述为变革性的，但其实它们只是对现有世界秩序的数字化。尽管看起来来势汹汹，但还不足以推翻更大的传统机构。

Robinhood作为新时代的移动玩家，对标的是美国最大的传统经纪商——嘉信理财（Charles Schwab）。实际上，Robinhood管理资产规模（AUM）约为800亿美元，电子交易量约为3000亿美元。而嘉信理财虽然仅有3190万个客户账户，管理资产却高达3.8万亿美元。8个性化时代仍处于早期阶段，尽管新玩家已崭露头角，但股票交易行业的传统机制尚未真正动摇。

在西方保险行业，Quantemplate等初创公司正在加快推动数字化，但并没有对行业造成颠覆性影响。在后端，该行业的问题仍然存在，保险公司的经营方式仍然不透明，它们与制药和医院系统串通起来，继续对客户不利。

这些平台越来越多地应用人工学习和游戏化[2]，旨在追踪用户的行为习惯和促使他们消费上瘾。现在这成了社交媒体平台的一个老把戏。然而，它们销售的产品与实体领域的产品没有两样，仍然是那些运行良好的传统消费贷款和保险产品。这些贷款和保险仍然对利率变化、流动性和融资成本高度敏感。

这个行业的数字化还有很大的扩展空间。仅是对现有行业的数字化改造就会让新玩家忙活很多年。但是，尽管这些发展是最新的，但它们只是对旧工业模式的渐进调整，旧模式仍在支撑老化的金融体系，而老化本身就蕴含着改变的机会。

[1]一种分期付款方式。一般在购买时支付首期货款，然后在4~6周内分3~4次付清货款，且消费者不需要支付利息。——译者注

[2]游戏化（gamification），指的就是利用从视频游戏中借鉴的科技手段来吸引用户。把在游戏中机械地娱乐应用在非游戏应用当中，特别是在对消费者具有导向作用的网站中，促使人们接受并激励他们使用这些应用，同时争取激励使用者沉浸于与此应用相关的行为当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