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论
从今年(民国三十四年)逆数一百年,是清代道光二十五年,即公元一八四五年。那时中国在外交上,刚缔结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在国内,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正在萌芽。此后的中国,便开始遭受着狂风暴雨的袭击,我们的国家,就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作猛烈的挣扎;到今年,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中国的历史,从此又将走入一个新的阶段。在这新旧交替的当儿,我们回顾过去一百年中的中国文化,不禁感慨系之:这一百年中,中国人虽不能说绝无进步,但是进步得这样的慢。一百年前,我们对于西洋的文化,望尘莫及;一百年后,我们的文化,仍是迂缓地随在人家的后面,与别人家比较起来,依旧相去很远,我们真觉得对不起我们的祖宗。
但是,话说回来,这一百年之中,我们各部门的文化,也有比较进步迅速的,史学便是其中的一门,而且是其中最有成绩的一门,我们在现在——这新时代开始的时期,对于百年中最有成绩的学术——史学来作一个总结算,怕不是件没意义的事吧!
这百年来的史学,可以分作前后两期,大致民国成立以前为前期,民国成立以后为后期。前期的史学界,学者们依然走着过去的大路,继续前此学者的工作,对历代正史,加以补作或改作,对历代正史的表志,更用心地加以补充或修订,同时那时的史学界,还有三种新的趋势,就是:一、金石学的考索,二、元史和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三、经今文学的复兴。
金石学的考索,一方面固然是继承宋人的余绪,另一方面,却也是乾嘉汉学的支流,那时研究经学的人亟于获得实证,古器物学和古文字学,就都渐渐地展开了。元史与西北边疆史地,有着不可分的关系。元史的研究,是继承前此的成绩;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一方面固由于元史研究的影响,一方面又由于西北边事的紧急,许多学人要求获得实际的知识,以资应用;又要求获得历史的知识,以明彼此强弱的积因。经今文学的复兴,是乾嘉汉学迷信汉人的一大反动,要求直接得到春秋战国时的经籍的原本,并直接看到春秋战国时的人物的面目;虽然他们所求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原本,所看到的,也并不是真正的面目,但终比从前人前进了一步。
后期的史学,方向更多,大要言之,除继承前期的成绩,加以发展外,又多出:一、考古学和史前史的研究,二、中外交通史和蒙古史的研究,三、敦煌学的研究,四、小说、戏曲、俗文学的研究,五、古史的研究,六、社会史的研究。这六项当中,社会史的研究成绩较少,我们将并在“史籍的撰述和史料的整理”一章中叙述,不另列一类了。
后期史学的面目,是颇为新颖的。它所以比前期进步,是由于好几个助力:第一是西洋的科学的治史方法的输入。过去的乾嘉汉学,诚然已具有科学精神,但是终不免为经学观念所范围,同时其方法还嫌传统,不能算是严格的科学方法。要到“五四”运动以后,西洋的科学的治史方法才真正输入,于是中国才有科学的史学可言。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的,是考古学上的贡献;甲骨文和金文经过科学的洗礼,再加上考古学上的其他发现,便使古代文化的真相暴露了出来。此外如新的考据论文,多能揭发各时代历史的真相,而史料的整理,也比从前要有系统得多。这都是科学方法之赐。第二是西洋的新史观的输入。过去人认为历史是退步的,愈古的愈好,愈到后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观输入以后,人们才知道历史是进化的,后世的文明远过于古代,这整个改变了国人对于历史的观念。如古史传说的怀疑,各种史实的新解释,都是史观革命的表演。还有自从所谓“唯物史观”输入以后,更使过去政治中心的历史变成经济社会中心的历史,虽然这方面的成绩还少,然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第三是新史料的发现。在近百年中,新史料发现很多,一方面可以补充过去史籍的不备,一方面却又决定了后期史学的途径。这批史料,主要的是:各地发现的史前遗物,安阳出土的甲骨文,各地出土的古铜器,西北发现的古代文物,内阁大库与军机处保存的档案,与新出现的太平天国史料。这许多新史料,给予后期史学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第四是欧美日本汉学研究的进步。近来欧美日本学者对于汉学的研究,极有贡献,他们的成绩传入中国,很与国内学者以刺激,使中国的史学也随之而进步。这在中西交通史和蒙古史的研究上,最有帮助。第五是新文学运动的兴起。这是使小说、戏曲、俗文学研究兴起的主要原因。
中国史学进步最迅速的时期,是“五四”运动以后到抗战以前的二十年中。这短短的一个时期,使中国的史学,由破坏的进步进展到建设的进步,由笼统的研究进展到分门的精密的研究,新面目层出不穷,或由专门而发展到通俗,或由普通而发展到专门;其门类之多,人材之众,都超出于其他各种学术之上。这并不是我们随意瞎吹,大家只须去查一查近人著述和论文的目录或索引,便可明白了。
兹为方便起见,把近世前后两期史学的关系,列表如次: